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林德翰看着面前脸上一道横疤,容貌尽毁的小灵叶,震惊地说不出话。
他伸出枯槁的双手捧起小灵叶的脸,整个人抖如筛糠。
小灵叶歪头蹭了蹭他的手,“少爷,莫不是不认得小灵叶了?”
“认得!我认得!我的小灵叶。你能不能不要走?”林德翰眼泪横飞,这是他十三岁之后第一次流泪,他抱住小灵叶的身子让她卧在自己怀里,泪眼朦胧地低下头,眼泪落在小灵叶的脸上。
小灵叶抿嘴微微笑着,气息渐渐微弱,消散在风里。
林德翰作为庶子,被父亲冷落,在府里受尽凌辱的时候没哭;作为臣子,被太子怀疑,扣上帽子假意流放的时候没哭;而此时此刻,他却为了一个小婢女哭干了此生的眼泪。
雪无声地落下来,起风了。
林德翰对着风,任盐粒一样的细雪扑在脸上,他回望长安的方向,心知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因为那里再也不会有他的小灵叶了。
林德翰第一次见到小灵叶的时候刚满十五,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林母把十三岁的小灵叶带到他面前,告诉他以后这就是他的贴身丫鬟了。前几日原来的丫鬟沉合闹出了个孩子,嫁人去了,母亲就在外面找了个丫头回来。
毕竟府里的大多是认了主的,没认主的粗实丫鬟也不能贴身服侍。
母亲说是走在街上看这孩子粉面柔膝,虽然身上脸上沾了不知哪里来的灰尘,但姿态像是个安顺仔细的,就从刘贩子那里把她买了回家。
按说这么大的孩子不好卖,可林母着急找个丫鬟,余钱又不多,领回这样一个温顺的孩子也算是满意了。
等母亲走了,林德翰俯下身子,温和地同她讲,“你生的倒是灵动可爱,可有名字了?”
那小人儿仰头看着这位清瘦温润的左相公子,并不露怯,乖巧地点点头,一咧嘴笑出了整整齐齐八颗白亮的牙齿,“有的,刘爹爹叫我小叶子。”
她说的刘爹爹便是把她买走又转手的人贩子。
林德翰看着她,有些心疼,“你就叫小灵叶吧,这名字称你。”他摸摸她头顶的羊角辫说。
林德翰的母亲是府里素不受宠的妾室,丞相常常半年也不来这个小院几次,可母亲重颜面,就算日子再清苦,别院的少爷小姐都有的贴身丫鬟小厮,林德翰也不能落了。
不受宠的少爷自然没有什么好待遇,长安下了第一场雪,林德翰还穿着薄薄的棉衣读书,小灵叶去要了好几次衣裳,也没要出几片好布来。
林德翰受了凉,咳嗽不止,书都快拿不稳了,却还是努力直起身子,让她莫再去了。
小灵叶红着眼睛点点头,没再见天往大院要衣服,林母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做不得衣裳了,她就自己拿些布料给林德翰缝了好几件过冬的衣裳,她的女工也是那时候学会的。
林德翰整日坐在木窗书案前读书,看着窗外的梧桐落满了银雪琼花,又看着小灵叶做了荠菜干和芹菜干挂在空空的枝桠上面晾晒。
若说无情,没人比得上时间,它轻飘飘就把一条人命抹去了。待到所有人都遗忘了那个人的所有,那人就真的死去了,这世上一根丝线都不会记得她。
等到吃芹菜干的时候,小灵叶说外面人家在准备清明了。他推窗探看,清幽细密的冷雨落下,他带小灵叶去城外荒山祭奠了母亲。林母是不起眼的妾室,没资格进祖坟的。
寒来暑往,日月盈昊,日子过得很快。
母亲病逝,也没人逼林德翰纳通房,他和小灵叶就这样一起在丞相府的小院子里住了好多年,直到他攀蟾折桂,做了状元。
状元公骑马游长安的时候,小灵叶就在高头白马后面小跑着跟着,说什么也不停下。两人相视而笑,小灵叶兴奋地满脸通红,嘴角就没下去过。
坐在马背上的林德翰勒紧缰绳,尽量放慢速度,一行人晃晃悠悠,热热闹闹地游玩了长安城。
林德翰做了状元,就拜别父亲,去皇帝御赐的府邸住了。他仍然带着小灵叶,也仍然穿她做的衣裳。除却上朝时,林德翰做派总很素净,像个寻常白衣百姓。
状元及第按理说是光宗耀祖,大喜的事,林相却面露愁容——林德翰自从上了勤政殿,和太子一党走的越发近了,也就是说,和右相一派亲近。
朝野皆知,林相最厌结党营私,自己的儿子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却常和太子党同进同出,着实令他不快。
看着挺直脊背跪在祠堂里的林德翰,林相喝了第三杯茶,仍没开口说些什么有用的话,只是让他在祖宗面前好好反省。
不成想这时候太子来了。
“林相好品味,毛尖还是得蒙山啊。”太子坐在主位,三指握着青玉茶杯打量,很感兴趣的样子。
林相宦海沉浮多年,当下明白了太子来意,附耳低声吩咐管家让林德翰回去。
太子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套话,又留了些龙井就回宫了,那龙井在林相面前就像一根刺,刺得他双目赤红充血,恨不能将太子碎尸万段——雨前龙井被皇家买断,斤两以千金计算,而太子留下的雨后观音通常是赏给后宫和内厂的,太子在羞辱他!
林德翰无知无觉似的,让跪着就跪着,让离开就离开,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这天太子心腹十七王爷邀他赏月,他也换了身白色锦袍翩然赴约。
小灵叶给他系上青玉环佩的时候嘟嘟囔囔:“哪有去运河画舫上赏月的,我看是赏花才对。”
这是吃醋了。
林德翰用指勾了勾她小巧挺翘的鼻子,笑她不知羞,“什么都敢说。”
小灵叶红着脸跑开了。
林德翰看着她的背景,眉头慢慢拧在了一起,思量着要不要给她寻门亲事。可是,舍不得啊。直到他入狱,也舍不得让她受哪怕一点苦。
是夜,月华如练,林德翰受邀,在画舫挥毫写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酒饮微醺,林德翰倚在床栏上小口啜饮小灵叶递来的酒,“酒量不好还跟着喝,一会看不见人酒喝成这样!看你,现在头疼了吧!”林德翰眼神迷离,只是笑着看她,不一会又装醉求她抱。
他却没告诉小灵叶,是那十七王爷看上了小灵叶,逼他喝下那五杯酒才肯罢休,他喝的心甘情愿。
小灵叶出落得越发精致了,鼻尖翘翘的显得很机灵,一张小脸皮肉匀称又温润,林德翰觉得十七王爷看上她也有情可原,殊不知那是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
林德翰看小灵叶哪哪都好,自然不知道十七王爷的算计。
太子逼宫时,他正在家里的小院练五禽戏,小灵叶面带急色走来,他也只是淡淡地收了动作,回房换了衣服,遣散了仆人才进宫。
小灵叶执意不走,他闭上眼睛,扇了她一巴掌。两双红眼睛对视良久,小灵叶率先转过身去。
林德翰看着她的背影,拳头紧攥着,眼眶通红。
新皇帝心狠手辣,做事雷厉风行,林相很快倒了,在林德翰的斡旋之下,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皇帝任命林德翰做钦差,押送曾经的林相流放西北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