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幼卿十二岁之前,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把骰子摇得和江辽一样好,江氏嫡女入宫为妃的消息传来时,她正握着骰蛊晃个不停。
揭了盖,三个六。
江幼卿眼睛一亮,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高兴得跳起来,宣读圣旨的总管太监默默抹了把汗,支支吾吾地开口:“二小姐,接旨吧。”
江幼卿懒懒地掀了眼皮,有些不耐烦地问:“宫里好玩吗?可以逗猫抓鱼揭瓦赌钱吗?”
“……”总管太监的汗流得更快了。
“纯贵人是什么?有将军府二小姐这个头衔威风吗?”
“……”总管太监难堪地咽了咽口水,愈加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坦白来说,应该是没有的。将军府开国元勋、三朝元老,在朝中民间都有着极高的声望,而刚登基的新帝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庶子,捡了个便宜才混了个皇帝来当,根基不稳人心不向,前朝尚且如此,更何况后宫呢。
江辽戏谑地笑了笑,把手中的骰子高高抛起又伸手捞住,冲着江幼卿打趣道:“你皇帝哥哥长得好看又温柔,阿卿不想见见吗?”
江幼卿摇骰子的手顿了顿,有些讨好地冲着江辽笑了笑:“能有大哥好看吗?”
江辽眼睛微眯,似是认真思考了会儿,随后一本正经地答道:“那肯定是没有的。”
总管太监:“……”
2
在江幼卿心里,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莫过于自己的兄长江辽,长相俊美功夫一流,会玩的花样多还敢和阿爹抬杆,这天底下不会有比自己兄长更厉害的男子了。
可直到她见到沈司沉的时候,江幼卿才知道江辽那日为什么会用好看来形容一个男子。十九岁的少年皇帝眉目温柔勾人却又藏了淡淡的忧愁,身姿挺拔地站在檐下,含了一抹温润的笑对她说:“幼卿,你入宫吧,我也能陪你玩骰子的。”
沈司沉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温润沉稳,但眉目间又不失那一抹少年气,江幼卿呆呆地看着他眉眼勾笑的模样,莫名觉得眼前的人有些像只狡黠的狐狸,也是那一刻鬼使神差地说:好呀,我去。
或许那一日,少年的笑太脆弱太勾人,才会让她忘了利弊,忘了身份,只想抚平少年眉间的一抹愁意。
后来江幼卿到了看话本的年纪,偷偷读了好多调弄风月的话本,看到男女主闹误会分别的地方也会抹着眼泪哭得死去活来。沈司沉每次见了都要无奈一笑,摸着她的头发说:“日后不许那些人这样写了,当心哭坏了幼卿的眼睛。”
江幼卿含着泪看着沈司沉无比认同地点头,哭累了休息一会又忍不住继续看,看到男主角对女主角说:“我爱你”时,她有些懵懂地抬头问沈司沉:“皇帝哥哥,什么是爱?你爱我吗?”
沈司沉低头,正好亲在她的发旋上,眼神平静无波,又是如同初见时那样含了一抹温柔的笑对她说:“幼卿这么可爱,谁不爱呢?”
江幼卿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可也懒得再追问下去,窝在沈司沉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在梦里又想起,那些多嘴多舌的宫妃摇着圆扇点着她的额头,一幅堪破天机的模样对她说:“皇帝哪有爱呀。皇上爱你吗?皇上爱的是将军府的权势,能够帮他坐稳这皇位,你以为你是妃子,其实不过是棋子罢了。”
江幼卿听得云里雾里,可还是不服气,叉着腰像只小野猫一样和她争辩:“你胡说,你就是嫉妒皇帝哥哥对我好。”
宫妃不屑的嗤笑一声,懒得再和一个孩子计较,只又愤恨地补充了一句:“我阿爹一心为国,被打上逆臣贼子的名号。沈司沉一个舞姬之子却有狼子野心,你以为将军府就能躲得过吗?等着瞧吧,将军府倒台之日,就是你身败名裂之时。”
后来,那宫妃就被冠了忤逆谋反之罪被当众拖走,她冷眼瞧着沈司沉又看了眼江幼卿,仰着脸笑得讽刺又癫狂:“我从皇子府邸陪你走到深墙后宫,居然落得这么个下场。沈司沉你好手段!你这一辈子都注定无情无爱孤独至死……”
江幼卿抬头去看沈司沉,他轮廓硬朗了不少,眉目一片沉静,似是置身事外一般。江幼卿莫名觉得有些打颤,手从沈司沉的掌心滑落,她想回将军府,想继续当无忧无虑的二小姐,而不是处处当心的纯贵人。
沈司沉察觉到手中一空,遂把江幼卿搂在怀里,捂住了她的耳朵,低声哄道:“幼卿,别怕。”江幼卿将头埋在沈司沉肩上,再看不见那女人狰狞绝望的模样,只余下鼻尖寡淡又撩人的木质香。江幼卿觉得自己皱着的心又被人细细地抚平了,与其说她不信那女人,倒不如说她不信入宫前昔檐下那个脆弱温柔的少年会是假。
3
宫里宫外都这样说,沈司沉是个手段了得的狠人。北凛史上还从来没有一个庶子皇帝可以在三年之内坐稳皇位,肃清外敌。当然,沈司沉之所以能有今日的成就,和将军府的全力扶持息息相关。
三年时间,江幼卿已经从贵人到了妃位,但还是那副懵懂顽劣的样子。宫妃们都嫉妒她恩宠不断,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或是控诉她不知礼数或是闹些栽赃嫁祸的下作事。
闹得大了,沈司沉就下一道禁足的旨意,只不过是搬到沈司沉的寝殿去禁足。江幼卿挠了挠头,有些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喜得是紫宸宫的小厨房厨艺一绝,平日里可是很难吃到的,搬到紫宸宫去随时都可以吃到。悲得是搬到了沈司沉身边,他就能随时督促她的学业了。
江幼卿入宫时年纪尚幼,将军府便派了两个侍读随她一同进宫,后来沈司沉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他们打发了出去,给她请来了最好的先生。在江幼卿气走了第五个教书先生时,沈司沉还是耐性不减,凡事都亲自过问。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沈司沉握了江幼卿的手,一个一个字带着她写。江幼卿被他罩在怀里,鼻尖萦绕着那阵木质香,她闻着有些恍惚,只呆呆地弯着眼睛看着沈司沉笑。
沈司沉看着怀中人单纯又皎洁的笑容,一瞬间也有些心神不宁,轻轻拍了下她的头,佯怒道:“专心些,明天要检查你功课的。”
沈司沉弄不明白,为什么将军府能够养出这么干净的人,他从小在深宫里长大,又是个不受宠无人庇护的庶子,受尽冷眼看惯勾心斗角和假模假样。见到江幼卿时,平生才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一尘不染,那种从尘埃里生出的艳羡是难以言喻的。
干净的东西,要么想保护,要么想摧毁。
江幼卿看着沈司沉拧在一起的眉毛,又看了看他含笑的眼角,就知道他没有生气。沈司沉真正生气的时候,眉毛压根不会拧在一起,而是平和的一点褶子都没有。
江幼卿撑着桌子转了个身,和沈司沉面对面相望,扬着脸笑嘻嘻地问他:“什么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呀。”
沈司沉低头凝视了她一会儿遂笑开,是眉目都舒展开的那种笑,那一瞬间仿佛又是那个站在檐下的少年脆弱又坚韧,他说:“是江幼卿和沈司沉。”
4
每年新年,江辽和江大将军都会来参加宫中的夜宴。江幼卿穿着前段时间沈司沉特意命人用蜀锦制的裙子看了又看,就盼着夜宴那天穿给父亲和哥哥看。
身边的大宫女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惋惜的叹道:“可惜怀化将军马上就要动身去燕国了,不然今年定又要夸娘娘是个大姑娘了。”
江幼卿提着裙裾的手一松,从镜中看着那宫女错愕地问:“哥哥要去燕国?什么时候的事?”
燕国求援一事算得上是北凛扬眉吐气的一件大事,年末沈司沉大胆行事派了一个副将出使,江辽是被江大将军派出去历练的。但也有人说,燕国要派公主来和亲,大将军这是担心自家女儿受欺负,才派儿子去燕国盯梢。
沈司沉将手中的橘子仔细剥净了送到江幼卿唇边,耐心地同她解释道:“此次出使,三月左右就能回来。到时一定让阿辽进宫来看看你。新年有没有什么愿望?想看烟花还是想放花灯?”
江幼卿病恹恹地咽了橘子,张着嘴等他喂下一块,不怎么欢喜地说:“看烟花吧,热闹一些。”
沈司沉揉了揉她的脑袋,勾了个温润如玉的笑答道:“好,都听你的。”
江幼卿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其实她想问得是,为什么连宫女都知道江辽要出使燕国,唯独她不知道。话在嘴边盘桓三许,最终还是没问出口,沈司沉不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江幼卿无奈一笑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第二年春,北凛宫中多了个燕美人。江幼卿撑着脑袋郁郁寡欢地问身边的宫女:“你说我和燕美人谁好看一些?”
小宫女看了眼自家娘娘还略微有些孩子气的脸,又想了想燕妧美艳风情的模样,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当然是娘娘好看!”
江幼卿撑着脑袋转了个方向,心满意足地点头。她看了看窗外,又到了新一年宫妃织锦刺绣的时候了。往年这个时候,宫妃们都会亲手做些绣品送到沈司沉哪里去,沈司沉每年也会捡几样中意的带在身边。
要说吃喝玩乐江幼卿是样样精通,可对于这细致耐心的女工她看着都脑袋发晕。往年都是沈司沉日日催她,还亲自送了件轻薄的狐裘来让她随意发挥,江幼卿这才往上绣了两只四不像的鸳鸯。
丑是丑了些,沈司沉宝贝得很,每年时候都要拿出来穿。沈司沉坐在案前批阅奏折时,江幼卿摸着那鸳鸯发笑,沈司沉被她笑得烦了,便扬手揽住她肩固定在怀里不许她再乱动。
江幼卿倚在怀里笑了一会儿,闻到一阵香时笑意突然僵在了嘴角,那不是她闻惯了的木质香,而是南边才有的木犀花香。她低头看了眼,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挂在沈司沉的腰侧,沉静的天蓝色江幼卿却觉得亮的有些晃眼了。
燕南盛产木犀花,只是没想到公主的绣工也能这样好。江幼卿又看了眼自己绣的那只鸳鸯,相比之下确实是云泥之别。
以往沈司沉也会挑些宫妃的绣品,但若细细观察便会那些宫妃背后的家族大都是朝中风头正盛的朝臣,臣子换新,宫妃恩宠便也不再。至于江幼卿为何能久盛不衰,谁也说不清是因为将军府势力遮天,还是沈司沉真的对她另眼相待。
沈司沉从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身为质子无权无势的燕美人能得他的青睐,才更让人琢磨不清。或许是动了真情?宫里有不少人都这样猜测。毕竟燕国本就盛产美人,燕妧又是美人中的美人,一举一动都别具风情,哪有男人能不动心。
江幼卿是妃,每回燕妧向她请安时都十分遵循礼数。纤弱的美人半折了腰,勾着眼尾朝她露了个笑,说:“纯妃娘娘果然是人中璞玉,难怪皇上一直惦记着您,皇上常说我和他脾性相投,他喜欢的我也喜欢,如今我才算是信了这话。”
江幼卿倚在美人榻上拨了拨手上的玛瑙手串,那是燕国送来的稀有贡品,她看了看燕妧,也绽了个天真无邪的笑:“姐姐方才的笑真像皇帝哥哥,难怪他喜欢你。”
边上的宫女凑上来禀报今日小厨房的茯苓糕没了食材做不出来了,江幼卿掩了唇大惊失色,咋咋呼呼地跳下榻要去小厨房兴师问罪。临走前她对着小宫女漫不经心地抱怨道:“向来都是这得不到的才挠人心扉。”
燕妧站在原地行礼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些难堪地揉了揉僵硬的脸,勾了个讥讽的笑。她与沈司沉都是一类人,她了解沈司沉,这位决绝狠厉的帝王,要装着动情太容易。就连她也因为他一点点的温柔施舍就乱了心绪,更何况是身处其中三年的江幼卿呢。
5
江幼卿十七岁这年,北凛已经一举成为众人忌惮的强国,燕国换了新皇对北凛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卑躬屈膝,在边关地区屡次进犯,但不妨碍燕妧从美人一路升到嫔位。
沈司沉对燕妧的宠爱不减,却又派遣了江大将军前去平定燕国的进犯。宫里宫外都说,皇上这是真的被美人迷了心神动了真情,再这样下去纯妃娘娘都比不上燕妧的声势了,这燕嫔呀真是祸国妖妃。
身处漩涡中心的江幼卿反倒有些置身事外的风轻云淡,她现在已经过了及笄之年,从前那些抓猫逗鸟、上房揭瓦的事也做得少了,闲来无事时便握着笔抄些诗词,抄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困倦。
沈司沉进来时,正巧看见江幼卿握着笔趴在桌上,瞌上眼还嘟嘟囔囔地吩咐小宫女要给她准备好琵琶腿。沈司沉没忍住勾了个宠溺的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把她打横抱起低声哄道:“幼卿,去床上睡,当心着凉。”
江幼卿手一松,墨笔掉到案上,沈司沉低头去看,正巧看到满页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但另一张纸上却又潦草地写上了“从此无心爱凉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江幼卿睡得迷迷糊糊,只感觉有只虫子一直在咬她的脸颊,她有些恼了扬手一拍正巧打在沈司沉的脸上。江幼卿懒懒地掀了掀眼皮,见到是他又安心地睡过去。
沈司沉唇角微微勾起,又在江幼卿脸颊上落了一个吻,无奈又怜爱地叹道:“幼卿,你真是太懂怎么诛我的心了。”说完,又抬头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空,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轻轻呢喃道:“该收网了。”
同年秋天,边关战败,与此同来的还有江大将军遇袭身亡的消息。
那天下了大雨,进宫禀告军情的几位副将强忍悲伤正欲开口之时,突然听到殿外一阵激烈的争执声,接着浑身雨水沾满泥埃的纯妃娘娘就推开门冲了进来。
江幼卿眼眶通红,路上还跑丢了一只鞋,浑身狼狈却又惹人怜爱,她越过众人和沈司沉对视,用手背狠狠搓干了脸颊上的水痕,带着哭腔一字一句地问:“皇帝哥哥,我阿爹真的死了吗?”
沈司沉眉眼间笼了层阴郁,负在身后的手有些不自然的颤动。原本安排好的军情禀告也因江幼卿的突然闯入而草草结束。副将们从紫宸殿一一离开,江幼卿满脸水痕的绝望神情在他们心上狠狠地刺了一下,那一瞬他们看着江幼卿的模样,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了四个字——璞玉落痕。
江大将军死后,北凛举国上下陷入了悲痛之中,但受打击最大的还是江氏一族。一向花天酒地、不学无术的江辽也收了心,整日在府中闭门不出,江幼卿则久居内殿、一病不起。
沈司沉登基以来一向勤政,但这一个月来上朝都姗姗来迟,一下朝又匆匆离去。想要私下觐见的大臣连皇帝的影都摸不着,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忿忿不平道:“也不知道皇上日日在忙些什么。”
彼此沈司沉正喂身边人喝下一碗药,江幼卿被苦得小脸皱成一团,撇着嘴说:“太医院的大夫们真是疯了,做出这么难喝的药来。”
沈司沉听着她孩子气的话勾了个笑,揉了揉她的手心,安慰道:“等你好了,就带你去吃京都的三小食,听阿辽说你从前最爱吃了。”
江幼卿勾了个漫不经心的浅笑,她抬眼看了看沈司沉额角还留了些痕的疤,那是江辽连夜进宫打得。江幼卿目光顿了顿,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向沈司沉:“哥哥这样无理取闹,你不生气么?”
沈司沉将江幼卿的手裹得更紧了些,勾了个温润的笑,缓声道:“阿辽性子急了些,但也是思念江大将军和忧心你。事出有因,朕不怪他。”
江幼卿听了这话,表情不但没有变得轻松,眉头反倒皱的更紧。身子一歪就躺倒在床上,抬头用被子罩住了脑袋,闷声道:“沈司沉,你十句话里有几句是真。”
沈司沉准备掀被子的手一僵,悬在空中又慢慢收回缩到宽大的袖袍。他没有皱眉,只是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小,眼里含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疯狂,只一瞬又被湮灭在冷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