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宙(一)

2020-04-06 20:23:09

科幻

脑宙(一)

1

宇宙到底有多大?这恐怕得取决于住得最远的那位邻居。

因为除此之外,一切毫无意义。

我敬畏生命,一切可以称之为生命的东西,都会得到我衷心的赞美。我称自己是个第一流的旅行家,因为,我的旅行并不需要跃迁或者虫洞助力,更不需要住进低温仓或者在漫长的路途上消耗掉大半的生命。

并非所有的旅行都顺风顺水,比如此刻。那个熟悉的坐标系,迟迟不肯出现在大脑中。我焦急地等待着,闭紧了双眼,汗珠正顺着两颊滴落。而我的背部,正死死地顶在门板上,承受着愈来愈剧烈的撞击,门外那些暴徒马上就要冲破这最后一道防线了。

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门终于被撞开了,万幸,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坐标系也出现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我飞快地在脑海中缩放坐标图,在千分之一秒内选中了那颗熟悉的蓝绿色星球。暴徒们冲了进来,首当其冲的那个抓着一把形状奇怪的金属热武器,可它却把那东西当做了冷兵器来使用——挥砍下来,下一秒就要劈开我的脑袋,可是,它劈空了,因为我已经消失了,我借用的那具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旅行的过程是怎样的,我从来都不得而知。我时时刻刻谨遵着协会的章程——在旅行的过程中,一定要关闭神经系统。当然,想睁开眼睛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大脑已经暂时交出了控制权。我无法说出用了多长时间,也无法说出穿过了怎样的时空。我总觉得这意识的旅行并没有“旅途”这个概念,更多的是点对点“传送”的概念。那感觉就像无风的夏夜,仿佛一切都停滞了,感官关闭后,我的意识迅速坍缩为一个点,这个点有没有质量,加速度来自何方,我一无所知。

只有当坐标系重新出现时,我才知道,旅程结束了。我又回到了地球,回到了我位于北京西城区的小小租住公寓。

我的身体还老老实实躺在床上。意识回到体内的瞬间,必然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具体撕裂的是哪里,我很难言明,似乎全身的痛觉神经都重新活了过来。协会里的老周说,这就是身体在重启,需要试试各个硬件的功能都好着没——老周是个程序员,他说什么都离不开计算机。

不过,这次,我没有给身体试错的时间。我睁开眼睛,连忙看向衣帽架上面的那个液体袋子。它连接着一副输液器,末端正扎在我的手肘静脉处。袋子里的液体只剩一个底儿了。那是能量液,透明的大袋子,微微黄的液体。浓稠,看上去就充满营养,足够支持一个成年人两个昼夜的消耗。

我的心脏跳得又舒缓又坚定,这一点让我很满意,毕竟,我刚刚经历了一场足以让心脏爆炸的动乱。

那是一场真正的动乱,而且是突然发生的。我拜访的这颗星球被当地人称为“结石”。它是一颗非常小的行星,却是个咽喉之地,这是个非常形象的名字。这颗星球又繁华又美丽。我已经说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最吸引我的总是同类,在我拜访过的形形色色的星球中,只有这一颗与身为地球统治者的人类的生命形态最为接近——当然,我说的只是接近,要知道,斑马鱼有87%的碱基序列与人类相同,而大猩猩的相似度已经达到了99%。

统治“结石”星球的生命体,是很特别的造物。它们自称石星人,看上去就是一些五颜六色的发光球体。石星人的大脑和内脏共用一个体腔,还有着两只发达的可伸缩的触手,既用来行走也用来进餐,必要时还能充当武器——当然,石星是没有握手这个礼节的。

石星人的身体质感软糯,充满弹性。它们的感觉器官高度集成,球体顶部那个可伸缩的更小的球体就是它们的“感官器”,这东西真是绝妙,它集成了人类五官所有的功能。它们是绝对的智慧生命体,高度社会化,文明程度与地球相当,社会结构也惊人地类似。这就有了很多共同语言——当然,你肯定猜到了,我在这里交到了一个朋友。

一个好朋友,她的名字叫做牡卡。牡卡,我的眼前浮现出她的样子——秀气的卵圆形身体,这是石星公认的完美身材。开心时皮肤是淡粉色的,生气时就会变成淡淡的青色。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把我那还未归位的意识彻底拉回了现实中,我指挥着手臂找到了手机。电话那头是我的女朋友刘月微。她气鼓鼓地问:小恒!你怎么又不接电话?!

我说:出门忘带手机了。说完,才发现我的嗓子干得要冒烟了。

果然,小微狐疑地问:出门?去哪儿了?你的声音怎么好像刚睡醒一样?

我说:其实是睡太死没有听见电话……

她说:算了,先不说这个了,你可千万别忘了晚上的事!

我一跃而起,冲到日历那里,今天的日期下面,“见家长”三个字赫然在目。怎么会是今天?我直冒冷汗,可还是故作镇定地对她说:没忘啊,就是见你爸妈嘛!放心吧!咱们一小时后见!

饭桌上静得要死,就在一分钟前,我总算回答完了小微的母亲连珠炮般的审问。在座的还有小微的父亲和小姨。他们都知道了,我在一个没有A的广告公司做文案(虽然快升副总监了),我在北京没有房,租住在一个一居室的小公寓里,我没有车,存款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我低着头,手中的筷子无意识地扒着白米饭。我盼望着谁能说句话,让这越来越尴尬的局面赶紧过去。可是,大家都看着我,没有人想要帮我这个忙,包括小微。

我的脸滚烫,几个小时前那种身为旅行家的优越感早已荡然无存。关于这“旅行”,就连小微,我也只是试探着告诉过她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患有妄想症。而回到现实,在世俗的层面讨论,我怎么能配得上小微呢?我为什么要来见她的父母,为自己招致这一番羞辱呢?

小微是个北京女孩,而我的家乡在遥远的东北,卖掉我们家的房子,也买不起北京的一个卫生间。也许,他们已经按照入赘的标准来审视我了。一个标准的入赘男,需要哪些条件呢?听话,这是必须的吧。想到这里,我连忙克制住自己脸上的笑容。笑得太久,肌肉都僵硬得颤抖了起来。我有种不祥的感觉,这似乎就是我和小微三年感情的终点了。

当然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情人节那天,我在街边的花店买了一支玫瑰给她,玫瑰放在盒子里,撒了金粉,看上去很体面的样子。我带着玫瑰去了小微的公司,这是我所能想象的浪漫。可是,她接到我的电话跑出来的时候,几乎是慌乱的。她拉着我,两人隐入了走廊的黑暗中。她接过我的玫瑰,并没有笑容。她只是急着要打发我走。

我就走了,在她办公室的楼下等着她下班,因为我已经请了一整个下午的假,无处可去。太阳落山了,天快黑了。终于,她们公司的女同事们三三两两走了出来,她们每人都捧着硕大的玫瑰花束。最后,我看到小微走了出来,她是最后一个,她的手上什么也没有拿。我迎上去,问她:我送你的花呢?

她抬起头,双眼噙着泪水。

那个晚上,我们在一家料理店门口等位。爆满,我们前面排了二十几桌。她的情绪越来越坏,最后问我:你为什么不提前订位?

情人节的晚上,街边的烤白薯是我们的晚餐。

是的,这些事一点儿也不浪漫。小微恐怕早已对我失望至极了吧?

还有周末。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在周末去旅行。我已经无法说清我的生活,究竟是哪一部分更重要了。周末两天我到底在干些什么,这件事我永远无法向小微解释清楚。

小微碰了碰我,我才从遥远的神游中清醒过来。不知何时,大家都开始说话了,刚才的寂静已经被一片混乱的嘈杂替代。他们——那些我爱情的裁决者,在讨论房价、讨论涨工资,讨论一切。唯独没有再讨论我。

不知怎地,我突然有些想念协会里那些伙伴了,似乎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我才能畅所欲言。协会的全名叫“宇宙全息功法研习会”,听上去像是一个不靠谱的民科组织,实际上这里聚集的都是一些非常特殊的人。

我的大脑中,从记事起,就常常会出现一个无数节点和线段构成的立体图案,其中一个蓝绿色的节点上面还有着闪烁的红色光标,就像高亮显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将这东西放大缩小和旋转翻转,放到最大时,能看到自己站在那里,闭着眼睛,看上去一脸痴呆。缩到最小时,这东西是个结构致密的椭圆体。只是那时,我还不能自如地控制这椭圆体的出现和消失。

第一次使用它,是在我三岁的时候,那段日子,也是这个奇怪的椭圆体最常出现的时间。大家都在午休或者说装作午休,我躺在幼儿园的小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幼儿园是全托的,也就是说,我只有在周末两天能回家——这是当时的老工业基地双职工家庭的普遍育儿模式。

吊扇就在我头顶不停地低速旋转,仿佛一种古老的催眠术。我盯着它,不知何时,大脑中的坐标系无比清晰地出现了,那天,每一个节点都栩栩如生。我看着那个闪烁的红色光标,突然心念一动,只见它竟然立刻移动到了相邻的一个节点。

头顶一凉,一阵强劲的吸力从我的百会穴处吸出了什么。我在下一秒就拥有了上帝视角。我看着小床上那个软软倒下去的我,不是从房顶看去,而是从四面八方,我既能看到自己的脸,也能看到后脑勺,还有藏在薄薄的被子里的小手和小脚。这个过程可能持续了不到1秒钟,我马上进入了一个全封闭的时空。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仿佛都不存在了,这种感觉带给我的,是巨大的恐惧。我看不到、听不见,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因为没有了参照物,我至今不能说出在这虚空中,我到底停留了多长时间。

后来,很多次的“旅行”前,我都会设定好几个计时器。可是我发现,这种旅行可以自动修正时差。不论我是何时离开的,到了该“回来”的时候,我的大脑中那个坐标系就会改变颜色,从亮银色变成橙黄色,这时,我大概还有半个小时的地球时间。等到坐标系变成鲜红色,那就只剩几分钟了。

第一次到达目的地,我过了好久才敢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非常大的寸草不生的沟壑的底部,周围狂风大作。后来我知道了,那是水手号峡谷。感谢那时未开的心智,我以为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恐惧的感觉消褪了,我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橙红色的风暴中金属的气味。我感觉到冷,可是这冷的感觉只一瞬间就消褪了,仿佛就是为了向我的大脑发送一个简单的报告。

我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是我能走也能跑。在我走和跑的过程中,我还能感觉到自己不时撞到什么东西,但那东西也是透明的。

那次我走了好久,从白天走到黑夜,也没有走出那条峡谷。周围一个碳基生命都没有,但是我能感觉到被注视。我惊异于这噩梦的真实感,也许从那时起,深不见底的彻骨孤独就扼住了我的咽喉。长大后,加入协会前,我人生的一切目标就是摆脱这种孤独感,可惜从未成功。

留在全托幼儿园小床上的我的身体,被老师发现软软的、热热的,但是怎么叫也醒不过来。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对于我的生命状况失去了判断,只能通知了我的母亲。据母亲说,她将我抱到医院,大夫们都束手无策。经过检查,只是发现我的血糖水平有点儿低。这也难怪,从我午睡时到进入医院,已经过去了十七八个小时。大夫们给我打上了吊瓶,几个小时后,我的血糖水平恢复了正常值,母亲就一边流泪一边把我背回了家。

我直到第二天午夜才醒来。后来,我回来时,每次也都是午夜。醒来时,母亲的眼睛早哭得肿了,父亲坐在餐桌边,滋滋地喝着闷酒。我伸出小手擦去了母亲的眼泪。我还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还停留在我的“怪梦”中。那无边无际的大峡谷,那橙红色的风暴,那金属的腥气。四周空无一人却被注视的感觉,让我在见到父母时,简直是重获新生。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从那以后,我常常“昏厥”过去,又总是在午夜醒来。我的父母,虽然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也曾带着我四处求医拜佛。直到我上了初中,他们才对我这种常常莫名发作的昏厥习以为常。我从未告诉过他们,这一切是我能自主控制的——尝试过,只是我发现,有些时候,说出真相也就意味着失去自由。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给自己静脉输入葡萄糖注射液,只是每次输液结束后,针管中总是堵着很长一截倒流的静脉血,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好在现在有了新型的防止回流的输液器,科学的发展让我欣喜——有时候我还会尿床,毕竟,膀胱的容量是有限的。

一个常常昏厥和尿床的儿子,给我的父母带来的,除了无尽的绝望,还有“再生一个”的特批。

八岁那年,我有了一个妹妹。从此,我不再是全家人的焦点。后来,我的小床变成了上下铺,我睡在上铺,父亲在房顶给我装了一顶蚊帐。那蚊帐的颜色是淡粉的,不过,我并没有抗议。一回到家,我就钻进蚊帐里,那是一个只属于我的世界。我把刚从厂里卫生所开来的葡萄糖和注射器都拿到上铺来,熟练地给自己扎上止血带,然后用碘酒和酒精给自己消毒。在此之前,我已经在裆部垫上了妹妹的旧尿布。我把液体瓶子高高挂在了房顶挂蚊帐的那个钩子上面,然后弹去输液器中的空气,碘酒消毒,酒精消毒。15°平行于皮肤,针头扎进了血管,回血出现。松开止血带,平躺下来,闭上眼睛。

坐标系立刻出现了。我挑拣着那些节点。已经去过的地方,我都了然于心。放大、再放大。可是,即使放大,我能看到的景象也是很模糊的。在无数次试错后,我学会了挑拣与周边节点差异最大的那个点,因为,那里的风景总是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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