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日子是火柴/我会把一盒擦尽/直到我们重逢。
——菲利普·拉金
1
祝安宁与李征的初遇,实在说不上美好。
起因追溯到六年前,祝安宁父母仍在的时候,她父亲沾了毒,在外面欠了债,签了卖女协议。然而,未及他们带她走,昀城便发生了轰动一时的杀妻害女案。
祝安宁有幸捡回一条命,成了孤儿,被卖菜的阿婆捡到,带回了家。
这几年,她试图和不堪的过去划清界限,也的确将自己从泥潭里救了出来,偏这时,那班人找上了门。他们带着她辗转换了多辆车,最后一次才终于被警方截住。
当地警方联系了昀城方面,告诉她,第二天就会有人来接她回去。(推荐:太大了我坚持不住了,求求你)
于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在公安厅大院的紫藤萝架下,花瓣落了他满肩,因为个子高挑,垂下的紫藤萝花串几乎抚贴着他的头顶。
指尖夹着一支烟,穿一身熨帖有致的警服,分明精神焕发神采奕奕的模样,可跟人说笑时,那张勾唇浅笑的脸上却慵懒散漫得不得了。
偏偏一点也不讨人嫌。
在晓风初暖,晨光熹微之间,甚至香港电影里最闪耀夺目的人物都不及他三分之一。单单站着,就仿佛远在天边一般,遗世独立,可望不可及。
与他同来接她的是唐储警官。
祝安宁之前帮阿婆送菜时,在他爸妈开的唐小馆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彼此不算陌生。回去路途遥远,他怕她挨饿,十分体贴地买了些韭菜盒子放在车上。
祝安宁其实不大能接受这个味道。初时还算相安无事,到了后半程,进入昀城,路况愈发颠踬,车里很闷,中途又给车加了油,多种味道混合,很难不令人感到晕车。
眩晕之后的呕吐感是突如其来的,才拜托了唐储停车,她便忍不住吐了。
副驾驶座昨晚刚被某人洒了汤汁,尚未来得及清理。出发时,李征特意选择跟祝安宁坐在了后排。
于是,荒郊野外,杳无人烟的浣溪沙河畔,忽然天崩地裂窜出来一只野猴子,浑身奓毛,上窜下跳,口吐芬芳,别提多滑稽了。
唐储笑得捶胸顿足,上气不接下气。
祝安宁难堪抱歉极了,拘谨得大气都不敢出。
可苦主儿却丝毫没有怪罪她的意思,甚至自己都在笑,一边笑,一边臭骂那个看热闹的:“笑屁啊,瞅你这狗屎车技,都让人恶心吐了,还有脸笑?”
一手解着身上扣子,一边冲祝安宁吹口哨:“妹子把眼睛闭一下,听话,少儿不宜!”
祝安宁反应了一瞬,脸上突然绯红如霞。
2
那事之后,祝安宁去唐小馆送菜,又遇到了他。
听他们闲聊,才晓得他和唐储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曾在企业待了几个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家里赶来了这里实习。
不开口时,单看他的外貌和气质,总容易叫人误会高冷得难以接近,实际上,他可擅长自来熟了。
秋季的秀外山园是昀城为数不多,年度最值得赏玩的景点之一。
在寒气肃杀的当下,烧得火一样的枫叶接天而去,到了日将饮尽的黄昏,染得彤云浮天,映着绯玉湾的水,每每令人沉醉不知归路。
这时节,赶上周末,祝安宁总会带着廉价进来的小饰品和小玩具到这里摆小摊。和往常一样,从早到晚,生意一直红火,如果不是遇到了他,或许会收摊收得更晚。
他正跟一个妙女郎约会。
大庭广众,胳膊挽胳膊,笑脸对笑脸。
那年代,在保守的十八线小城市,这种场面也就在电影里见过,现实中,几乎令人难以直视。总之,祝安宁有些不适,在他们走到这里之前,率先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他却突然在后面叫她:“那个谁,你看到我跑什么,过来!”
又听到他身边的女郎含着酸味询问:“认识呀?”
他没有一点避讳的意思:“岂止,老熟人了。”
可事实上,他们并算不得有多相熟。(推荐:肥水不流外田第5部分阅读,全文无删减)
祝安宁不像别人,勾勾手指就可以丰衣足食。要想生存,要想体面地生存,只能比别人千倍万倍地努力。
平时上学,闲时摆摊,做功课,做家务,帮阿婆送菜……忙得晕头转向,想见他都见不到几次。
难得见到了,也是打个照面而已,属实够不到他“熟人”的范畴。眼下,他可真是抬举她了。
“有事?”祝安宁停下脚步,拧眉看着他们。
他丝毫没在意她的态度,只是逗小孩似的逗弄她:“天还亮着呢,这就收摊儿了?还有什么好东西没,给你这位姐姐推荐推荐。”
祝安宁不会跟钱过不去。可是,看着向她直直刺过来的,来自他身边娇艳女郎的目光,她似乎更在意他看不上这些贱东西,甚至,看不起以这些贱东西为生的她。
扭捏了片刻,其实想告诉他“没了,都卖完了”。但那女郎突然跟他说了什么,因为声音太过甜腻,她没听清,不等她开口,就见李征笑意忽然一敛,幽深的眸子泛起了冷意。
他把女郎从自己身上摘出去,说:“你够了,人家学生创业,不比你我啃老的高贵?别硬拗什么上等人,品品你说的话,自己觉得好听吗?给小姑娘道歉!”
猝不及防的转折,祝安宁错愕了良久。
多年后回想起来,仍身临其境记得那时的感动。大约因为尊重,因为突如其来的底气吧?
来自他给她的,只那一句话,便足以让她大大方方站在他面前的,以及未来足以应对一切的底气。
3
为了阿婆,祝安宁同大院的刘大娘骂了一架。
还是跟以前一样,到处添油加醋,捏造事实。阿婆是个老好人,性子软,祝安宁保护她保护惯了,忍不住替她讨了说法,结果去到学校,又跟她女儿和她女儿的姐们儿起了冲突。
起因是她们先撕了她的书,然而就因为学习上祝安宁矮了一截儿,班主任便判定了她全责,要找家长来。
祝安宁怕阿婆担心,没告诉她。后来去唐小馆碰到唐储,看他时间方便,便劳烦了他。可是答应好的,到了那天,却是李征来了。
祝安宁有一瞬是惊喜的,但惊喜之后,更多的是被请家长的羞耻,虽然在这件事情上,她本问心无愧。
李征和班主任聊的时候,她一直在外面站着。
天气阴沉,云团坠得很低,空气像是凝固了,风进不来,也出不去,油桐花的香气一直萦绕在鼻端,浓郁得令人不适。
奇怪地,忽然就想起上一次被请家长,好像也是这时节。因为不满同组的同学每次做值日都偷懒,把活留给她做,两个人争执起来,是父亲来替她主持公道的。
那时,他已经被他的狐朋狗友拖下了海,脾气日复一日暴躁。他跟老师谈话时,她也是这样在外面罚站。
头上肿着,鼻子里凝着血块,浑身疼得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知道最后进去,父亲抄起老师的大三角尺便往她身上抽,仿佛在那场争执中,她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这一次,虽不至于挨打,但向老师鞠躬、道歉、八百字检讨书至少不会避免。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持着家长的身份,在言语上向着她,在行动上维护她,责任道理跟班主任掰扯得清清楚楚,把不该她的错误摘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句道歉都没委屈她开口。
反而,是班主任由于自己的失察向她的学生道了歉。
长这么大,祝安宁从未被这样尊重过。
不是老师,不是亲人,也不是家人,唯有的两次,却全是来自他。说不出来,在反转的刹那,那种有人撑腰的感觉,她是怎样的震动。
恍惚了良久,回神过来才发现,人已经跟他在外面的书店里了。
想到他在办公室里的表现,她忍不住夸他:“你这个家长,跟别人挺不一样的。”
他好奇:“哪不一样?”
她说:“别人没有你这么的……”想了想,“护短。”
他大概从未听过这么傻的话吧,皱了皱眉,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你有事吗?我都是你家长了,不护短,难不成胳膊往外拐?当然,我是讲道理的护短。”
祝安宁沉吟了一下,看着他,目光忽然钦羡炽热得要命。她痴痴地说:“以后你的小孩应该会很幸福吧!”
他觑了她一眼,骄傲又嘚瑟:“是吧?老子也觉得,还不只小孩,做我老婆估计得更幸福!”
或许吧。
祝安宁心里忽然说不出的滋味,收回了目光,敛着眼睫默了默,突然想起许久以前那一晚,他对他女朋友厉声厉色,害得人家梨花带雨哭着就跑了。
虽然她做得不对,可他作为男朋友哄都不哄,追都不追,对比电影里的情节,可见一斑。
他却嗤之以鼻:“听哥哥的话,以后少看那种脑残片。要我对她好,她也得有点脑子,会做人啊。”
“莫说我认识你,就算是陌生人,早知道她连那种蠢话都说得出口,她追我的时候,鸟都不鸟她。”
祝安宁眼睛亮了亮:“所以,你们……”
“早分了!不分干嘛,留着闹心吗?”
4
时光流水似的,李征两年实习期满,居然都要走了。(推荐:合家欢全文阅读 苏晴)
其实,是可以留下的。不过期间意外掺和了几场缉毒行动,隔壁禁毒支队的人看他表现不俗,想挖他过去好好培养。
然他一想到行动中兄弟受害的血腥场面,心理就不适——主要是觉悟不高。所以吃完欢送餐,当即坐上火车,逃回安乐乡了。
祝安宁很舍不得,原想去送他,但学校还有课,没有去成。
在唐小馆的时候,他告诉她,昀城的大学平平无奇,鼓励她往暮州考。那边都是重点高校,如果保持现在的成绩,明年一定没问题。而且他家就在那,有什么事,他可以帮忙罩着。
虽然没有见他最后一面,但因为有了这个约定,还是很开心。甚至,连她最讨厌的油桐花的气息也觉得怡人了。
可是,临近高考,她眼睛一直在跳,原来担心三模测试会考不好,回去后才知道是阿婆。
三天前的事了。
阿婆的亲儿子落网了。以前是混社会的,后来沾了赌毒,以贩养吸,这么多年一直在逃逸。被捕后为了活命,帮警方抓了不少人,被报复了。
祝安宁幸运,在那些人对阿婆下手时,因为高三这年,选择住校而躲过一劫。
她一定很难受吧。
从唐储那知道消息时,李征还曾担心过。她那么小就跟着她,吃她的住她的花她的……她对她那么好,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一定难过坏了。
可他去看她,出乎意料,她并非看起来那么柔弱无骨,谁都能欺负两下的细妹子,反而亦柔亦坚,坚韧起来,整个躯骨浑如铁水铜汤浇铸的,刚强得令人心疼。
她没有表现太多的悲伤。除却泛红的双瞳昭示着她的难过,脸上惯常淡淡的,唤他时,嘴角会微微上扬,脸颊现出两个浅浅的梨窝。
皮肤凝脂如玉,双唇不点而朱,单单站在那,静谧得就像一湾清潭,与嘈杂的外界不大相称,浑像是活在画里的。
问她有什么打算,她先是沉默,然后抬起眸子冲他笑了笑,自带一种不可忽视的向阳而生的力量,“李警官,你之前说的,如果我考去了暮州,你会罩着我,还算数吗?”
怎么不算?
反正他也没妹妹,多她一个,无非是操点闲心的事。况且,她那么乖巧懂事,也未必会令他操心。
唯一意料之外的,是她的专业。
以前看她文文弱弱,不流世俗的样子,还以为她会选个符合自身气质的专业,等录取通知书下来,才晓得她去了他的母校。
李征虽无语大过震惊,然其中心思,他未必不懂。他没处在她的位置,无法感同身受,不便多干涉她的选择。哪怕她是一时冲动,总归木已成舟,大不了研究生换个专业呗!
刚高考完,小姑娘也不容易。距离开学尚有段日子,适逢他二姐李缈要去日本采风,他盘算了一下,把她介绍给了她。李缈原就在愁找不到伴,一听,答应得很是爽快。
倒是祝安宁,李征怕她多想,告诉她这是一份辛苦活。李缈是个话痨,她既要给她做模特,又要忍受她的叽叽喳喳。左右她也要找兼职,白跟着旅游还能拿报酬,何乐而不为呢?
碰巧他下周也要去日本出差,有时间,或许可以跟她们碰上一面。不过,那时光顾着忽悠她了,也没想过,自己是捣乱去的——也是他活该,得了胆结石还烟酒不断,他不难受谁难受?
李缈习惯了他的作死,知道他打小一个人独立惯了,不喜欢把自己脆弱的一面露给人看,所以按照计划,拉着祝安宁该玩玩该乐乐,一项没落下。
反是祝安宁,她记得她同桌也是胆结石,每次疼起来都要死要活的,吃了药也未必管用,掂量再三,仍放心不下,找借口溜了回去。
说实话,真是她多虑了。
李征吃了药,已经好多了,否则,不至于在她敲门时,能慌乱到往被窝里藏成人杂志。
他告诉她睡一觉就好,让她该干嘛干嘛去。但她不放心,一直不肯离开。
见他准备睡觉,她顺势往旁边沙发椅上一坐,寸步不离地看着他,十分关切地说:“那你有任何不舒服的一定要叫我,我就在这呢。”
李征心虚,忙说不用,“你这样看着我,我哪那么容易睡着?”
话音未落,已见她把身子转过去,面向落地窗的方向问他:“那我这样可以吧?”
李征嘴角抽了抽,语塞了。不过昨天睡得晚,一大早又赶飞机,他也确实累。看她安安静静,一丝动静也无,于是用被子捂着那东西,瞅着天花板,很快便合上了眼。
醒来,已经是黄昏了。
她还在呢,原来脊背坐得直直的,这会儿似乎睡着了,脑袋虚枕着扶手,弯着腰缩在沙发椅里。残阳斜斜地铺在她身上,金黄色的,似给她镶了个柔和的金边儿。
腿上摊着一本现代诗选集,是中文版,大概是随身带的吧。
摊开的那页,正停留在徐志摩的《沙扬娜拉》——“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就像此刻的她,乖巧恬静,清丽无两,仿佛一尘不染。
李征不忍吵醒她,又怕她感冒,遂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可她睡得很轻,才碰到她,那对蝶翅似的长睫已敛着金辉徐徐翘了起来。
她眨了眨眼,看清是他,立即站起来问他好点没,李征活动了一下身体,不置可否,“已经饭点了,你饿不饿,带你吃饭去?”(推荐:夫人每天都在线打脸全文免费阅读(南之情)刚刚更新最新章节)
她说好啊!考虑到海边夜晚会比较凉,准备去给他拿件衣服,走了几步,视线被挂在床沿快要掉下去的一个本子吸引,下意识地想拿起来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