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流云载光,薄雾青冥。顺着山道晃晃悠悠走上一个时辰,望见一块石碑上横七竖八地写着:“假门”,便知找对了地方。
“假门”不是一道门,谁也找不到它的门。它压根就没有门。倘若有个人来打听“假门”在哪,或者问道:“假门是个什么样子的门?”定会被山下村庄里的三岁小孩所耻笑。“你真是个土包子”,或者,“哎,你可真是刚出锅的烧饼——太掉渣了。”我想他们大概会这样说。
拨开山间的青雾,传来虫鸟的和鸣,浸在凉薄的雾气里,不禁让人感到寒气侵骨。“他们为什么选在这种地方?”找上门的人无一不发出如此感叹,却又不得不继续向前,因为就此罢休折返回去,未免做出的牺牲太大了。
“花姐,今天吃什么?”护卫周向向厨娘墨花问道。
只听一个女人厉声呵道:“吃吃吃,一天到晚不是折腾你那把破剑就是吃,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再不出去找工作,我就把你宰了炖了吃。”说话间,叫花姐的女人已经走出厨房,手里还握着一把挺大的菜刀,气呼呼地朝周向走来。
“大姐,花姐要吃我……”周向赶忙躲到一个着织锦常服的女子身后,佯装害怕,并露出十分惊恐的表情。造假攒势是周向的拿手本领,大姐常常训斥他道:“一身好本事不用,偏偏学这些流子们才用的招数,我要是你的师父,非把你逐出师门不可。”
只见着织锦常服的女人向后一倒,正好躺在周向的身上,花姐此时也提刀赶到,面露喜色,狠狠踢了他两脚。“让你有活不做,挑挑拣拣的,你就吃素吧!等你什么时候挣到钱,再给你肉吃。”
花姐说到做到,从厨房端出一盘没有肉丝的青椒肉丝,放到周向面前,说道:“锅里的饭,自己盛。”说完便坐到大姐身边,两人一起用饭。
看两位姑娘吃的是什么——冬瓜排骨汤、叫花鸡、宫保鸡丁和一盘清脆的菜蔬。周向馋得口水直流。他像没玩具的小孩看着有玩具的小孩那般,泪水盈盈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转。
“花姐……”这一声凄鸣简直要哭了出来。大姐一听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花姐依旧不改颜色地说:“改改你的懒病,下山干活,否则别想我给你吃好的。又懒又馋,说的就是你。老娘是可是美少女正年华,让你个小兔崽子活活气成了老妈子,未婚就当了娘。你说你怎么就是不争气呢?”
挨了一顿骂,周向悻悻地坐在小桌子边上,手里拿着一只小木碗,他觉得筷子都比平时短了一截。他感到十分的委屈,但花姐说的指责训斥都是真的,他无法反驳,只好一个人闷头吃饭,心里暗暗生着气。
三人吃饭的当口,有一位年轻的后生摸了进来。周向听到动静,一个瞬身来到那后生身后,剑尖抵着他的喉咙。周向说道:“你是谁?来干嘛?怎么找到这的?”
“循,循……循着味儿来的。”那人颤颤悠悠地说道。周向“啊”了一声,便被大姐喝止住:“不得无礼。这位兄弟所为何事?”
“久闻假门人才济济,高深莫测,门人个个有齐天神通,都是菩萨心肠,佛爷胸怀,圣人教化,文韬武略……”后生一连蹦出许多奇奇怪怪的话。周向看了看自己,觉得和他的描述不甚相符,但心中大喜,暗自得意。
“你先把剑收起来。”大姐吩咐道。
“哦!”周向老老实实地应着。
“说名字,从哪来?来做什么的。”
那后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顿顿说道:“小民乃是山下村子里的农户,本来过着太平日子,没想到一个月前,一伙山贼突然袭来,我们村和周边几个村子无不叫苦。他们恐吓、绑架,向大户富商索取财物,而今……而今……”后生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他稍稍镇定,继续说道:“而今,他们又看上了我们的姑娘们,要接过去做他们的媳妇。谁家的女儿和夫人能受如此屈辱?”
“一个月前?官府的兵呢?”
“知县老爷派人围剿,但都无功而返。那伙贼人据说是某一方军队的逃兵,一般衙役民兵,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那,你们还有钱请我们吗?”周向不近人情,向来玩世不恭。
“你闭嘴。”大姐立刻喝止了他,又对那后生说:“这活我们领了。你回去告诉乡亲们,不出七日,那伙贼人定会乖乖受降。”
“掌门,求你收我为徒。”那后生突然五体投地,提高了嗓门喊道。“贼人来时,我才知自己力量甚小,什么也做不了,在他们手下走不上一招,根本无力保护家人。”
“我不是掌门。假门只是兄弟姐妹们揽活儿的招牌,我们只想平静地过日子。你去吧。”
那后生失望地离开后,大姐即派周向下山摸清对方的情况。
“哦!”周向懒洋洋地答了一声。“大姐,我们要不要找人做个门啊?谁都能随便招进来,是不是太随便了。我们不要面子的吗?”
“面子值几个钱啊?还不是花姐的厨艺了得。有外面的植物和奇石作阻挡已经足够了,不要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哦!”
“快去吧。”
“哦!”
2
周向在山里七转八转,终于在日落西山之前,望见了那伙贼人做饭的炊烟。周向直叫,这货贼好不地道,连隐匿行迹的本事都没有。
他凭着天色渐暗,悄悄摸到了他们囤积粮草的地方。但见他们从村民手中抢夺来的粮食和从大户巨富手中抢来的金银珠宝堆满了山洞,看守的人喝了两坛酒,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周向的玩世本事之一,便是劝人喝酒,直劝到你不喝都觉得对不起自己,但他自己酒量似海不易醉,所以他常看着旁人的醉态,觉得自己很了不得。
摸清了他们驻扎的地方,还在他们的驻地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周向便准备回去向大姐禀报。但他走到半路,突然感到丹田胀痛,他想就地解个手。
没想到当废液排除体外,沉迷酒香的憨状稍稍减缓,他感到顿时清明了许多,觉察到林间暗藏着一丝危险。他左转右转,腾挪跳跃,几个回合之后,便失去了踪影。
“差点坏了事。”他躲在枝繁叶茂的书上,透过叶子的间隙向外探看。果不其然,一刻钟后,他发现草里藏匿着不止一个人,但他不知道有多少是跟踪他来的,有多少是一早便埋伏在此地的。
正当他思考该如何脱身时,突然一股杀意袭来,两支飞矢直朝胸口而来。周向一个侧身躲过飞矢,却从周围三棵树上跳出三名持剑的男子,看装束便知,他们与那些抢劫的贼人是一伙儿的。
周向的反应也很快,他趁着三人还未形成围攻,果断朝其中一人越去,当他快与那人相撞之时,只见那持剑的男子不畏不缩,挺剑朝周向刺去。一声剑鸣长啸,群鸟飞向天空,持剑男子的动作骤然停止,撞在树干上,僵硬地摔了下去。
“啐~”周向来了精神,他感到右手背有一股寒凉,伤口处传来隐隐的刺痛。
“喝酒误事,得赶紧解决了回去。”周向这样想着,拔剑向另两个人砍去,剑身相撞发出如敲击编钟般的金属音声,周向觉得十分悦耳,便放开手脚玩了起来。
但他没注意到的是,这三个埋伏的人并不是一路跟踪他的人。
正当他们激战正酣,周向想尽早结束战斗的时候,突然从草里窜出一个黑影,周向躲闪不及,右臂被砍了一刀。刚才埋伏在暗中的人纷纷现身,皆是夜行衣帽,足有十人。
那黑衣人显见是他们的首领。他斗笠下的眼睛喷火似地盯住周向,冷冷地说道:“谁派你来的?你的主子在哪?一五一十,慢慢地说,别漏下什么。否则……”
黑衣人拔剑指着周向。轴向注意到这把剑虽古朴,但锋利异常,一眼望去,不禁使人顿生寒意,可见嗜杀之意。
“你也配?”周向脑中闪过大姐流云和厨娘墨花姐姐,和她们这样的朋友隐居江湖是多美好的一件事。两位姐姐的倩影清清楚楚地印刻在他的脑中,此时正对着他悄声低语。只见两位美人渐渐褪去美丽,化身成为恐怖可憎的地狱厉鬼,正威慑他的心魄。
“你也配?”周向把剑换到左手,挺起身子,认真了起来。
“左手剑?你那右手握着的是慈悲为怀吗?”黑衣人正色道。
“若不是大姐,你们哪会是我的对手?”
周向一跃而起,绕过黑衣人,差不多一瞬间便将他身后的杂兵全部击倒。然后说道:“快点,再晚花姐就不给我留饭了。”
黑衣人仍在蓄势,透过叶子的间隙,阳光照进来,两个人手里的两把剑闪闪发光,群鸟在空中飞舞,作壁上观。
黑衣人突然出剑,周向引剑格挡。巨大的力量通过左手传来,周向自知蛮力不敌,便以奇出剑。他的剑招千奇百怪,丝毫不按常理出牌,但配合上他练就的身法,竟成浑然之势,外观上去,甚至颇具美感。
黑衣人招架不得,节节败退,虽然周向的剑法奇诡,但并无致命的杀招,黑衣人被压制但除了手上和腿上被剑气划伤的小伤口外,并无大碍。黑衣人只想问出背后是谁在指使,所以也没有使出全力,但见此举无法胜敌,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后撤一步,蓄力一跃,在树干上跳了一个周天,身法迅疾,加之阳光在林间闪烁,难以摸清他的走向。不知何时,黑衣人的剑已经出手,直奔周向死角而去,另一边黑衣人一掌劈来,和飞剑形成包夹之势。
周向见时机已到,他一抖剑身,一把剑竟分成了两把。周向用掌力一推,两把飞剑分别刺向黑衣人和他的剑。
一把刺入了黑衣人的心脏,另一把将那嗜杀之剑打落。
周向拖着受伤的右手,缓缓走上前,说道:“老子是双手剑。”然后把插在黑衣人身上的剑拔出,将那把嗜杀之剑背在身后,确认无人跟踪之后,径直返回假门,向大姐禀报这一干事由。
3
“似不似皮?还动?”
“花姐……轻点……啊……”
墨花一边为周向上了药,一边训他。周向跟大姐说了他如何潜入贼营、如何被跟踪,又如何脱身,唯独省去了他喝酒的环节。
墨花自幼学医,善厨事,周向身上淡淡的酒味自然逃不过她的鼻子。
“还皮不皮?”墨花瞪着他,眼中流露出慈母训儿般的爱意。
“不皮了,不皮了,花姐饶命。”
“跟你说多少遍你才能听啊?”
“跟踪你的是什么人?”大姐突然开口问道,“能跟你那么久还不被你发现,绝不会是什么善茬,还有他问你背后的人是谁?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啊,那个黑黑的大汉已经归西了。”周向得意地说,“大姐当初嘱我练习左手剑,这成功地骗过了他。但更绝的是花姐从老铁匠那求来的双剑。嘿嘿……”周向呵呵地笑着,当真是少年无忧无虑,口中姐姐、姐姐喊个不停。
流云托着腮,沉思了半日,终是难展笑颜。
“云姐,别犯疑心病了。他就是贪玩、粗心大意才会被人跟踪的。”花姐说道,将一碗汤药放到流云手边。
“不是我疑心重。周向虽然超尘逸俗,但也不似那般逍遥。他定是在贼营贪了什么,才会如此大意。倘若事情到此为止,也无大碍,但从那黑衣大汉说的话来看,怕很早有人盯上了他们。还有埋伏在那里的人,那条路奇险,普通的百姓到不了那里,埋伏的兵士和跟踪的黑衣者是两伙人,显然是不期而遇,否则他们怎知周向将走那条路呢?”
“会不会是他们的头领在各路险口都安排了埋伏?”
“从他们的营地到这里要翻一座山,埋伏的地方分明离我们太近,不似寻常布防。”
“云姐,你是说?”
“应该不是冲我来的。”
“云姐,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那倒不必。你帮我准备准备,今夜我和周向一齐闯那贼营。若当真是我多虑了,灭了这伙儿贼,也图个清静;若是真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再走也不迟。”
墨花从屋内取出一个木箱,箱内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摆放着女子的首饰盒化妆用具,下层则是冷冽的匕首和用来开膛破肚的刀子。花姐擦去流云嘴唇上的红,将被唇染红的白绢丢在一把俏丽的匕首上,利刃映出女子流淌出的美丽,香气游荡在被杀意填满的空间之中。
“大姐,这就是那黑衣人的佩剑。”流云注视着周向带回来的剑,只觉悲伤、荒凉。
“云姐,这把破剑有什么好看的。”
“剑下的亡魂在悲鸣。”
“唉,也不知道这纷乱的世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结束不了。”流云在心里说道。她不忍说出来伤害墨花的心。“花姐,劳你去喊周向起床。剩下的我自己弄好了。”
4
“大姐,这事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何必你亲自出马呢?”周向打趣道。
“你一个人差点被人家卸了一条胳膊,还想逞英雄?”流云笑着说。
“那是个意外,是我大意了。”
“好了好了,等会你就一展身手,我就在旁边看着。”
“大姐你是来监工的吧。”
“就得有人盯着你,要不然什么都能让你给办砸了。”
“嘿嘿嘿……”周向很敷衍地笑了笑,眼神很坚定,愈发认真起来,甚至显得有些老派,与平日里简直两个模样。
“大姐,你看,他们的布防十分考究。”周向给流云指了指。
贼营扎在山里,在地势平缓开阔的地方扎了很多帐篷。三面皆是悬崖峭壁,缺口朝茂密的树林,可以随时遁入密林逃跑。
“看来他们很有打算。”流云说道,“峭壁上有两个哨,一会你先把他们解决掉。然后背靠山壁,挥剑打出去。他们有一百多人,等你实在不行了我会出手的。”
“我会不行?”周向咕哝着,不敢大声说出来,流云最反感他逞强好事。“大姐,我从林子那边向里打不行吗?”
“傻兄弟,”流云又爱又恨地说,“你从那一现身,便会被高处的人哨兵望见,他们就会警觉戒备,他们一百人,你一个,从窄的地方向开阔的地方冲锋,即便你再怎么强,能抗住几个人?记住,慢慢打。你的剑法时而沉稳大气时而奇诡难测,我不知道你是如何修炼的,但此时你要以诡谲凌厉暗暗地解决小部分人,再挥洒自如地重切掉大部分人。明白吗?”
“知道了,大姐,你藏到树上,不要出声。我如果没回来,你就等天亮了再回去。”周向突然郑重地说道。
“好……好……你,去吧,去吧……”流云被周向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不知所措,胃里暖暖的。
周向已经去了半个时辰,但营地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一丝尖叫声,没有刀剑相撞的金属声,也不见周向返回。
流云此刻心急如焚。她担心周向的安危。她数了一百二十片绿叶的纹路,周向还没回来;她又数了一百二十颗滴落的露珠,仍不见周向的踪影。
就在她准备下去一探究竟的时候,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寒意。她转过身向后看去,不想碰动了枝丫,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声凄厉的剑鸣在夜空呼啸而过,流云所站的那棵树轰然倒地。
在出剑的刹那,流云借力攀到旁边的树上,借茂密的枝叶掩盖自己的身形。她悄悄地拨开树叶向外探看,只见刚才分明有一个黑影的地方有一把在月光下散发冷光的长剑。
当她逃走之时,却感到树干突然晃动了一下,听见从树下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是谁?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吗?看你的穿着和身法,和他们不像是一起的。你究竟是谁——他说完这句话便从远处飞来一把剑,快速地向他刺去,直直插入树干之中。流云这才看清是周向的双剑,而那人已经栽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大姐……你没受伤吧……”周向身随剑至,关心地问道。
流云拍了周向一下,气力之小,让周向有些意外,他至今仍记得大姐的巴掌,让他的脸肿了好几天。“你去哪里了?这么久都不回来。”
“大姐,下面的人没一个是活着的。”周向顿了顿,接着说道,“昨日他们还有说有笑,但如今都已化作刀下鬼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一两个时辰前吧,具体我也说不好,咱们没带花姐出来,不然可以知道得更详细一点。”周向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他身上有好几处伤口。“大姐,他是谁?和你有仇吗?”
“不知道。事情有些蹊跷,是谁搞定了他们?山下的村民里有这样的高人吗?”
“一个都没有,哪有什么高人,能把镰刀和锄头玩出花的都没有。大家朴实得很,都是普通的百姓。”
“带他回去,等他醒了问问他。”
“大姐,这样会暴露你……”
流云打断了周向,说:“没事,怕什么。他们若是不想我安生,我也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你背上他,走在明处,我行在暗处,回去之后你立刻排查周围有没有外人的痕迹,仔细一点。”
“好。大姐,给。”周向从怀里掏出两颗野果递到流云面前。“我尝过了,很甜的。明天我再来采些拿给花姐尝尝。”
“要死啊你。”流云在周向胸口绵绵地打了一拳,说,“老娘快被打死了,你还有心情摘果子?有你这么当小弟的吗?”
“身处危险之中,仍不忘对美的追求。这是我的信条。”周向没有像往常一样,而是略微正经的说道,轻轻皱着眉头,仿佛在说——对不起。
他又嘻嘻哈哈地说:“吃了一晚上风,你也该尝点甜头了。”
“你怎么从那个方向过来。”
“我循着痕迹找过来的。”
“什么痕迹?”
“这个男人,”周向指了指背上的人,“他杀了一路。从山下到山上。”
“是他干的?”
“我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今晚又有一百多人就这样丢性命。”流云感慨道。
“四百多人。”
“他这么厉害?”
周向未置一词。流云离开周向,伏于暗中,窥探着周围的一切,好在除了夜虫的聒噪,没有任何异常的响动。
周向和流云回到假门,将受伤的男人绑了起来,丢给花姐照料。周向排查了周围的山川洞谷,没有外人的痕迹。
流云回到闺房,褪去伪装,梳洗更衣。此时已经月入中天,冷辉落在每一片叶上,落进溪流,闪闪发亮。
周向送的野果孤零零地摆在铜镜前。
“这果子当真甜吗?”
“甜,大姐,你试试就知道了。”周向把野果递到流云嘴边。她咬了一口,甘甜的果汁涌进口腔,汇入她的心房。晚风很欢畅。
流云坐在窗边,想起过往,眼角泛起清光。
月痕仍重,东方却已泛白。流云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敲门,她怨怨地起身,摇摇晃晃走到门前,打开门,却是周向顶着俩黑眼圈精神矍铄地站在门前手舞足蹈。一边蹦跶还一边说着:“大姐,你快来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她跟着周向来到前厅,只见一袋袋粮食、一箱箱金银珠宝在墙边堆得满满当当。流云看到此景,吓得目瞪口呆,赶忙问道:“你又把哪个王府给偷了?”
“我没偷王府。”
“抢当铺钱庄也不行啊。”流云厉声训道。
“大姐,这是那伙贼人留下的。咱们一辈子都不愁吃喝了。看花姐还给不给我肉吃。”周向牛气呼呼,却不料被流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个财迷,把这些分给山下百姓,这都是他们的东西。我去睡了,你也去睡,睡醒了就去送,啊?”
“哦!”周向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5
“怎么还没送走啊?”流云看到仍是前厅仍是堆满了金银珠宝。
“粮食都已经分给百姓了。但他们有人跟我哭着要爹娘的传家宝。我说我哪知道你们的传家宝在哪?结果一问才知道,当地有几家大户拿了他们的金银玉石抵债,还有人说是被大老爷骗了,他们敢怒不敢言,就都找上我了。让我把金银珠宝交出去,凭他们找到传家宝后再还回去。”
“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流云问道。
“有真有假,县令老爷也判不了,公文上写的,和字据上的是两回事,字据上写的和嘴上说的又是两回事,真真假假,谁辨得清呢?”
“让你拿回来,让你拿回来……别跑,我非得教训你一顿不可。”流云一边追他一边打他。“就给我惹事吧你……”
“大姐,气大伤身,易变老。”
“老娘三十好几了,又不是二八闺女,怕什么?”
“大姐,你比我还年长几年哩?”
“多嘴,多嘴,多嘴,多嘴,多嘴……”流云打得更狠了。
前厅内,又是痛苦的哀嚎又是挥散不去的怒气,好不热闹。
“恩人呐!”远远地,暗中有一个跪倒在地的人影,大声呼喊道。
“恩人,昨天夜里被掳去的人们已经回到了家中。是你们救了大家,恩人在上,受小民一拜。”那后生跪了又跪,喊得越来越大声。
“是你啊。”流云认出这便是几天前来求救的那个年轻后生。“其实,不是我们干的,昨夜我们准备行动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收拾了。是谁干的,我不知道,但终归是件好事。”周向瞥了瞥流云,想起花姐正在医治的那个人,不知道他醒来没有。
“就是你们,十里八村没人有这个本事。”他一口咬定,然后掏出一包银子,说,“这是全体乡亲募集的佣金,不多,但请恩人收下。”
“把请我们出山的事告诉贼头子,也是你们做的吧?”流云突然发问,令那后生措手不及。他一面不承认,又一面不断地道歉。
周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做出各种奇怪的动作。看了一会,不觉得有什么新意,便上前扶他站定,对他说:“又不是我们抢了你们,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周向拿起钱袋掂量了一下,分量还不及眼前这堆金银的十万分之一。他苦笑着,泪眼望向流云,但流云却不看他一丝一毫。
那后生顿了一会,从怀中掏出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整齐地码着字,如同这满厅的金银珠宝一般。
“这……这是每家每户列出的被强卖被骗被偷走的首饰金银,我们只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些还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这要是丢了,就没法见祖宗了。这是对照着那些富户上报的丢失财物名录抄写的,经过了挨家挨户的核对。”
那后生小心翼翼地说道,仿佛流云和周向对他用了强。他下意识地低着头,声音却传得很远,一点不似普通人那般低头只会嗡嗡嘤嘤。
流云在心里默默赞许。
“我们不会多拿,也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丢掉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话在理。”流云说,“你把这单子留下,我差这个人……”她指了指周向,“给你们送去。这是他缴获的,你们应该谢谢他。”
“多谢恩人。”那后生灰心丧气地说。流云和周向都感到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出。
年轻后生离开以后,周向和流云对着清单开始整理这些“战利品”。周向气鼓鼓的,任谁都能看出他在生闷气,但他仍是强作如常地说他没事。
“幼稚鬼~”流云在心里暗暗骂道。
好不容易整理完,两人发现那单子上的东西比这些“战利品”多了一倍。
“什么意思?”墨花已经做好了饭,摆好了碗筷,听到这个发现,于是问道。
“意思就是,我们得再从别的地方抢来同样多的东西才能全还给他们。”
“为何?帮人还帮出事来了?”墨花皱了皱眉头,有些愤愤不平。但转眼就将一大盘香喷喷的青椒肉丝摆上桌面,说,“干得不错,奖励给你。不许剩下。”
此时流云和周向没有一点胃口,只好露出一种非常苦涩的假笑。花姐已经盛好了饭,就等着两人入座。
“那些野果你从哪里摘的?当真是甜美无比。”“你右手的伤还没好,别四处乱跑,消停几天不行吗?”“云姐,多喝汤,养颜美容还排毒。这可是我墨花的独家秘方呢。”
花姐一如往常地夸耀自己的厨艺,这是她每天最得意的时刻。周向大口大口地吃着饭,但心中的烦恼很快就随着青椒肉丝一同被吞入肚中,令他感到暂时的安慰。
“我又给大姐惹事了。”他想。
流云最终决定把这些战利品都送到县衙门,让知县做定夺。
她没想到的是此举激怒了一小部分人。
很长一段时间,周向都能听到有人在山里哭诉,道是假门中人同那劫掠的山匪一般,劫了他的传家宝之类的“冤屈”。真冤还是假冤,谁也无法判定,连县官也没办法裁决,只好根据平日里的品行德性等来判定谁是真丢了东西,谁是冒名顶替。
刻着“假门”的那块石碑被人用黑狗血泼了好几次,但每次泼完,山里就会落雨,将一切腌臜冲洗得干干净净。还有人逼那后生说出假门的准确位置,不少人在山中游荡迷了路,有的则是被野兽夺了性命。从那之后,便很少人再来找麻烦了。
“花姐,你做的这青椒肉丝真是一绝,我能吃三大碗饭。”
“只要你不惹事,不犯懒,多干活,花姐天天给你做。你花姐我的厨艺可以在全天下也排得上名头。”墨花又夸耀起自己来。
“花姐,那人醒过了吗?”流云忽然问道。
“今天早上醒的,喝了药,吃了些东西,又睡过去了。他总会醒的,依我看啊,今天晚上,他就能恢复过来。”
距离山贼覆灭那一晚已经过了三天,流云仍是心神不定。她不停地猜测那人的身份,回忆自己有没有暴露踪迹的可能。一旁的周向吃得十分欢实。
“怎么吃得像个小猪仔。”流云取笑他说。
“嘿嘿……”周向边往嘴里扒拉,便说道:“大姐,那把双剑的分量,我感觉有些轻了。那把黑衣人的剑我用着十分趁手,能给我不?”
“那把剑太凶戾了,对你不好。”流云关切地说。
“小子,嫌我给你的双剑不好了是不是?啊?”花姐佯装发怒,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下,疼得他直叫唤。
“等你的剑法再精进一层,可以试试,但现在最好不要。”
“哦!”
“晚上想吃什么?”花姐问。
“青椒肉丝……”
“还吃这个?没别的出息了?”花姐心里乐开了花。“云姐,看看你从哪抱来的毛孩子,只知道青椒肉丝。”
“哈哈哈……爱吃就吃呗!”流云看着周向和花姐,露出了温暖的微笑,尽管她那千疮百孔的心仍然空悬着无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