1
正值樱花盛开的时节,B大后山的樱花正开得轰轰烈烈,一簇簇的花团紧紧相拥,树枝微垂,不时飘落几朵白花,四周静得连落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沈卿坐在石凳上,翻阅着放在膝头的书籍,骨节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书畔,蓬松的发顶安静地躺着几片白色花瓣,柔和的晨光照射在他身上,美好得不像话。
树枝“簌簌簌”作响,“噗通”一声,草坪上的花瓣微微扬起,花瓣中间趴着个泪眼婆娑的女孩子,沈卿抬眸扫了一眼打扰了这份宁静的罪魁祸首,悄无声息地轻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合上书,疾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扶起她,抬手捻下她发尾的花瓣。
“沈卿,痛~”女孩端着双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沈卿垂眸,将她端平的双手握住,拇指轻柔地揉搓着她微红的掌心,心疼道:“疼不疼?为什么要跑到树上去?”
江语双颊红得似熟透了的番茄,眼神飘忽,底气不足地说:“不疼,想陪你,又怕打扰你。”
沈卿的手一顿,平静的心湖轻轻泛起涟漪,“以后不要躲到树上去,很危险。”
江语快速地点了点头,本来是不会掉下来的,但是,刚刚的沈卿真的很好看,一时间看入了迷,失足跌落。
沈卿牵着她走到是桌旁前坐下,拿起合上的书,说:“以后我们一起过来。”
沈卿每天早晨来这里看书的习惯一直没有变过,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八年。
微风掠过,樱花树枝来回摆动,白色的花瓣缓缓落下,江语趴在桌上,心满意足地看着那骨节清晰的无名指上的婚戒,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曲起时的线条感让她移不开眼。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正灼灼地落在他的手上,沈卿翻动书页的动作一顿,他抬起眼对上她灼热的目光,唇角含笑,“备好课了?”
他眼里的光被阳光印得细细碎碎,锁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好一会儿,才慌乱低下头胡乱地翻动手里的课本。
尽管已经在一起七年,她的心一如初见他那般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
2
中午的车站,熙来攘往。
江语坐在车里,不停地往出站口张望,十几分钟后,沈卿的身影出现在后视镜里,她迅速下车,手脚麻利地帮着沈卿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关切地问道:“坐了这么久的车很累吧?”
沈卿关上后备箱的门,面容疲惫地点了点头,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微微的凉意从他的指尖一路传递到心底,一股莫名的不安感蹿上他的心头。
他低头对上她布满血丝的眼圈,顿时一阵怔松,“这几天没睡好?”
江语回答,催促他赶紧上车,一路上江语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什么出差感觉怎么样?A大的氛围环境怎么样?沈卿紧锁着眉头,盯视着挡风玻璃,敷衍地回答着。
“体检怎么样?”沈卿突地问道。
江语下意识地坐直身体,心底像是破了一个大洞,不安的情绪从那个洞口崩出来,窜至四肢百骸,她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驾驶座的沈卿,强装镇定地说:“很好啊。”
沈卿倏然靠边停了车,转过头凝视着江语,那双眼深暗幽沉,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你有事瞒着我。”
七年,他早已对江语了如指掌。
江语心下一惊,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垂着头不说话。
沈卿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沉思了片刻,严肃地问她:“真的要瞒我?”
江语下唇都快被咬破,手心不停地冒着细汗,言语紧锁在喉头,半晌,她带着哭腔说:“他们说,A大的魏老师气质好,又漂亮!他们说,她喜欢你。”
少间,沈卿笑开,倾身吻住她,良久才离开,他附在她耳边认真且慎重地说:“我爱的是你,以前是你,现在是你,未来也会是你。”
江语眼眶发烫,嘴巴像是吃了黄连一般苦涩,脑袋像是在水里泡了许久,鼓鼓胀胀地,心下一片茫然,若是以往她定是高兴得睡不着觉,现在,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夜幕袭来,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嘀嗒嘀嗒的雨声从屋外传来,沈卿靠在床头,面色凝重地看着依偎在他怀里睡得有些不安稳的江语。
散乱的思绪,带着他回到了八年前,他和江语相识的那年。
他们相遇的那天,天空万里无云,干净得犹如漂洗过一般,B大后山的樱花开得正当繁茂,樱花树下游动着赏花的人群。
不喜热闹的沈卿被室友郑宇硬拉着去后山赏花,他心不在焉地跟随着郑宇缓慢移动,淡淡的花香萦绕在他的鼻尖,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他走到角落一棵人较少的树下坐着,不远处的郑宇正和一长相清秀的女孩聊得火热,他闭上眼睛沐浴在迷人的花香里,初春的阳光把他的眼睫毛映在脸颊上,看上去微微发颤。
周围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沈卿的世界,寂静无声。
蓦地,他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靠近,倏地睁开眼睛,一张笑靥如花的笑脸闯入他的视线,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往后靠。
然后,他听见蹲在他面前的女孩说:“我喜欢你。”
像是一道雷打进了他的心里,使他的心跳了一大跳,喜欢他的女生不少,能真正敢给他表白的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没有。郑宇常常感慨,他每天都冷着个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居然还有女生喜欢,真是老天不公!
有多少爱情熬的过时间,初遇时的至死不渝,也会被生活中的琐事磨平,父母失败的婚姻时刻摇撼着他的身心,他从未对爱情有过期望。
沈卿对上她如湖水一般澄澈的双眸,里面盈满着期待,他想好的拒绝的话语锁在喉头。
他无声地看着她洁净的双眸,少顷,就他起身准备离开时,自己的手腕处传来一阵温热,他面无表情地垂眸扫了一眼轻扣着自己手腕的纤纤细指。
玉指的主人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收紧了手指,脸上毫无惧色,她扬起下颌,说:“你不用急着给我答案,我等你。”
说完,她松开他的手腕准备离开,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儿,突地又抓起他的手腕,笑盈盈地看着他,说:“我叫江语。”
沈卿的心颤了颤,像是有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柔柔挠着他的心尖。
沈卿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模糊的背影,如坠雾里。
下山的途中他从室友那里得知江语是院长的女儿,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学校的,是学院里的名人,真正的名门子女!沈卿看着室友羡慕不已的神情,无奈地笑了笑。
日久生情他是不相信的,当然,一见钟情他更是不相信的,所谓的一间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而已!
每天晚自习,江语都会出现在沈卿他们的自习室,班上的男生向沈卿投射过去羡慕的眼神,女生则是哀怨地看着江语,久而久之,大家都心照不宣,他身边的位置,总是空着的。
江语是一个很好的追求者,除了每天晚自习会去找他,其他时候,她都不会去打扰他,这点让沈卿很满意。
白驹过隙,江语十分懂事地陪他度过了一个学期,新学期开始,大二的学生不用上自习,已经开学一个星期,沈卿都没有看见江语,他的心口空荡荡地,失望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通过纤细的血管窜至全身。
沈卿再次见到那个使他魂不守舍的罪魁祸首是在一个四下弥漫着黄昏气息的下午,他和室友刚进到教室就看到靠窗边坐着的江语,他看着笑容可掬的江语,脑袋里那根叫做镇静的弦,嗡地一声断掉了,整个身子轻飘飘地。
四目相对,思绪万千,周围的嘈杂在那一刻安静无比,就像摄影机的慢镜头似的,沈卿乱了方寸,他站在门口久久没有移动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迈着轻盈的步子向他走来。
他看见她的双眸里摇曳着璀璨的光芒,心跳不自觉地乱了节拍,那个瞬间,他陡然明白,无形之中,他早已经喜欢上她。
她的爱,细水长流,在不经意间击破了包裹在他心脏上那层坚硬的壳。
3
晨光透过呢质的窗帘照射在昏暗的房间里,沈卿眯着眼伸手探向床的另一边,凉的!
他朦胧的意识瞬间清明,迅速起身下床,大力地拉开卧室的房门,看到餐桌旁围着围裙的江语,悬到嗓子眼的心,咚的一声掉回胸腔里。
江语疑惑地看着站在房门前神色慌乱的沈卿,“怎么了?”
沈卿没有说话,抬手胡乱地抹了把脸,急若流星地上前,狠狠地拥住了江语,头埋在她白皙的脖颈处,瓮声瓮气地说:“我梦见你要离开我。”
江语身子一僵,半晌才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细声安抚着,“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
沈卿没有回答,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只有那味道能使他不安的心安稳。
太阳跳过地平线,摇摇欲坠地悬挂在天边,金色的光芒,把整座城市染得一片金黄。
难得的周末,沈卿抱着江语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更加难得是——沈卿今天没有去后山看书!
憋了好一阵,江语才问出心中的困惑,“今天不去看书?”
沈卿的视线一直粘在电视屏幕上,视屏里正在讲解鸡蛋羹的做法,他抬手挠了挠她的下巴,“怕你跑了!”
江语语塞,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沈卿的虎口。
“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沈卿突然问道。
江语顿了顿,笑开,胸有成竹地回答:“当然记得,我跟你求婚的日子。”
“四周年快乐。”
追求、求婚,这些本该是他做的事,江语做了,她知道他见到过爱情的冰冷,所以她把她所有的炙热都给了他。
江语向他求婚的那天的阳光和今天的一样明媚,天空随着春日的加深,愈发的澄澈,一碧万里。即将大四毕业的沈卿正忙着准备毕业论文,双脚刚迈出寝室大门,云里雾里地就被郑宇拉去了操场。
操场上可谓人山人海,郑宇拉着他穿过人群,他看见站在中间的江语,身着一袭白裙,柔顺的长发乖巧地垂在身后,怀里还抱着一束红艳的玫瑰花,小巧的手掌里握着一个精致的红色绒盒。
看到他的到来,江语紧张的神色,不禁有深了几分,他们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距离,沈卿情不自禁地抿着唇角,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一步一步缩短他们的距离,他下意识地想逃,可双脚像是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他的脑袋嗡鸣不止,抗拒从他的心底争先恐后地涌出,身体轻得异乎寻常,周围起哄的语音虚无缥缈。
“沈卿,我们结婚好吗?我会陪在你身边,永远不离开。”
他垂头看着她澄澈深邃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浑身一暖,那感觉,就像是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潮上打捞出来,用毛巾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
他踟蹰着伸出左手,怀着奇妙的心情看着缓缓套在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戒指套好的那一刻,他那颗飘忽不定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他从回忆里脱离出的时候,美食节目刚刚放完,他垂眸看着靠在自己怀里已经睡着的江语,心重重地往下沉,这八年间所发生的一切,好像是夹在两三片玻璃之间,恍若梦幻。
4
带着希望的春天悄悄离去,夏天踏着欢快的步伐跑来。
江语告诉沈卿,她想辞职,他拿着水壶站在阳台上愣了一会神,才朝站在玻璃门内的她轻轻点了头。
四月末江语辞去了工作,沈卿抱着她的东西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有些怅然,研究生毕业,他选择了留校,他知道,她舍不得离开这里,她最亲的人在这里,如果自己要走的话,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跟着他离开,可他舍不得她难过。
五月的第一天,沈卿提着包站在家门口,手里握着冰凉的钥匙,许久没有插进钥匙孔。
傍晚的教师宿舍楼,静得连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怦怦的心跳声响彻整个楼道。他深吸一口气,轻颤着手打开门,客厅空无一人,他慢吞吞地往卧室走去,推开米白色的房门,床铺平整得好似没人睡过,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粉色的字条。
沈卿:我去旅行了,不要找我,我会想你的。
——江语
沈卿一言不发地看着落款的两个字,他们交往的第一年,江语拿着一张彩色的中国地图,靠在他的肩头兴高采烈地告诉他,等毕了业,她要一个人走遍中国每一个地方,不要任何人陪同。
沈卿当时很惊讶地看着她,像她这样富人家的孩子,不都应该想要去国外的吗?
他还没问出口,他又听见她说,国外虽美,她还是觉得中国好,中国那么多的名川大河,每一个地方都走遍也是不错的。
她的这个心愿因为他,一直被搁置下来,现在,她终于可以放心地去完成自己的理想。
沈卿的生活依旧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规律,江父来找沈卿的时候,他正在给大二的学生上课,他看着门口面容慈祥的男人,一阵怔松。
“你怎么能让小语一个人去旅行呢?!她一个人出意外怎么办?!”江语面容急切地凝视着拿着粉笔的沈卿。
过道上的风吹起他的衣角,他喉结滚动,沉吟片刻,“魏医生说,靠药物能坚持两个月,两个月后,她会回来的,她知道我们在等她!”
江父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半晌没有说话,他的担心和心疼不必自己的少,他们都爱着同一个人!
沈卿每天都会收到一张江语给他发的照片,但他从来不会给她打电话,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旅程,他相信,她能照顾好自己。
坚硬冰冷的冰川、巍峨的大山、奔腾的河流、幽深的小湖......他把一张张精美的照片打印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相册,这些都是江语去过的地方。
两个月后,江语忍着刺骨的痛楚,给沈卿发了一张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照片。
看着黢黑的手机屏幕上印着的苍白且削瘦的脸庞,江语思绪万千。
该回去了。
5
深夜的机场,空旷安静。
江语挂断电话后,拖着行李箱出了出发口,沿路走了两站,就看到停在2号站台边的白色轿车及靠在车头的沈卿,她脚步一顿,举起手机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才重新迈开脚步。
沈卿看见了她,直起身子,盯视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的爱人,眼底的疼惜争先恐后的涌出眼眶。
江语丢下行李,踉跄地扑进他的怀里,脸埋在他的胸口,狠狠地汲取他的气息,他们第一次分开这么久,她太想念他的味道了。
沈卿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走够了吗?”
江语点头。
“那......我们去医院好不好?”每一个字都在毫不留情地灼烧着他的心脏。
江语无数次幻想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难过、伤心、痛苦不堪......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的镇静,这样的表现,无非是两种可能,一他不爱她,二他已经在无数个日夜里说服了自己。
她知道的,沈卿是第二个可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出差回来的第二天,爸告诉我的。”
江语如坠冰窟,整个身子冷得发抖,沈卿开始失眠,是在他出差后回来的第三天,她最想瞒住的那个人,自始自终都是知道的!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他才会那么紧张,他一切的反常都是有原因的。
沈卿曾在无数个日夜里梦到她站在一棵开的正当繁盛的樱花树下看着他笑,笑着笑着就被风吹散了。
他在校长办公室里看到那张体检结果报表的时候,他那五彩斑斓的世界瞬间黯然失色,急性白血病,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利刃插在他的心口。
他在校长办公室站了一下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他那颗狼狈不堪的心慢慢收拢。
6
栀子花开,大片的云朵紧贴着湛蓝的天空,空气又潮又热,江语已经住院一个月,她的情况还算稳定,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体发出的各项警报愈发强烈,她每天都彷徨在漆黑的夜里。
因为要化疗,江语剪掉了她最爱的长发,体重每天都在往下掉,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沈卿看着瘦骨嶙峋的江语,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每天换着法子哄她吃东西,江语看着沈卿焦急的神情,每次都忍着不适,强行吞下。
沈卿和往常一样喂她吃午饭,今天的不适感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她想拒绝,在看到他眼眶下的那两团青紫后,还是乖乖地张开嘴吞下。
沈卿刚准备喂第二口的时候,她哇地一声吐了一床血,猩红的血液刺伤了他的眼球。他快速起身走到卫生间清洗了沾满血液的瓷碗,他在卫生间里不争气地留下了眼泪,这是自江语生病以来他第一次哭,看到诊断单的时候没哭,在深夜里听见江语压抑的呻吟声的时候没哭,绝望头一次这么浓烈的笼罩着他。
他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江语正在费力地擦拭着被子上的血迹,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床畔,抱开沾有血液的被子,又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干净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做完这些,他被她拉在床边坐下,她抬起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想,无偿捐助眼角膜。”
久久的沉默,他丢下她,跑出病房,站在走廊的窗户边,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树枝,身体微微颤抖。江语从后面圈住他的腰身,身前交叠的双手紧紧地扣住他,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手上,心,一下子就慌了。
那个字,是他们被封印着的魔兽,今天,她亲手解开了它的封印,任由它伤害了她最不愿伤害的人。
她的那句话,吹灭了他心头的希望,给他们的未来无情地判了个死刑。
沈卿猛然转身,抱住她,力道大得出奇,“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江语没有回答,她要丢下他了。
江语的二十九岁生日是在病房里过的,她刚吹灭二十九字样的蜡烛。
江父就和蔼地问:“小语许的什么愿望?”
江语转过头,对上沈卿的眼睛,“我希望,能一直这么看着沈卿就好。”
欢快的气氛一点点凝滞,江父以为她是在担心他们的未来,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沈卿知道她是对眼角膜的事不死心,看着她眼里盈着的期待的目光,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如何也说不出口,那期待的光芒一如那年他在樱花树下遇见她的那般明亮。
三天后,沈卿带着情况还算稳定的江语去签了死后无偿捐献眼角膜的同意书,从红字会出来,江语的心情很好,她抱住面色沉重的沈卿撒了个娇。
沈卿静静地看着江语,她终究失了信,她要离开他了。
7
等到中秋节的时候,江语已经不能行走,她被送进重症病房,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脸上罩着氧气罩,她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靠着营养液维持生命。
几度下达的病危通知书都被沈卿拨了回去,他知道的,她在等那天,他不能让她带着遗憾走。
沈卿靠坐在医院冰凉的铁椅上,眼神失焦地盯着对面的墙壁,身后的病房里,医生正在忙碌着,护士推着药品急匆匆地经过的他的身边,刺目的白色,凌迟着他的身心。他看了眼腕表的时间,还有六个小时就到十二点了,他相信,她一定会坚持过来的。
沈卿穿着防护服坐在病床边,病房里的仪器发出冷漠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爱人轻微的呼吸声,他看着她身上大大小小的管子,像是进入了一间四下弥漫着呛人的辣椒味的封闭屋子,他被呛得眼泪直流,胸口堵得生疼。
十一点半的时候,江语醒了,沈卿欣喜万分,他想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瘦骨嶙峋的双手插满了管子。
江语艰难地转过头,看着他,眼底蕴满不舍和心疼,她想,要是有一个孩子陪着他,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受,至少,不会孤独。
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沈卿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宠溺的说:“小懒猪,终于醒了。”
江语漾起毫无血色的唇角。
沈卿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脸颊,他认真地端详着她,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她那双能放下整个星辰的眼睛,现下已暗淡无光。
她有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不要难过。”
沈卿的眼眶胀得很疼,他所谓的坚强被这句话瞬间击垮。
沈卿点头,含着泪吻住她的双眼。
人都是会分离的,只是他们早了一点,来得猝不及防了一点。
手表上的时针分针重合,他深情地看着她,用温柔得不像话的声音说:“三周年快乐,沈太太。”
江语眼尾微红,“我想吻你。”
时间静止。
沈卿低下头,不看她,他很清楚,摘掉她的氧气罩是什么结果,他拒绝那样做。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听见她说:“沈卿,我们暂时分开一下,你在这边照顾好爸爸,我会一直等你。”
这句话打碎他的所有希冀,他颤抖着声音说:“好。”
他摘下她的氧气罩,留恋地吻住她双唇,从兜里拿出那枚因为化疗而摘下的戒指,慢慢地套在她右手无名指上。
他侧过头细细碎碎地亲吻着她的耳朵,“我们还有好多好多个三年。”
周围的仪器响起冷漠的声音,他抱住缓缓闭上双眼的爱人,万念俱灰。
那年,二十岁的江语因为他,背着江父,偷偷转了专业,她从中文系转去了很少会有女孩子去的工程系。
她坐在沈卿的旁边,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不管多久,我都会一直等你,直到你答应做我男朋友为止。”
她等到了,他不仅是她的男朋友,还是她一生的伴侣。
8
沈卿第一次见到圆圆是在江语去世一年后,樱花再次盛开的季节。
她被江父抱在怀里,怯生生地看着他,沈卿一下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住了,那双眼和江语的一样明亮。
“叔叔好。”
声音糯糯地,快要把他的心给融化掉,他激动地从江父手中接过小女孩,小女孩乖巧地环住他的脖子。
她身上有江语留给他的东西。
江父告诉他,圆圆五岁时因为车祸失明,她的父母在车祸中去世,她被收养在城南的孤儿院里,在七岁时,在社会人士的帮助下做了手术。
沈卿看着窝在他怀里呼呼大睡的小团子,不禁出神,曾经江语说过他们一定会有一个乖巧可爱的宝宝,但是因为工作的原因,生孩子的事一直被搁置。
第2天,沈卿拿着江父给他准好的资料,带着圆圆到派出所上了户口,改名江钰,他看着户口本上的名字,满足地笑了。
他到花店买了一束包装精致的红玫瑰,带着江钰去了南山墓园。
偌大的墓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江钰看了看墓碑上人,又转过头看着沈卿的脸颊,他看着墓碑的眼神,就好像是阳光洒在静谧的小路上一样,沉稳柔和。
他蹲下身,把江钰放在地上,又把怀里的玫瑰花递给江钰,“圆圆,这是妈妈。”
江钰把手里的玫瑰放在石阶上,认认真真地朝石碑上笑靥如花的妈妈鞠了一躬,“谢谢妈妈。”
沈卿俯身吻住墓碑上的照片,不知过了多久,江钰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觉得墓碑上的人的笑容更加明媚。
他低头看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又转过头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轻声说:“江语,我可能会晚几年来找你,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