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上)

2022-04-16 18:00:15

世情

1、

我是我们村长得最矮的孩子,连班上的女生都比我高半头。每天放学我都像疯狗一样跑回家,我妈看见了,总会骂一句:“火烧了腚了?跑什么!”

她总这么问,其实我早告诉过她,我跑是因为贾四有他们欺负我。我妈一边筛米,一边告诉我,人家是想跟你玩。

我妈是个预言家,那天我跑了一半鞋底折了。贾四有他们追上来,说带我去老爷爷窟玩。

我们村边上有条无定河,水少的时候,放棵树都能搭桥。水凶的时候,淹死过村里不少人。

老爷爷窟是河坝壁上的一个洞,有时能露出来,有时被淹没。村里人说,以前老人活到六十岁,就要进老爷爷窟。

我告诉大人们,呆在那样的洞里会淹死。但他们好像听不懂我的话,只说人活过六十不死,就是夺了年轻人的寿。

贾四有他们也听过这个故事。他们好奇那么小的洞是不是真能放下一个人,于是他们想到把我塞进去试试。

我的手脚被叠成Z字,像婴儿蜷缩在子宫里一般。我用不上劲儿,顶不开洞口的石头。

我能听到贾四有他们说笑,觉得他们玩够了会放我出去,可外面逐渐没了人动静,恐怖的水声却越来越近。

我嚎啕大哭,喊得嗓子眼翻起血腥。

我永远记得那个阳光格外明亮的下午,一个穿着编织袋的姑娘,把我从洞里拉出来。

我捂着被洞壁刮破的胳膊,哭得很难看。她却一直看着我笑。

我有些恼羞,“笑什么笑!”

她把耳边的茉莉花摘下来递给我,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我想她大概是在安慰我。后来不管我问她什么,她都只会看着我笑。我不知道她本来叫什么,只好叫她茉莉。那年我十岁,她也不过是十五六的样子。

从那以后无定河成了我和茉莉的秘密基地。她心智不全,但能跟人简单交流。她会把摘得最好的果子给我,我会从家里偷些干粮给她。

我从没在村里见过茉莉,直到有一天放学,我看见她穿了一身洗旧的格子布衫,头发难得地梳洗干净,站在两个男人身后。她看到我,木讷的脸上倏地绽出笑容。

“贾四有,你姐冲你笑呢,嘿。”

“滚!那是我爸从外面捡的傻缺。我妈说了她就是个造粪的赔钱货,明天就把她送走。”

我太震惊了,茉莉居然是贾四有的姐姐。我疯了一样跑回家问我妈:“他们要把茉莉送哪去?”

我妈正喂鸡呢,骂我:“你遭了瘟了,说什么胡话呢。”

我喘着粗气,急道:“就是贾四有他姐。”

“哦,老贾家的傻闺女啊。听说卖给物山来的光棍了。”

“卖了做啥?”

我妈叹了口气,先是自言自语道:“他们家也是造孽。”又训斥我:“小孩别瞎问。你不好好学习,将来也只能买个傻媳妇。”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那个准备带走茉莉的男人,看起来跟贾四有他爸差不多大。晚饭的时候,我听到我爸我妈说,正是因为茉莉智力有缺陷,他们才能生贾四有。贾家一直没给茉莉上户口,卖了也没人追究。

我要救茉莉,就像她救过我那样。

2、

我的计划是带着干粮,跟茉莉逃到山上去。我偷走了自家大门钥匙,溜到贾四有他们家,可是我太矮小了,我翻不进他们家的围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个子矮是错。

不过我也不是全无收获,我听到院子里有人说:“明天你们早点走。上面有人来,别耽误事。”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有了新办法。

第二天一早,我去贾四有家门外蹲着。约莫着他们快要出发的时候,我点着抹了树油子的柴禾,扔到贾四有他们家柴火垛上。

那天风很大,火势冲天,贾四有吓得哇哇哭,乡亲们都来救火,包括我爸妈。趁着现场混乱,我带走了茉莉,跟她一起藏进了自家菜窖。

但这仅仅是拖延,很多人看到我带走了茉莉,也有人看到我一大早蹲在贾家门口,很明显是我放的火。

我被我爸从菜窖拖出去踹。茉莉呀呀地叫着,像只母鸡护着我。不过这只母鸡很快也被抓走,塞上了三轮农用车。

我从我爸胯下钻出来,追着三轮车跑,全村的人都跑出来嬉笑着看我出洋相。我觉得老天在帮我,三轮车马上出村的时候,跟正要进村的轿车车队向住了。村长在后车上大骂,三轮车赶紧让路。

我捡起石头嘭地给轿车砸了一个坑。对车上下来的白衬衫说,“他们要把她卖了!你管不管?”

这是我第一次试图救茉莉,不算很成功,但至少她没有被那个老光棍带走。这件事情后,我成了全村的笑柄,他们说我喜欢一个傻子,我也是个傻子。贾四有更恨我了,总在放学的路上堵我。

后来我姑嫁进了县城,把我转学去了县里。我再次回村已经是八年后,昔日的豆芽菜,已经长成了精壮的小伙子。我成了我们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将来的大学生。大家都高看我一眼,过去的事没人提了。可我没忘。

我问我爸:“贾家没再找麻烦吧?”

我爸嘬了一口酒,“他敢!现在我儿子是县里培养的大学苗子。”

“那就好。”我咬了一口面饼,琢磨怎么开口。

我妈像看穿我似的,用筷子敲敲我的碗,“你可别再找贾家那个傻闺女了,因为你,爹妈多少年在村里抬不起头。”

这些年接触了更多知识后,我比以前更坚定,我说:“我又没错!”

我妈拍了我一巴掌,“你咋没错,就是因为你,老贾家这个傻闺女砸手里了,两口子窝囊得一病不起,前年先后脚地没了。现在那个闺女一天比一天疯得厉害。”

“这么说茉莉还在?”听贾家夫妇过世了,我竟然恶毒得觉得好。

我爸怒了,一墩酒杯:“吃饭!”

贾四有没读完小学就辍学了。虽然跟我同岁,却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孩子。我跟家里说,我带点礼物给他送去,缓解一下两家的关系。

他家曾经放柴垛的地方,已经改成了猪圈。我去的时候他不在家,他媳妇正在洗衣服,为了避嫌,我就站在院子里跟她寒暄了几句。

他媳妇是外乡人,似乎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我装作随意地问了句:“四有他是不是有个姐来着?”

贾四有媳妇苦大仇深地说:“别提了,脑子不好使,呆成老姑娘了。我要知道这样,我都不嫁给他。”

这时,两头猪在圈里掐了起来。我闻声寻去,发现腻黑的砖墙角里有个人。

我凑过去,猪圈的骚臭气直顶人,落在上面吸粪的苍蝇,密密麻麻地炸开,乱飞一团。

我甚至看不清楚那张布满污垢的脸,但我知道她就是茉莉。

贾四有他媳妇见我盯着猪圈,有点欲盖弥彰地说:“我来的时候她就这样了,四有说她越来越疯,拉尿都不能自理。没办法才关进去的。”

把人关进猪圈,谁能不疯?!

我紧紧握着拳,声音哽咽地问猪圈里的茉莉:“你还记得我吗?”

漆黑里那双唯一发白的眼睛,僵直地盯着空中不存在的一点,毫无反应。

我声音高了一度,“茉莉?”

一切如旧,但那双眼睛却看向了我。她还记得我曾经叫她茉莉。

我欣喜若狂,想再跟她说什么,却被人从后面锁住了脖子。我的身高已经超过了贾四有,用力一甩就挣脱了他。他反手给了我一拳。

“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

我没有跟贾四有说一句话,我觉得他肮脏不配。我直接去了村长家,要求他们救人。

“救人?她是被打了还是被绑了?”

“这是虐待,是拘禁!这是违法。”

“好好好,那你说救出来送哪去?送你们家,你爹妈能干?村里可没钱养她。你觉得她哥对她狠,那好歹还给了她一口吃的吧。说句难听的,她那个情况,还不如畜生呢,畜生还能干干活呢,你说是不是?”

3、

听说我又去找了茉莉,我爸妈连夜让我姑把我接走了。我回去后给每个部门都写了信,我相信,这些信比我当年放火要有力量得多。

果然,没过多久,我给家里打电话,我妈告诉我茉莉已经被贾四有接出了猪圈。我妈让我好好备战高考,不要再搞事,我觉得自己又一次胜利了。

那年高考我是县里的状元,村里派了彩车,让我戴着大红花回村露脸。我问村长:“茉莉现在怎么样了?”

“嗨,你这孩子魔怔了吧。总惦记她干啥。”

“贾四有还敢虐待她?!”

村长怕我又轴,赶紧说:“没有没有,人家过挺好,孩子都快生了。”

“她结婚了?”

“啊,嫁给程瞎子了。”

程瞎子并不是瞎子,而是一个以算命为生的酒鬼。我要是没记错程瞎子快五十了。

“她是自愿的?”

村长嘿嘿一笑,还小幽默了一下:“这话问的,她倒是没反对。”

“他们不是合法婚姻!”我愤怒了,原来他们所谓的解决了,是这样的解决。

“你别没完了没了,又没扯证,有啥不合法。”

我从行进中的彩车上跳下去,一把扯掉了身上的大红花。我知道我不能再相信这里的人,我要把茉莉带走,去哪都好。

县里知道我们村又穷又偏,这次特意派了一台警车送我回家。警车本来准备进村吃个午饭再返程,见我跳车,送我的刘警官把我拦住了。

我情绪很激动,说得语无伦次,但刘警官也大概能听明白。

“走吧,叫上村长,我们一起去看看。要是人家过得挺好的,你也别死教条。对吧?”

“肯定不会好!咱们得带她走。”

很遗憾,我又一次不幸言中了。

程瞎子把茉莉扒光关在窝棚里。我呼唤了几声茉莉,她却再也没有反应了。

“凭什么带走她,她是我买的。”

我恨不得给程瞎子一拳,“她是个人,不是物件!”

“那我不管。反正你们不能带走。”

刘警官清了清嗓子,“这样吧,人我先带走,后续的事咱们再细调查。”

程瞎子从脚边抽起柴刀。村长吓得躲在我身后,“程瞎子,你可别犯浑!伤人可不行,肯定抓你。”

我都想好了,只要程瞎子敢挥刀,我就给他一通铁拳。

可接下来的事完全出乎了我们的意料。程瞎子当着我们的面,硬把自己的耳朵剌了下来,他把血糊糊的耳朵扔到我身上,用脑袋持续把我顶出门。“来呀,来抓我。”

他不把别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了。

我们被程瞎子逼出了门。刘警官说他要回去汇报一下,明天再说。我回家后成了全家的公敌,村里所有沾亲带故的人都来了,大家数落我,说我有病。有的人说我中邪了。

晚上八点多,程瞎子边哭边拿斧子凿我家大门。他身后是村长和不少村民,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但我觉得自己堂堂正正,我不怕。

我说:“程瞎子,你再闹我就报警。”

刘警官竟然从人群中出来了,无奈地小声问我:“你把人藏哪去了?”

“什么人?”

程瞎子哭着骂:“你他么装什么傻。那女人揣着我的崽呢!”

我一把揪住程瞎子十分激动:“肯定你把茉莉藏起来了,然后在这演戏!”

程瞎子也揪住我,“你放屁!老子根本不怕你,演什么戏!”

经过这么多事后,我认识到天下最好使的是拳头。

我跟程瞎子扭打在一起。

村长背着手跟刘警官说:“看来还真不是他俩晃咱们呢。那一个傻子能去哪呢?奇了怪了。”

贾四有他媳妇说道:“她这七八年就没怎么出过门,估计哪也不认识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拳打翻了程瞎子,拨开人群往无定河跑去。

晚上的无定河水极不安分,老爷爷窟随着河上翻卷的水波若隐若现。岸上的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里面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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