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和平纪元的后期，地球上越发匮乏的资源和恶劣的环境导致了90%人口的死亡。大规模的饥荒和战争之后，人类组建起了新的国家，投入了大量经济扶持星际舰队的发展，用于探测更广袤的宇宙，同时在必要的时候进行自卫。
星海舰队的舰长江逐后来的口头禅是“老子当年也是风一般的少年”，即使在他说这话时眼神早已变得浑浊，双手皱缩布满沟壑，依然没有人站出来反驳。
在江逐服役于星海舰队的生涯里，从新兵训练营中发掘出陆然这件事就足以成为他半辈子的骄傲，至于人至暮年还带领舰队击败了敌国战舰，那都是他后半辈子的事了，暂且不提。
彼时的陆然算得上是天之骄子，来到新兵营之后，各项成绩毫无疑问地甩了其他人一大截。
舰长江逐对他照顾有加，装备部更是着手开始为他打造专属战舰。
一时间陆然的生活过得风生水起。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本就是个轻浮的年纪，新兵营里又都是些年少气盛的少年，看到刚来不久的陆然风头生生压过了所有人，难免憋了一肚子的不甘心。
终于，伴着窗外榕树上撩人的蝉鸣，这种郁闷的情绪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爆发了。
新兵营里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来向陆然挑战，想要一轮又一轮地碾压他。
17岁的陆然就这样倔强地孤军对峙。
战斗从中午一直打到晚上，刚开始来挑战的人还会说上两句挑衅的话，可这丝毫不影响陆然凌厉的攻势。之后来挑战的人越来越弱，训练室里的人也越来越少。
打完最后一场，陆然伸了个懒腰，抬头一看窗外天已经全黑了，训练室里的人也走光了。他关闭了训练系统，站起身准备离开，却被角落里屏幕发出的亮光吓了一跳，才发现还有一个人没有走。
陆然慢慢地走过去，借着显示器的光，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是一张很清秀的脸，蹙着眉，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陆然凑上去看那人的屏幕，上面正在播放的是他下午对战时的录像。
“哟，你也要跟我来一场吗？”
陆然来了精神。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急也不恼，声音温和，“我赢不了你。”
“那当然，我这么厉害，将来可是要成为星海最锋利的矛！”
陆然挑了挑眉，全胜的战绩让他有些飘飘然，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嚣张。
少年没有搭话，目光回到了显示器上，在陆然模拟操控量子炮反攻的瞬间按下了暂停键。
他指着屏幕对陆然说，“这个角度让你的左边出现了很大的盲区，对方没有抓住这个破绽而是让你反攻得逞只是因为他的反应速度没有你快。如果这是真实的战场，你被围攻时已经命丧当场了。”
陆然有些发愣，少年却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又在几个地方暂停录像，指出了类似的问题。
心高气傲的陆然不耐烦了，“只会马后炮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来和我打一场！”
少年头也没抬，聚精会神地继续看录像，“我说过了，我现在还赢不了你。”
“赢不了的人就别bb那么多废话！”
陆然径直走出门，甚至忘了问他的名字。
有些相遇命中注定，只是在相逢时不相识亦不相知。要等到很久以后回忆起时，才能在时光的缝隙中拼凑出原委，而这正是命运极其美好之处。
2
陆然在新兵营里胡闹的事很快就被江逐知道了，于是他被队长请去喝茶。
舰长室里冷气呼呼地吹，江逐破口大骂，陆然有些哆嗦，少见的没有争执。
好在江逐到底还是疼他的，骂完之后就开始帮他复盘。回看录像远比战斗所用的时间长，江逐在好几个地方暂停，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与之前单纯的斥责不同，这其中的战术指导却是实打实的。
陆然感到十分惊讶，呆呆地立在那里。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坐在角落里的少年，他的话与此时江逐指出的破绽如出一辙。
同是新兵营里的学生，那人的战术意识却已经赶上了星海舰队的队长，这是怎样的人才啊！陆然竟然没有问他的名字，甚至在他回忆起最优秀的那批学员时都没有关于那个人的印象。
江逐看到陆然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以为他是不甘心不服气，顿时火气又上来几分，一拳就朝他脑袋上招呼过去。
“怎么？我说错了？你小子赢了模拟训练又怎么样？下次实战演练还能赢？”
陆然没有躲，硬是挨了这一拳。直到这时他才冷静下来，之前他一直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确实有些骄傲自满了，检讨的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从嘴边溜了出去。
“老大我错了，我不该为了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比我厉害的人呢，只是我还没遇上而已，怎么能在这里就被打倒呢！”
看在他认错态度挺好的份上，江逐也没有再骂他什么，只是让他回去把剩下的录像看完，然后以还有其他事为由把他轰了出去。
陆然没有多问，出门之后却在走廊上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他认出了是那天晚上的少年。
陆然原本有许多问题想问，但看他行色匆匆地向舰长室走去，便也只好作罢，决定在外面等着。
此时已是傍晚，蝉鸣声和蛙叫声此起彼伏，灿烂的火烧云从天的那边铺过来，霞光在地板上印出琉璃般的颜色。
陆然踩着地板的格子，从走廊这边跳到那边，然后再跳回来。
就这样等了半个小时，舰长室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少年走出来看见大汗淋漓的陆然，显然也是吃了一惊。
倒是陆然自来熟地走过来打招呼，笑着问“吃饭了吗？我们一起吧！”
少年点点头，跟着陆然下楼，吃饭过程中都没有再交流，陆然在这个人面前意外的很安静。两人吃过晚饭后坐在宿舍楼的阳台窗沿上才开始聊起来。
开始是最简单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林瑜。”少年也不遮掩，简洁地回答。
陆然眼神一亮，“你真厉害啊，你那天说的话和老大教训我的时候说的一模一样！刚刚老大就是给你开小灶去了吧？他这人就是这样，虽然是个刀子嘴，但是该教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
林瑜眼里的光芒晃了晃，最后还是黯淡下去。他当然听得出来陆然和江逐的关系比其他人都要好上太多，即使不是陆然亲口告诉他，这件事也是众人皆知的。
“舰长劝我退出训练营。”
陆然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为什么？”
林瑜无声地笑了笑，把刚刚拿到的成绩单递给陆然。对于一个准备进入星海舰队的新兵营学员来说，身体素质训练不达标简直就是致命的，陆然很清楚这一点，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虽然才刚认识，但陆然可以肯定林瑜是个很优秀的人，他的战术意识、细心、耐心远在其他人之上，而且待人和气，不骄不躁，如果只是因为这就要离开舰队，那真是太残忍了。
林瑜看出了陆然的震惊和悲愤，他突然觉得心里有根弦松动了，他看着陆然的眼睛，字句坚定。
“我从没想过要离开，我还有更远的地方要到达。”
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强硬，他就是用这样的态度说服了江逐让他留在新兵营。
陆然望着林瑜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月光流转，甚至林瑜整个人就像素净白月，皎洁无瑕。
一瞬间他的眼神也被点燃了。
“还有我，我也有更远的地方要去呢！”
满天星辰刹那间从天边压过来，稀疏的光透过枝桠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面前是星海舰队所守护的千家万户灯火通明，身后是新兵训练营的沸反盈天，陆然和林瑜就坐在这个夏天的开端。
3
陆然和林瑜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关系好了起来。
江逐起初并不大乐意，一个是星海舰队未来的王牌，一个是训练营里的吊车尾，这两人走得近，在江逐眼里无疑就像是班主任看着班里的第一名和倒数第一谈恋爱，又气又急，还无能为力。
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陆然的表现让江逐深深地欣慰了一下。
最明显的是陆然没再给他惹事，虽然还谈不上乖巧伶俐，但至少像之前那样的恶性事件再没发生过，甚至原来那些不服气的人，如今都成了他的好兄弟。
陆然原本就有些话唠，聚会聊天从不冷场，经常能见到他和其他人一起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去食堂吃饭。
还有一点大概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感受到的，那就是他的战斗风格越来越老辣了。
这种在实战中才会表现出来的东西，测试数据上是看不出来的，哪怕是与他交手过的学员也不一定都能发觉。
但江逐不一样，陆然是重点培养对象，每次对战江逐必然要逼他使出全力。
他发现陆然身上年少轻狂的气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冷静沉着的判断。
陆然身上的光芒越来越亮眼了，这让江逐选择性的无视掉了他身旁的林瑜，由着他俩去吧，只要陆然能有进步就是好事。
当然，他并不知道陆然的进步与林瑜有莫大的关系，也不知道林瑜同样有很大的提升。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年，星海舰队的重大事件好像总是发生在夏天。
“江逐决策失误，带领星海舰队力不从心”这样的报道在星际演习惨败之后席卷了各大网络，即使舰队官方多次否认这一说法，仍然无济于事。
星海舰队毕竟是国际武装舰队，核心战舰“大航海号”的继承人至今未定，甚至有人开始揣测江逐控制舰队有司马昭之心。
舆论的力量是强大的，一时间新兵营里人心惶惶。陆然倒是没受到影响，大剌剌地表示他会延续星海舰队的辉煌。
江逐扯动嘴角笑了笑，掐灭了手里的电子烟，走进训练室敲了敲他的头，然后转过身对众人说道，“今天的测试我亲自主持，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问，想切磋两把的抓紧机会啊！”
陆然首当其冲，随手拉过一把椅子，“老大坐，我先来我先来！”
测试结束得很快，陆然也没再约战，平时就数他和江逐切磋的最多，这种时候难得的机会自然要留给其他人。他原本还想再看看，江逐却塞给他一把零钱支使他出去跑腿买烟。
大热天的离开冷气稍微动一动就会汗流浃背，更何况杂货铺离得远，路上连一辆代步飞行器都没见着，陆然这一趟来去便足足用了40分钟。
当他气喘吁吁地推开训练室的门时，突然被定在了原地。屋里太安静了，他不敢动。
正中间的位置上，江逐还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却是凝固的，彷佛想扯出一个微笑却以失败告终。
他的对面坐着一脸淡然的林瑜，双手还覆盖在模拟操作台上没有动。
其他人都挂着见鬼似的震惊表情，没有人出声。
陆然戳了戳身边神情微妙复杂还略显尴尬的副队，“林瑜没通过吗？”
副队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告诉陆然，“他赢了队长，”末了又加上一句，“连胜了三局。”
这下子轮到陆然傻掉了，他没去管林瑜，却是看向了江逐。后者好不容易筑起的笑容从一砖一瓦开始慢慢崩溃，随后又甩了甩头，走过来拍了拍陆然的肩膀，拿起他手里的烟就走了出去。
余下的测试进行得很快也很顺利，没有人废话也没有人挑战，副队离开之前告诉他们，“成绩单过几天会发到你们手上，既然想要加入星海舰队，那么无论成绩好坏，都要拿出百分百的努力和专注。”
之后也没有什么练习，人群陆陆续续地离开，只剩下陆然和林瑜两个人。
陆然隔着偌大的训练室向林瑜喊话，声调略有些低沉，“来一场吗？”
林瑜只是“嗯”了一声，直接进入了模拟战斗系统。
两艘战舰在地图上刷新了出来，没有任何迟疑的，陆然开始横冲直撞地寻找林瑜，越是探测不到他就越着急，同时也越恼怒。就在他不管不顾地往前冲的时候，通讯屏蔽网从天而降，随后便是遮天蔽日的各种攻击。
陆然输了，而且连输三局。但他对林瑜的愤怒却慢慢消减了下去，他终于意识到了对方胜利的原因并不是熟练度在他之上，而是自己太轻敌。
陆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一甩手说道，“再来！”
他们打了整整十局，结束的时候夜幕早已降临。最后的结局算是五五开，陆然认真起来之后比想象中还要可怕。
林瑜退出系统的时候听见了训练室里低低的啜泣声，陆然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抖一抖的。
林瑜也有些揪心，他搂过陆然的肩膀，拍着他的背表示安慰，胸前传来陆然闷闷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老大痛苦的表情我会那么生气，就想着要打败你。我知道你并没有做错，和老大对战的时候用尽全力才是尊重他。你比这里的任何人都要努力，有些东西本来就是你应得的。星海舰队还要更美好的未来，那个时候你会和我一起的对吗？”
林瑜沉默了很久，他想说的话陆然都替他说完了。
陆然见他不回答，抬起头来以询问的眼光盯着他。
这个人的眼睛永远都是亮晶晶的，即使是现在哭过之后还有些红肿，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照进来，陆然的眼中仍然折射出星光璀璨。
树叶投下的阴影斑驳了白墙，沙沙声蹭在林瑜的心上，有点痒。他颤巍巍地吻上了那双眸子，以一种十分虔诚的心态。
陆然没有躲也没有推开他，脸上窜起的温度一直烧到耳尖。他看到林瑜一只手还抱着他，另一只手握成拳放在心脏处，“你愿意成为最锋利的矛，千难万险，无畏前行吗？”
“我愿意。”陆然微微一愣，学着他的样子手抵心脏，“你愿意成为最坚实的盾，不离不弃，仗剑随行吗？”
“我愿意。”
4
林瑜开始被重视，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小灶”了。与此同时，江逐即将退役的消息也传了开去。
一时间，新兵营上下对林瑜纷纷侧目，而本该是情绪最激动的陆然却突然保持了沉默，每天依旧和他形影不离，对外界的流言蜚语充耳不闻。
那十场对战之后，陆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江逐的退役，他也难过也不舍得，但他能做的也只有和林瑜一起更加拼命地训练，寻求更加完美的磨合，以期在未来接过星海舰队的重担。
舰长走的那天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悲壮，把“大航海号”的指挥权交给副队，简单地交代了下管理事务的，象征性地拍了拍陆然的肩膀，留给林瑜一句“好好干啊，别丢了我的脸”，然后扬长而去。
直到多年后江逐复出，他留在众人心里的形象仍是骄阳下那个朝他们挥着手渐渐模糊的背影。
之后的一年对星海舰队开始异常平静。虽然隔壁星系打得热火朝天兵荒马乱，但这些到底都和地球没什么关系，只有那两个少年在副队的亲手调教下变得更加成熟。
但是事情并没有如他们所愿。
一年后，星海舰队的副队退役，继承核心战舰“大航海号”的林瑜担任队长，紧随其后的副队是同样来自新兵营的陆然。
将整个舰队完全交给两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确实有些勉强，其压力可想而知，而敌对星系等待的正是这个机会。
他们一边组织星系舰队逐渐逼近太阳系，一边在星海舰队内部散布“新的队长即将铲除江逐为舰队建立的根基”这类挑拨离间的谣言。
攘外必先安内，林瑜很清楚这一点，他在这方面所表现出的强势，让先前对他颇有怨言的人刮目相看。
地球政府也处处维护着林瑜，比起江逐接近放养式的管理，这位新队长似乎更有手段。相信他有能力扭转如今被动的局面，让那些还处在观望中的星系看到星海舰队真正的实力。
这一次陆然也站在林瑜这边，经过了残酷的实战，他身上的年少轻狂早已被收敛起来。虽然他也不愿意看到江逐留下的痕迹被抹去，但他知道现在的星海舰队需要的是一个新的开始，更何况他早已和林瑜约好并肩作战，带领舰队一起走下去。
最后一架战舰被击落的时候，林瑜笑得和平时一样，又有些不一样。他望向身边的陆然，看他喜滋滋地冲着自己傻笑，眼里还闪着泪光。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参加完庆功宴，林瑜和陆然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于是两个人洗完澡直接上床躺尸。
许久，夏日的清风带着花香吹进来，耳边明明只听得见蝉鸣和平稳的呼吸声，陆然却觉得窗外彷佛有惊涛骇浪汹涌而来，心里躁动得无法入眠。
他爬起来把脑袋探向上铺，“你睡了吗？”
林瑜的唇角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却没有睁眼，只是悠悠地问，“什么事？”
陆然不说话，直直地盯着他。
过了一会，林瑜也察觉到了陆然有点不对劲，他歪过头睁开眼。
一双漂亮的眸子就这样占据了他的视线，还是像从前那样亮晶晶的，只是那里面不再只有星辰，还有他。
“小瑜，我们做到了！”
林瑜愣住了，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吻上了这双明眸。
现在同样是夏天，同样是他亲吻着陆然的眼眸，有些心情却不一样了。
这是他的副队，这是他的陆然。
再过几十年，他们也会找到接班人，将星海舰队交给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再然后的几十年，退役同居，隐去地位身份姓名，过平凡人的生活。
再再然后，就这样相守到老。
但现在只是林瑜和陆然第一次并肩作战的那个夏天，一切都还没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们是从盛夏跑过的少年，他们还有无限的可能。
而我们，也会继续见证属于他们的辉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