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邢飞确认了一下，这栋三层建筑里此刻没有别人了，确切的说，没有活人了。
他手机的光亮照了照前方铁门的标牌，走上前解决了门锁，厚重的铁门在拉动时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声，他紧了紧身上的风衣走了进去，把深秋里最后一丝温度关在了门外。
走廊里老旧的吊灯随着气流吱吱呀呀地晃了晃，铁门标牌上‘停尸房’三个字在明暗不定的昏黄光线里无端多了几分诡异。
邢飞开了一盏小灯，随手把黑色风衣搭在椅子上，翻卷着衬衣袖子走到靠墙冰柜上仔细查看标签，随后拖出了其中一个抽屉，把里面的人挪到了房间中央的停尸台上。
男性，死状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皮肉残缺，骨头断裂，除了大型事故和野兽啃噬，他一时想不到还有其他原因能造成这种死状，待查看了皮肉撕裂的创口处，他基本确定了是后者。
“是谁？”
啪的一声，房间的大灯亮了起来。
邢飞疑惑地拧了拧眉，直起身看向门边，然后，愣住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站在门口，穿着医生的长袍，警惕的看着他。
许久无声，女医生又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她应该不认得自己了。邢飞深吸一口气，按捺下目光中翻腾的情绪，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徽章扔了过去。
女医生接住徽章看了看，样式很奇怪，她从没有见过，上面刻着：特殊事务管理局。
2
女医生没见过这徽章，却因为参与过这几起特殊事件的尸检，听说过这个不为人知的部门。
“我姓井，井仲颖。”两人握了握手，邢飞惊讶于竟有人的手比自己还凉。
“难道你们局里没有给过你资料吗？”邢飞请她给自己介绍情况，井仲颖奇怪道。
“有，但你毕竟也是当事人。”初见的惊讶过后，邢飞恢复了冷漠，双手插在黑色风衣的兜里，低头看着停尸台上的尸体，又抬头扫了景仲颖一眼。
锐利的眼神让景仲颖略有瑟缩，只好微微仰头回忆了起来：“最初出现尸体是去年的5月份，由于死者的死状太过骇人，当局怕引起恐慌，立刻下令全面封锁了消息。
接下去的几个月，几乎每月都会出现1-2具死状相同的尸体，还出现了目击者，声称看到了一头庞然大物的黑影，嘶吼声如闷雷，但时间是后半夜，那日又正好电闪雷鸣，所以警方对他的说法也存有疑虑。”
“上头眼见事态的发展无法控制，就请来了你的同事。”景仲颖眨眨眼睛看向邢飞，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穿了一身道袍，年纪可不小了，也自称是国家特殊事务管理局的。”
“是我同事。”邢飞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的疑惑。
“哦。”景仲颖接着说，“他是去年8月来的，10月走的，从去年8月到今年8月，再也没出现过尸体。”
“但是从今年9月开始又出现了受害者。”邢飞接过了话，在手机上划过一个个受害人的信息，“加上眼前这个，已经是第5个了。”
景仲颖点头，小心发问：“那么真的是……？”
“没错，是……”邢飞顿了顿，似乎没找到合适的措辞，简单的说，“总之是不能现世的东西，决不能让它暴露在大众视野里。”
邢飞把尸体放回了冰柜，自顾自穿上了风衣。
“你要去案发现场对吗，我知道在哪儿，我带你去。”景仲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突然自告奋勇。
邢飞看了她一眼，瘦瘦小小的，脸上还带着稚气，淡淡问：“你不怕吗？真的找到它了，就算是我，应对起来也会很吃力。”
“怕。但是怕又有什么用呢。”景仲颖没说实话，实则是他挺拔的身姿，让她忽然有了安全感，不觉得怕了，更何况他的脸，除了冷了点，生得实在是好看极了，她莫名想与他多待一会儿。
3
“这次的尸体就是这里发现的。”
景仲颖的声音在巨大的空洞里回响。
此刻两人身在江阴市的下水道里，江阴多雨，为了泄洪方便，下水道往往做得十分开阔，眼前这一处还是个汇聚点，简直像一条巨大的隧道，火车也跑得起来。
现场清理得很干净，只能看到些残余的深色血迹，没什么其他线索。
倒是邢飞对这里的环境很感兴趣，带着景仲颖在下水道里查看，颇有兴致的说：“这个城市的下水道设计得很有意思，估计在建设之初就请了高人布局，各个通道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很有讲究，要是直接看它的设计图，懂行的人就能看出，这其实是一种阵法。”
“阵法？为什么要在城市里布设阵法？”
邢飞看了她一眼，“你听说过锁龙井吗？”
地底下实在天黑了，景仲颖不由又向邢飞靠紧了些。
“在我们国家，许多城市都有锁龙井和一些相关的传说，京城里有，重庆济南有，江阴也有，京城的锁龙井中有一条粗长的铁链。
传言说有人想把锁链拉上来，看看下面到底锁了什么，但拉了几天几夜也拉不到头，还听到了巨大的如牛鸣般的吼声，或者是井水翻腾，涌出腥臭的味道，其实这些传说并不都是空穴来风，而是……”
邢飞忽然闭口，手机的光亮也停在了拐角的一处墙壁上。
景仲颖看过去，那面墙上有一些巨大的、奇怪的涂鸦，黑紫色的，画得杂乱无章。
邢飞举高了手机仔细的看了看，随即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盯着景仲颖看了一会儿。随后加快了脚步，在好几处转角都找到了这种涂鸦。
“怎么了，这画的到底是什么？”
邢飞倒是有问必答：“这是‘天罗地网’，我那位同事画的，这也是去年8月到今年8月间没有受害者的原因。”
“符咒？”景仲颖想到了那个穿道袍的老者。
“算是吧。”邢飞思索着，喃喃低语，“符咒没有失效，那东西绝不敢靠近，只能被逼回老巢龟缩起来，为什么又开始出现受害者了呢？”
他低头无声，景仲颖也不再说话，身边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
过了许久，景仲颖忽然幽幽的说：“也许，是那些受害者自己来到这里的呢？”
邢飞拧了拧眉，“他们为什么要来……”
抬头间看见景仲颖恬淡的面容，心头猛地一震，咽下了接下来的话。
4
地底阴冷，两人爬上来后，在路边的奶茶店喝果茶。
邢飞把黑色风衣的领子竖起，挡住了半张脸，但奶茶店里打扮靓丽的小姑娘们，目光仍然像聚光灯一样汇聚在他这里，还有人在小声议论他是不是哪个明星。
啧，就算只看半张脸，这线条也太优越了，景仲颖呆愣愣的想着。
邢飞对她们看也不看，目光只在景仲颖身上停留。搞得景仲颖总以为他要同自己说些什么，但等了又等他却始终没有话。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昨晚你刚见到我的时候，目光很奇怪，你之前认识我吗？”
邢飞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呼吸似乎也停乱了，好一会儿才淡淡说：“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她也是个医生。”
景仲颖立刻想，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他的朋友？或者说，女朋友？
邢飞向后靠了靠，玻璃窗外的阳光好极了，在两人身上扑洒开，金灿灿暖洋洋的，他不由眯起了眼睛，记忆里的脸和眼前的脸渐渐重合。
“快看，我的录取通知书！”
他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嗤笑起来，“学医？开玩笑呢吧，你那么怕血！”
“还不是因为……”女孩鼓起了嘴，委屈又生气，“因为，你总是受伤啊。”
画面转换，之前在他身边蹦蹦跳跳的女孩子脸色苍白的躺在病床上。
床边，邢飞情绪激动的扯住另一人的衣领：“你们不是承诺过，我加入之后会保护好我的亲人的吗，为什么会把她也牵扯进来！什么废物管理局，老子不干了！”
另一个高大的身影任他拉扯巍然不动，沉声说：“冷静一点，其实你自己都明白，因为你天生的异能，你注定和其他人不同，就算没有如今的特殊身份。
这样的事情恐怕以后也会发生，对她最好的保护，是让她忘了你，忘掉你们的过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
阳光太炽烈了，刺得邢飞揉了揉眼睛。
他拿起奶茶喝了几口，不太喜欢这甜腻的味道，对面景仲颖的奶茶也没动。
“我们走吧。”
“好。”
奶茶店里的妹子们目送他出去，议论道：“那个帅哥好奇怪啊，一个人点了两杯奶茶，都没怎么喝。”
5
电动窗帘缓缓打开，邢飞穿着单薄的睡衣走到窗边。
他落脚在江阴最豪华的酒店，位于城市的最中心，顶层的落地窗户让他把这座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
他就这样神情冷漠的看着，毕竟躺在床上也是难以入眠。
回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摧枯拉朽，势不可当。
他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同，所以被亲生父母遗弃，被养父母虐待。小时候的他，因为想和别的孩子一样有爸爸妈妈，面对棍棒烟头，只知道缩成一团咬牙忍耐。
十二岁的时候他从养父母的家里跑了出来，流浪街头，遇到了宋暖。
小姑娘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从自己的粉色小书包里拿出包子牛奶放到他怀里，一句话也没说快步跑开了。
他至今还记得，包子牛奶是温热的，他抱在怀里，觉得很暖很暖。
他就这样认识了宋暖，她给他带吃的，他偷偷保护她。
两人在城郊的林子里有个秘密基地——邢飞搭建的树屋——宋暖会在这里写作业，教邢飞读书。
邢飞学得很认真，最喜欢听宋暖惊叹，‘这你也能看一遍就会，这可是数学题哎数学题！’，他便会很得意，反过来指点她。
为了谋生，邢飞成了街头的小混混，因为打架被派出所拘留。
他想过自己可能会被送去劳教所、孤儿院或是养父母家里，唯独没想到，一个自称国家特殊事务管理局的人坐到了他对面。
男子身材高大，自称姓谭，他拿着邢飞的体检报告，说他全身的经脉都是通的，天生而成，万中无一，能省去普通人几十年的修炼光阴。
他于是有了师父，学会了控制和运用自己的能力，
他当小混混的时候，打架受了伤就会去找宋暖，让她给自己上药，看她心疼哭鼻子的样子十分暗爽。
后来加入了特殊事务管理局，训练或者出任务时真的受了严重的伤就瞒着，他曾经不小心被宋暖发现了一次，那一次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个看似温顺的女孩儿发起飙来有多可怕。
她人如其名，是这个残酷的世界给他的最珍贵的温暖。
叮！
邢飞回神，拿过手机看了一眼，眉头狠狠的皱了起来。
局里发来的，又出现了一名死者。
为什么，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则短讯就像闹铃，把他从绮丽的梦中叫醒，他慢慢跪倒，抱头呜咽，再到嘶吼。
宋暖死了，五年前死在了他怀里。
掌控能力之后，他实在太过耀眼，遍地树敌，也曾按捺不住，偷偷去看宋暖。所以即便宋暖已经忘记了他，依然被人挟持了来逼迫他。
他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那个姑娘实在是太善良，看不得敌人对他的逼迫折磨，不顾性命的疯狂挣扎，推搡中伤了脖颈，血流了满身。
泪水滴在她脸上，她眼神迷惑而苦恼，摸了摸邢飞的脸，说，我是认识你的对不对，我还是想不起你是谁，可是看到你受伤，我的心好痛，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再受伤了……
那一天，他的世界轰然倒塌。
直到江阴市景仲颖出现，他明明知道，她与妖物有关，他明明知道，她是假的，天眼之下，她有形无实，不过是个影子。
他明明知道，眼前所有，不过是一场虚幻的美梦。
可是，他太想念了，入骨噬心，几近疯狂，他真的，太想太想他的暖暖了。
6
“小美，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你和那傻大款分手了没有？”
“小美，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找我了，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想你。我知道我没钱没势，可是为了你，我一定会好好奋斗的，我可以多打几份工，让你过好一点的日子，我的钱都给你，你说的话我都会好好听……”
空旷的下水道里，一个女孩儿在前面走着，一个穿着破旧夹克的男子絮絮叨叨的跟在后面。
女孩微微偏了偏头，喃喃自语：“人类真是奇怪，为什么都这么好骗，都已经离开那么久的人了，为什么就是忘不掉？”
“咦？”
男子忽然注意到，脚边沟渠里原本平静的污水哗哗涌动了起来，像是水里有什么东西，来自，前方的黑暗里。
“小，小美。”男子尾音发颤，试图叫住女孩。
“吼！”
一声巨大的吼声顺着管道传来。
“啊，那，那是什么。”男子两腿打颤，大叫了一声，“走，快跑啊，小美快跑！”
他口中的小美也停住了脚步，但没有跑，而他自己，两条腿抖个不停，根本不听使唤。
小美慢慢转身，看了他一眼，在他眼前身形慢慢虚化，变得透明。
“啊，鬼啊！”
此刻，沟渠里的水波翻腾的更厉害了，黑暗中有一个更黑一些的巨大轮廓游了过来。
男子尖叫着转身逃跑，没跑几步，不知是踢到了什么东西还是被自己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倒，却没有如意料中的跌倒在地。
一个年轻人扶住了他。
年轻人穿一件黑色风衣，整个人都融入了黑暗中。
“鬼，鬼，怪物……”夹克男往后一指，却发现那个巨大黑影不见了，唯余水波还在震荡。
黑衣男子没有说话，让开了道路，示意他可以继续跑了。
水波很快恢复了平静，女孩儿虚化的身影又清晰起来，但却换了一副装束模样，变成了景仲颖。
她注视着邢飞，轻声道：“你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当然，传说锁龙井的铁链拉不到头，其实只是太长太深了而已，昨天下午，我跳下了江阴的锁龙井，铁链断了，蛟龙不在。”
他仔细检查了锁链，是被人为弄断的，有人故意放出了妖龙。
他冷冷注视景仲颖，从背后抽出了一把黑色短刃，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加入特管局后，因为会与一些妖魔鬼怪打交道，所以也上过一些理论基础课，他仔细辨认过，景仲颖本身并没有妖气，她身上的淡薄气息应该是来自蛟龙。
而她不怕罗老的‘天罗地网’，更能证明她并非妖鬼一类。
那她到底是什么呢，他在特管局属于强战力系，辨认奇异事物不是他的专长，百思不得其解。
“我吗？”景仲颖平静的看着他，“我诞生于2000多年前，始皇帝命匠人铸造了我，功成之时，许多人跳入熔浆，以命祭我。”
“后来，我作为陪葬品被深藏于墓穴，幽幽岁月之下，我通了灵性，有了神识，我能幻化人形，还能反射出人心所想。”
看邢飞还是面有疑惑，景仲颖笑了笑：“景仲颖，镜中之影，我早就表明了身份了呀。”
“什么，难道你是……”
7
“镜子，秦时的古镜。”景仲颖点头，“我的真身被藏在蛟龙的逆鳞之中，只能听命于他们，为虎作伥。”
邢飞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向快要消失不见的水波，越过她跑了起来：“其他的话，就等我取回你的真身再说吧。”
他注意到了，她说的是‘他们’。
夹克男终于从井下爬了上来，他惊恐的在城市里逃窜，已过了午夜，这片地域又很荒凉，黑暗中不见一个路人，他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忽然觉得脚下的地面剧烈震动了一下，又听到了闷闷的巨吼声。
他脚下一滑，竟再一次被人扶住。
扶他的人身材高大，嘿嘿笑着盯着夹克男的眼睛，夹克男忽然觉得困极了，抵挡不住困意昏了过去。
明天，他会在自己的小床上醒过来，发现自己因为思念小美过度，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咔嚓，一道闪电撕裂了夜空，接着闷雷滚滚，下起雨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江阴市的居民们在睡梦中裹紧了被子，无人知晓，这一夜，在他们城市的千里之下，发生了一场什么样的战斗。
锁龙井的锁链再一次被收紧，邢飞在老谭的搀扶下回到了酒店的顶层。
“你小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就不能多等我一天吗，咱们强战力系本来就没有几个人，折一个少一个！”
邢飞不理，坐在沙发里翻看从蛟龙逆鳞中取出的镜子。
这是一面铜镜，正圆形，背面是青黑色，铜锈斑驳，正中有个类似人眼的图腾花纹，四边还有四个小一些的，这些图腾刻画的并不十分写实，但似乎有种魔力，你盯着它就有一种它也在盯着你的错觉。
翻过正面，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已经很难说是一面镜子了，邢飞凝神细看，似乎有个纤细的身影在镜中慢慢成形。
“给我。”
老谭抢过古镜，拿随手扯的桌布一层一层把镜子包裹起来，嘴里念叨着：“这些老物件的鉴定我虽然不是专家，但也知道，镜子这种东西是最邪性的，咱还是带回总部给专业人士鉴定吧。”
邢飞也叹：“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事情。”
“啧。”老谭摇头晃脑的说，“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咱们国家呐，山河辽阔，地大物博，包罗万象，无奇不有，再就是历史悠久，时间就是魔术师呐，这可是秦朝的东西了，哎等等，秦朝，这该不会是秦王照骨镜吧！”
“照骨镜，我也听说过，那不是说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
老谭摇头：“那也只是传说，不见得准，真能照见五脏六腑，那不成了CT镜了。”
邢飞听他越扯越远，不再接茬，转而看向落地窗外，天光将明，窗外朦朦胧胧的，如银纱轻覆，东方一片鱼肚白，房间里已肉眼可见的速度亮堂起来。
“景仲颖说，是一个女子弄断了锁龙井的锁链。”
“嗯，事情还没完呢。”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一缕缕霞光照进房间，老谭拍了拍邢飞的肩膀：“小子，再迷人的梦也只是梦，能够勇敢面对现实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