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醒醒!快醒醒!”林小鱼在睡梦中被人用力地拍醒,他揉了揉还有些余痛的脸:天还灰蒙蒙的没亮起来,再一转头,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已经升起了乌泱泱的尘土。
“敌袭!敌袭!”队长老张头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他娘的都给老子起来!蒙古人来了!”
“蒙古人又来了!”营地里先是响起了一阵骚乱,马鸣声、咒骂声、甲胄碰撞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林小鱼摸了摸脸,老张头刚刚下手似乎有点猛,现在左半边脸已经有点肿了。
“打人不打脸啊......”林小鱼嘴里嘀咕着,在地上扒拉出自己的长刀,转身跟在老张头后面向着兵营前端的拦马桩跑去。
“都给老子醒醒,把桩架好,别死在蒙古人的马蹄子底下!”老张头一面跑,一面焦急地检查前端的装置,“长弩在前,短弩接替,都给老子记好了!”
林小鱼闻言,将背在身后的长弩侧身甩到右手,又检查了一遍箭篓中羽箭的数量。
八,林小鱼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而在上一次与蒙古人接战的时候,这个数字还是十四。
“小鱼!你怎么在这!”林小鱼感觉头部一痛,原来是老张头快速检查完军营前端的部署后发现了自己。
“张大叔,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林小鱼揉着脑袋说道。
他的确不是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算起来这才是他第三次上战场,原先自己都是跟在别人身后到处跑,哪里蒙古人少就往哪里冲。要不是上一场侥幸打了个小胜仗碰到了老张头,林小鱼觉得自己说不定已经死了。
“唉,小鱼,等会打起来你就跟在我后面,如果我死了...你就跑!听到没有?”老张头的话顿了一下,紧接着又重重地续上了。
“好。”林小鱼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要跑,林小鱼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疼,林小鱼一想到刀砍在自己身上的画面,就不禁觉得头皮一紧。
老张头见林小鱼点了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地拍了拍林小鱼的头。大敌当前,就算是老张头这种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仗的老兵,也忍不住有些紧张。
“蒙古人的骑兵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军营里立刻静了下来,危机临近的紧迫感让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林小鱼靠在一个矮桩侧后方,从缝隙里眯起眼看去。之前那片还很远的尘土已经延伸到了眼前,隐隐地,甚至还能听到烈马嘶鸣的声音。
林小鱼的心跳不知不觉加快了,他抹了把脸,汗涔涔的闷热感让人觉得更加烦躁。
“咚咚,咚咚......”大地开始沉闷地震颤,隐约的马蹄声仿若放大了的心跳。林小鱼看了眼周围的人,也慢慢从箭篓中抽出一支细长的羽箭;长弩的弓弦在他手中渐渐紧绷,闪着寒光的箭镞晃了晃,盯上了冲在最前方的一骑蒙古人骑兵。
“放箭!”老张头的怒吼仿若平地惊雷,林小鱼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最后瞄准了没有,手中的羽箭已经“嗡”地一声冲了出去。
随着一轮羽箭飞射,蒙古人的骑兵先锋接连倒下。但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在冲天的尘土中,无数骑兵像是草原上发了疯的牛群,密不透风地向着林小鱼这边扑了过来。
“石头!石头!砍绑绳!”老张头站起身,向山坡上方大声呼喊。林小鱼顺着老张头看去,硕大的石块被预先绑在坡顶的树后,现在已经被砍断了绑绳,朝着蒙古人的骑兵加速滚了过去。
“咻!”
“张大叔你好厉......”林小鱼显然并不知道老张头还准备了这么一手,他眼见蒙古人的骑兵被气势汹汹的巨石冲散了,正欣喜地回过头准备夸夸老张头,嘴里的话却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他看见一支全身墨黑色的短箭就像是从天而降,准确无比地插进了老张头探出去的那半截身子的脑袋上。
2
“张大叔!”
林小鱼惶恐地惊叫一声,身体猛地一弹,脑门却传来了熟悉的疼痛感。
“张大叔?”林小鱼睁开迷蒙的双眼,手还扶在刚刚撞痛了的脑袋上。
他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张大叔,自己正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自己面前的办公桌上还亮着橘黄色的台灯,不过台灯已经侧翻在一旁,看来自己的脑袋刚刚就是撞在了上面。
“糟了!”林小鱼摇了摇还迷糊着的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赶忙把横在桌子上的台灯扶起来,小心翼翼地端起了台灯后面的东西。
“还好还好。”林小鱼用手轻轻拨拉了两下,确认东西没坏,立刻松了口气。
原来是一盏样式老旧的走马灯,灯身似乎出奇的轻巧,林小鱼单手就能轻松地托起来;灯架和灯罩通体泛着黄褐色,表层不知道用什么材料画了许许多多小人,看起来似乎是在打架。
“幸好没坏,不然馆长又要骂我了。”林小鱼摸起小刷子,在灯身上轻轻抹去了一点尘粒。
“不过怎么又做梦了......”林小鱼嘀咕了一句,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这都连续做了好几晚了,怎么做梦还能做连续剧不成......”
林小鱼想也想不明白,于是放下刷子揉了揉眼。
“啪!”突然,林小鱼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把他吓了一跳,托着走马灯的手也一抖,差点没拿稳。
“小鱼,你怎么还没回去?”
林小鱼有些恼火地向后一看,二楼青铜器馆修复员张谦末正笑着望着自己。
“张大哥啊,”林小鱼自然地喊了一句,心里却想到了梦里的老张头,语气也随之一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这不正要走嘛,看文玩馆灯还亮着,估计就是你又在加班。”张谦末笑着说道,眼睛也瞟到了林小鱼手上的那盏走马灯。
“走马灯?怎么要你修这个?”张谦末探头看了看,估计是不感兴趣地摇摇头,“你什么时候完,去吃点夜宵?”
林小鱼想了想,看了走马灯一眼,有些为难地说:“我这...还没弄完。”
“弄啥啊,这都十点多了,不要晚上在馆里呆太久。”张谦末拍了拍他,凑近来神秘兮兮地说道。
“啊?为什么?”林小鱼愣了一下。
“哪有什么为什么,”张谦末直起身子,摇了摇另一只手上的钥匙串,“保安大叔回去了,我要关门了!”
“哦哦哦,”林小鱼慌忙看了眼时间,“唉我这昨晚通宵弄的,下午没撑住睡着了,嘿嘿。”
张谦末笑着说道:“走吧,把东西收好,带你去个好地方开开眼。”
“啊?不是吃宵夜吗?”林小鱼收拾东西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张谦末显然没想到林小鱼脑子里准确无误地记住了“吃宵夜”这三个字,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有吃的。”
3
十一点的清水苑小区门口静悄悄的,街对面一溜商铺都早早地关了门,只剩下当中的一家小门面还亮着微弱的光。
“张哥,这是哪啊?”林小鱼看了几眼周围的店面,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看这招牌上不是写着嘛,古董店。”张谦末指了指头上的店牌,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谁啊?”门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江老板,是我,张谦末。”
屋内沉默了半晌,原先微弱的灯光似乎晃了晃,光线像是被挑明了一些,整间房子里亮堂了许多。
“进来吧。”看起来十分厚重的檀木门悄无声息地从里拉开了,一个男人扫了林小鱼一眼,也没有问什么,只是侧身让了路给他们。
“怎么这么晚过来?”男人从一块茶饼上掰了一点放进热气腾腾的紫砂壶里,浓郁的茶香立刻扑面袭来。
林小鱼跟着张谦末坐在了男人对面的椅子上,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眼睛也没有闲着,一直在偷偷地打量着这个有些奇怪的古董店。
“这位是?”男人见张谦末也没有给自己介绍的意思,于是笑着问道。
“啊?噢噢,我是张哥的同事,搞文物修复的,叫林小鱼。”林小鱼正在怀疑着店里摆着的到底是不是赝品,胳膊肘却突然被张谦末捅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男人是在问自己。
“原来如此,”男人点点头,将桌子上的茶具在他们二人面前排开,“我叫江荀,是这家古董店的老板。”
林小鱼点点头:“张哥和我说了,说带我来看点好东西开开眼...江老板,我想问问你这店里的东西,都是真的吗?”
在古董店里问老板东西是不是真的?张谦末听见这话,脸微微抽了一下,偷偷瞟了一眼江荀,见他没有生气才舒了口气。
“嗯?怎么说?”江荀有些诧异地看了林小鱼一眼,手中正倒水的茶壶却是微微一抖。
完了,江荀还是生气了!张谦末脑袋一紧,连忙暗中拧了林小鱼大腿一把。
“噢噢噢噢!江老板你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您可别误会,”林小鱼看张谦末的脸色,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他默默揉了揉腿,脸上赔笑道,“江老板,虽然我的眼比不上您,但是我刚刚扫了一圈,您这屋里的东西,我见过的没见过的,如果都是真的,那可比我们博物馆一个馆藏室都值钱呐!所以我才忍不住问您的......”
江荀愣了一下,看了张谦末一眼,笑着说道:“林先生在博物馆上班多久了?”
林小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上班也上了快一年了,但是才刚刚实习转正呢......”
江荀挑了下眉,往桌子上三只茶杯里各倒了半盏茶。
“请吧,老茶新壶,尝尝什么味道。”江荀没等他们二人,先拿起杯子吹了吹茶汤的热气,轻轻嘬了一口。
林小鱼说了声谢谢,端起茶杯尝了一口,不禁竖起了大拇指:“江老板,你这茶不仅闻起来香,喝起来也很甘甜。”
张谦末笑道:“那是当然,不然走这么远你岂不是要气死。”
江荀倒是摇了摇头:“你之前没来,上次张先生喝的茶更好一些。”
张谦末似乎知道江荀意有所指,笑了一下:“上次的茶是好喝一些,不过这次的更醇厚,味道也更有意思。”
江荀听完,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正在喝茶的林小鱼,将茶盏放在了桌子上。
“这大晚上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张谦末将茶盏握在手中,用胳膊肘戳了戳林小鱼。
“啊?我没什么事啊,我是跟着张哥一起来的,说是有好东西看,”林小鱼说着又扫了一圈店里的古董,“对了,江老板,你这些东西都是收来的吗?”
“也不都是收的。”
江荀摇了摇头,从身旁的案台上拿起一支笔,用清水蘸了一下笔尖,缓缓说道:“这支湖州羊毫跟了我很多年了,就是传下来的。”
林小鱼探过身,想要仔细看一看江荀手中的毛笔,却没想到脚下一个没站稳,倒回了椅子里。
他似乎想要重新站起来,腿又好像使不上劲一样,头也昏沉起来:“张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困......”
张谦末轻轻拍了拍他,笑着说道:“困了就睡吧,看看会做什么样的梦。”
林小鱼迷糊地点了点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张哥你,你怎么知道我最近,老是...老是做梦...”
话音未落,林小鱼整个人垮了下来,仿佛喝醉酒一般趴在了桌子上,将身前的茶盏里的茶水都碰翻出来一些。
江荀一直没有说话,他似乎在等着林小鱼彻底睡过去。看到此时的林小鱼没了动静,这才慢悠悠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已经有些凉了的茶。
“说说吧,怎么回事?”
4
“江老板,上次的事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张谦末握着茶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你这段时间有空吗,我想请您吃个饭。”
江荀摇了摇头:“吃饭就不必了,徐夫人匕首一事我也没想到会牵扯到你,那天我也解释清楚了。再说...”
江荀停顿了一下,用眼神指了指林小鱼:“你把他带到我这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张谦末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喝了口茶,转过头看着林小鱼说道:“不瞒您说,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我似乎对一些东西变得特别敏感,经常会有一些特别的感觉......”
江荀挑了挑眉:“什么感觉?”
张谦末低下头想了想,又似乎没有什么头绪:“说也说不上来,就是...能感觉到一些东西,突然出现,存在一段时间之后,可能又消失了。”
江荀呷了口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先我以为是上次的后遗症,也就没怎么在意,但是它也没有变好的征兆,尤其是在我看见...”张谦末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熟睡的林小鱼,“看见小鱼身上也出现了那种感觉...而且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担心小鱼会不会有什么事,所以才把他带到您这里来了。”
“那之前你感觉到的那些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张谦末听见江荀这样问,眼睛突然一亮:“江老板您还别说,我还真注意过!那些人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精气神消磨了不少,似乎有点...有点像大病一场的样子。”
“然后呢?好了吗?”
张谦末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多数人是好了,可是小鱼他......却变得越来越爱睡觉了。之前我们经常一起在博物馆加班,也是睡到中午就好了。可是小鱼现在就算不加班,白天也会在工位上睡着,情况越来越重了。”
江荀笑了笑,起身从柜架上拿出一本靛蓝色封皮的线装本古书。他将书轻轻摊开,自言自语地找了一下,然后举到张谦末面前。
“你看看,能看见什么?”
张谦末眯了眯眼,想借着慢慢暗下来的烛光看清面前书本上的文字。可是他凑近瞪了一会,才有些迟疑地说道:“江老板,这上面也没有字啊......”
江荀愣了一下,将书拿回来自己看了看,就又把书举到张谦末面前:“你再看看?”
张谦末也愣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江荀让他看这本没有字的书,但是又拗不过江荀的坚持。他瞪大眼睛凑了过去,在昏黄的烛光下,原先乍一眼看上去斑驳的空白纸面,在他静下来仔细查看时,竟然有一些泛着黑光的蝌蚪状线条在眼前爬来爬去。
“这是,这是什么?”张谦末本能地向后靠去。
“你看见了什么?”江荀问道。
“蝌,蝌蚪一样的东西。”张谦末结巴了一下。
“原来如此,”江荀一把将书合上,老旧的书本突然在他手中燃起诡异的青灰色火苗,江荀仿佛感觉不到火焰灼烧的疼痛,他将烧得越来越小的书攥在右手中,等到火焰不再从他的指缝间窜出时,他把手平举到了张谦末面前,“见即所见,天目方开。”
张谦末听着江荀的胡言乱语,心中反而更加疑惑。他点了点江荀的拳头:“所以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江荀笑着将拳头展开,一股乌黑色的烟仿佛粘稠的液体,在流动的空气中缓慢升腾,旋转,渐渐扩散,最终消失在他们面前。
“鬼气,鬼气化成的书。”
“鬼气?是...徐夫人那样的鬼吗?”
江荀摇了摇头:“徐夫人是自愿被我封入结界中的灵体,她不算是鬼,但是之后厉鬼化了,所以后来的姑且也算是吧。但是刚刚的是实实在在的鬼气,不过我把它们凝炼成了书的样子,可是你还是看出来了它们的本体。”
张谦末有些不解:“这和我能感觉到奇怪的东西有关联吗?难道我看见的就是鬼?”
“受上次的影响,你对鬼气很敏感,算是开了半个天目。”江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慢慢地将头转到一边,看向角落里那面黄澄澄的八角铜镜。
“至于林小鱼,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张谦末顺着江荀的目光看去,一下子僵在椅子上。
镜子里,一直静静趴在张谦末身旁呼呼大睡的林小鱼,竟然也和张谦末一样坐着靠在椅子里。他浑身血淋淋的,虽然穿着一身古代制式的盔甲,却依然有粘稠的褐色血液从盔甲间的缝隙中不断流淌出来,不断滴落在古董店青黑色的地砖上,此时已经形成了一滩小小的血池。然而更可怕的是,镜子里之前侧坐着的林小鱼,似乎感觉到了张谦末恐惧的目光,在烛光的闪烁中,对着镜子慢慢转过了他的脸。
虽然此时的烛光有些昏暗,张谦末却依然清楚地看清了镜子中林小鱼那恐怖的样子:整张脸上的皮已经被完全剥了下来,白色的眼球没有了眼皮的保护,仿佛随时会掉出来一般大得吓人。而这双嵌在血红色脸上的眼球,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张谦末。
5
“江,江老板,你你你,你看到了吗?”张谦末吓得不敢动,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身体不自觉地向后移了一点。
“自然,”江荀起身走到八角铜镜前,看了看镜子里林小鱼身上的盔甲,“南宋制式,有意思。”
张谦末听见江荀的话,这才注意到林小鱼身上的盔甲。他跟在江荀身后,也凑了过去。
“是啊,南宋末的步兵甲了,这林小鱼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人?”
江荀微微一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张谦末听江荀的话微微一愣,他刚想转头问江荀是什么意思,冷不丁被人从背后猛推一把,整个人冲着面前的八角铜镜撞了过去。
“啊!”张谦末惊恐的叫声还没出嗓子眼,头就已经碰到了铜镜冰冷的镜面上。他紧紧闭上眼,准备迎接疼痛感的袭来,却没想到整个人仿佛从一面清凉的水面穿了过去,没有任何撞击的感觉。
“睁眼吧,到了。”江荀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唔。”张谦末试探性地睁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延绵的海岸线上,一座突兀的悬崖孤单地飞翘起来。绕过黑褐色的岩石,一群衣着讲究却褴褛不堪的王公贵族们,搀扶着向悬崖尽头跑去。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纷飞的战火仿佛催命的鬼魂,漫无目的的箭矢夹带着星星点点的火焰,化作坠地的流星砸在人群中间,不时引起一阵阵的惊呼和哭喊声。而在这些四散奔逃的人群前方,一批已经看不出是人是鬼的士兵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
“江老板,这是......”
“崖山。”江荀皱起了眉头,他也没有想到会来到这里。
“崖山?崖山海战?我们这是穿越了吗?”张谦末愣了愣,赶忙向四周看去。
“不,不是穿越,和你进入徐夫人的结界差不多,”江荀顿了顿,“我们一般称它为‘域’,不过这个‘域’...未免太大了些。”
“那我们现在?”张谦末附和地点了点头。
“找到林小鱼,你不是说他这段时间特别喜欢睡觉吗?普通人常常将‘域’和梦境混淆,他们的精神被卷入‘域’中时,往往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特别是这么真实的‘域’,太强大了,”江荀脸色严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对张谦末点了点头,“我能感觉到一个不属于这个‘域’的气息,在前面。”
张谦末和江荀二人迎着逃亡的人群向面前战火纷飞的山脚下走去,惊悸的人群没有注意到这两个逆行者,反而有默契地绕开了他们。
“他们,看不见我们吗?”张谦末一开始还有些头痛,因为迎面跑来的人实在太多了,但是当他发现这些人像是约定好了不会撞到他后,有些疑惑地问江荀。
“看不见,在‘域’里我们是不存在的外来者,就像现实世界里的鬼魂一样,正常人是看不见我们的。这个‘域’是围绕着另一个林小鱼创建的,所以有着一套既定的规则,只要我们不违背这个规则,规则就会忽视我们。”江荀说着,一把将张谦末提了起来,向着前方飞去。
张谦末吓得闭上了眼睛,只听见耳边风声大作,须臾之间又落在了地上。他刚一睁眼,就看见密密麻麻的箭雨向着自己射来,立马又闭上了眼睛。
“江老板,我们这是在崖山海战还是草船借箭啊!”
江荀拍了拍张谦末:“射不到我们的。”
张谦末眯着眼,看了一圈,发现箭杆真的都插在身边的地上,这才放心地跟着江荀向宋金两军交战的地方走去。
说是交战,其实就是蒙古人一边倒的追击。残存的宋军在蒙古人强大的骑兵和弓箭手的压迫下丝毫不敢恋战,只好跟着那些逃向崖山的人群且战且退。人群过处,不断有掉队的宋人倒在地上,被后面跟上的蒙古军一刀结果掉。
张谦末看着这样血腥的画面连连皱眉,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又有些兴奋。江荀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冷冷地说道:“你是帝王转世,对这种修罗场有着本能的兴奋。不过不要受这些画面的影响,它们都死了几百年了,我们赶快找到陷在里面的林小鱼再说。”
张谦末听着江荀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在穿着官军盔甲的人群里努力辨认起林小鱼的脸。
“在那里。”江荀的声音突然从张谦末耳边闪过,身形早就化作一道黑影冲向了不远处战况最激烈的一处土坡。
“杀!”
张谦末赶到时,只来得及看见林小鱼熟悉的身影仿佛自杀式地向着三个蒙古人冲了过去。他刚想上去拦住他,却被江荀挡在了原地。
“我们没办法改变他的行为,先看看再说。”
“看什么?看着他死吗?”张谦末心中着急,眼看着林小鱼被一个蒙古军从背后用长矛戳倒在地,大声对着江荀问道。
“我暂时还不知道这个‘域’要怎么破,先看看再说。”江荀皱着眉头说道。
战场中的林小鱼很快被三个蒙古人放倒在地,就在其中一个人举起手中的长刀想要结果他时,周遭的一切突然定格了,林小鱼冷冷的声音却从江荀和张谦末的耳边传来。
“你们不救我吗?我就要死了。”
6
张谦末还愣在原地,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荀却已经动了,他拉起愣在原地的张谦末,向后急退出几丈远的距离。
与此同时,另一个穿着盔甲的林小鱼,悄无声息地从张谦末他们刚刚站着的地方渐渐显现出来。
“嘿嘿,我就要死了哦,你们不救我吗?”林小鱼的脸藏圆形的铁盔帽檐下,只能听见他沙哑的嗓音从盔甲的缝隙间传出。
“你到底是真的林小鱼还是假的林小鱼?”张谦末着急地问道。
对方再次“嘿嘿”笑了出来,用手中折断的长弓点了一下张谦末:“张哥,你救不救我呀?”
张谦末正准备说话,江荀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用手示意他不要出声:“你不是林小鱼,倒在蒙古军身前的林小鱼原本应该是你,对吗?”
对方没有说话,就这样默默地站了片刻。虽然双方都沉默着,但是张谦末能感觉到对方那双藏在头盔下的眼睛一遍一遍地扫视着自己和江荀。
“你想做什么我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很遗憾的是,我不能让你这样做。”江荀见对方没有反应,率先打破了对峙。
“哦?是吗?”对方似乎没有想到江荀会这样说,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再次冷笑起来,“那你就看着这个小子死吧。”
话音刚落,定格的画面瞬间动了起来。张谦末急忙回头,却只来得及看到刀光闪过,倒在地上的林小鱼身首异处。
“小鱼!”张谦末登时觉得五雷轰顶,没想到自己的朋友竟然就在眼前死去。他愤怒地推开江荀,朝着血泊中的林小鱼跑去。
“张谦末,回来。”江荀的声音突然变得深邃起来,仿佛与这方天地都产生了共鸣。之前血红色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被拉远了,成了扭曲的油彩画。
张谦末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不听使唤了,他的双腿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强行立在了原地,随后身体仿佛被一个巨大的吸盘吸附住了,瞬间回到了江荀的身边。
“言出法随?你是什么人?”
江荀没有理他,反而一把抓住张谦末,生怕他又冲动之下跑到哪里去。
“江荀!小鱼死了!被他杀了!你还不让我过去?!”
张谦末想要一把甩掉江荀紧紧攥住的手,却发现江荀的力气大得惊人,自己竟然不能挪动分毫。
“张谦末,你再好好看看。”
“看什么看!”张谦末猛地一摆头,狠狠地说道,然而话刚出嘴边,音调就小了下去。
原先倒在血泊中的林小鱼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悬空而起,喷涌而出的血液竟然在缓慢地从突然中流回他被砍断头的脖子里。不仅仅是在林小鱼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蒙古人、逃兵、人群,在这个‘域’中的所有物体都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发生着回溯,连已经牢牢插在地上的箭羽也轻轻晃动着,倒飞回了疾射而出的长弓上。
“这是......”张谦末刚想问,就被对面假的林小鱼打断了。
“你改变了我的规则!你到底是谁!”假林小鱼猛地抬起了头,露出了原先张谦末在八角铜镜中看见的那张没有皮的脸。
“原来缠着林小鱼的就是你!你到底要干什么!”张谦末大声喝道。
“聒噪!”对方厉喝一声,张谦末的脸慢慢憋红,嗓子里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解。”江荀捏了个法诀,在张谦末额头轻点一下,张谦末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不过也只是站在江荀身后,没有再说什么。
“你是宋兵,为何作恶?”江荀问道。
“哈哈哈哈,”假林小鱼大笑起来,“宋已经完了,你们都是蒙古人吧,有什么资格来责问我?杀了便杀了,死了倒好!”
江荀听了他的话,嘴角慢慢扯了起来:“你叫什么?宋朝早就灭亡了,你在这里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
“我叫张小嘉!告诉你我的名字又怎么样!虽然你可以言出法随,但是这是在我的身体里,你能把我怎么样?”张小嘉似乎没有明白江荀的话,冷冷地看着江荀。
“张小嘉,呵呵,”江荀笑了笑,“看起来你似乎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张小嘉愣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等等,”站在江荀身后的张谦末突然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你刚刚说,我们在你的身体里?”
张小嘉冷冷一笑:“怎么?你能进来,还不知道自己在哪?”
张谦末似乎明白了什么,却还是不敢相信地看向江荀。
“是,那个走马灯,就是用他的皮制成的,”江荀头也不回地说道,“从我一进来就闻到一股血味,现在想想的确是在他的身体里。”
江荀似乎知道张谦末不大相信,继续说道:“没什么奇怪的,那时候的游牧民族似乎很喜欢用人体做东西,连宋理宗赵昀的头骨都被做成了酒碗,剥层人皮做个走马灯又算什么。”
“蒙古人!我大宋皇帝岂是你能直呼其名的”张小嘉一直在默默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当听到赵昀的下场时,他有些恼火地大声喝道。
江荀转过头,正想给张小嘉解释一下,眼前却只闪过张小嘉的残影。他心里默念一声不好,急忙向着林小鱼的方向掠去,却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张小嘉已经横在了林小鱼身体后面。
“你想做什么?”
张小嘉狰狞的脸隐没在依然昏迷着的林小鱼身后,露出了一个癫狂的笑。
“嘿嘿,做什么?我不信你说的!我要亲自出去看看!”
7
看着张小嘉血褐色的身躯紧紧贴在林小鱼的身体后,江荀脸色猛地一怔。
“尔敢!”江荀立刻明白了张小嘉的想法,他迅速出手,金色的符光携带着斑驳的黑色电光打向张小嘉。
“啊!”张小嘉融入林小鱼身体的过程被江荀突然的出手打断了,一道黑色的残影几个闪烁,来到了江荀身前。
“不管你是谁,三番五次打乱我的计划,你该死!”张小嘉此时被劈成焦黑色的脸恨恨地贴在江荀眼前,瘦小的鬼影化成一把尖锐的刀锋呼啸着向江荀身后砍去。
“退散!”江荀明白不能在张小嘉的“域”里被他近身,口中真言喝出,一道淡淡的金光如同涟漪般从他身上向四周扩散开去,已经快要摸到江荀身后的张小嘉刚触碰到那层金光,立刻停在原地一颤,接着身体仿佛遭受重击般向后翻滚而去。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蒙古人还会多少法术!”张小嘉的身形虚晃了晃,显然是受到了创伤。然而没等江荀说话,他就再次闪身到了江荀面前,黑色的鬼气尽数附到了顺风而涨的右手上,幻化成一只巨大无比的鬼手,一把将江荀攥在了手中。
“哈哈哈哈,出招啊!狡猾的蒙古人,除了法术你还会什么?!”张小嘉疯狂地大笑起来,手中也加大了力气。
“你在说什么?”江荀的声音忽然从张小嘉身后传来。
张小嘉猛地回头,却发现本该在他手中的江荀此时正抱着林小鱼昏迷的身体,退到了原先站着的地方。
“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江荀将林小鱼交到了张谦末手中,探身向前,“崖山海战一役,南宋覆灭,然而在端平元年,也就是公元1234年,南宋残存的临安朝廷联合蒙古又覆灭了金朝。”
江荀见张小嘉愣在原地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况且,这都是将近八百年前的事情了。”
张小嘉呆在原地,江荀说的东西颠覆了他一直以来的念想。
“我不信,”张小嘉垂下了头,“蒙古人妖言惑众,大宋龙脉不可能断,我不相信你,不相信......”
江荀叹了口气,在空中挥了挥手,无数个历史画面横亘在了他和张小嘉身前。
“如果不信,你可以自己看。”
张小嘉睁大了眼睛,顺着时间的顺序看到了宋蒙联军击败了金朝大军,金哀宗完颜守绪自缢宫中,金末帝完颜承麟在乱军中被杀死;再到后来蒙古撕破协议,南下破宋,他努力在无数个画面中找到了崖山海战的画面,十万宋民跳海自杀,最后蒙古统一全国,建立元朝。......
张小嘉呆呆地一直看了下去,后来的事情他也无心思考了。江荀见他的样子,默默收起了画面。
“所以,我大宋,早就灭亡了。”张小嘉缓缓地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阴曹使者,黑白无常,摆渡人,你想怎么喊都可以,我的职责就是将你们这样被困在‘域’中的鬼魂接引入地府,现在你明白了吗?”江荀淡淡地说道。
张小嘉愣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突然,他的身体渐渐佝偻了起来,不断地颤抖着,爬在了地上。
张谦末以为他又要做什么动作了,刚想提醒江荀小心,没想到江荀只是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示意他没事。
“啊——”张小嘉突然爆发出一声凄惨的哭喊声,他的双手无力地撑着身体,一滴一滴的血泪顺着他没有皮肤的脸砸在地面上。
“可是我,可是我不想死啊,我才十七岁,就被蒙古人逼着拿起了兵器,我不想死,我不想打仗,我只想回家,我不想打仗......”张小嘉跪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我刚刚才认识了大家,张大哥,小林子,马大牙,黑狗蛋......我才刚刚认识他们,我不想打仗,我不想大家死,我不想看着他们死,我不想死......”
张谦末看着已经崩溃了的张小嘉,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苦涩,他看了看江荀,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江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张小嘉,上路吧,你该解脱了。”
江荀手中金光浮现,逐渐凝聚成一支毛笔。江荀大手一挥,金色的光斑顺着笔尖倾泻而出,在空中汇成了一条奔涌的长河。
张小嘉闻言抬起了头,他怔怔地看着那条长不见头的金色光河,想要伸出手去触摸这璀璨而虚幻的光芒。
“我,我可以解脱吗?”张小嘉转头看向江荀。
“河水很深,船很小,载不动其他东西,”江荀指着停靠在河边的一艘小船,淡淡说道,“放下,就可以上船了。”
张小嘉愣住了,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四周,这呆了八百年的崖山,最后看了看依旧奔涌不休的光河。
突然他的嘴角动了动,本该狰狞可怖的脸上竟然绽放出了笑容。
“我明白了。”张小嘉站起了身,径直走向那条颠簸的小船。
随着他迈出脚步,原先仿佛长在他身上的盔甲突然一瞬间布满了裂痕,伴着张小嘉的步调,老旧厚重的铁甲一块一块剥落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泛着粉色的新生皮肤。
“谢谢你们。”张小嘉站在小船的船头,话音刚落,船身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束缚,顺着波涛汹涌的河水急速向着下游离去,最终消失在了水天相接的远方。
江荀对着他点了点头,手中金色毛笔再次翻飞,河水自九天而来,尽数又收回笔尖。
“结束了?”张谦末试探地问道。
“算是结束了,林小鱼......得看他自己在梦境里的选择了。”江荀舒了口气,又将目光转向了趴在张谦末背上沉睡的林小鱼。
“先回店里吧,这个‘域’要消失了。”
8
林小鱼睁开眼,他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战场。
已经没有退路了。
眼前是崖山海岸上最高的一处山崖了,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们此时仿佛惊弓之鸟一般四处奔逃着,当发现已经被赶上绝路时,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绝望的哭喊声。
林小鱼竟然有些想笑,原来那些大人物们还没有他这个小卒有胆子。
林小鱼突然觉得自己如果为了他们而死,实在有些不值得。他在一瞬间有些想和先前已经投降了的那批人一样,乖乖放下武器,成为蒙古人的俘虏。虽然会让人不齿,但好歹可以活着,不会没有意义地死掉。
“让开!”
突然,他被一声厉喝吓到。转过头一看,一个穿着华服的男人抱着一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快步走到人群中间。
“皇上在此,众官喧哗,成何体统!”男人厉声喝斥四周,这才让周围的人们慢慢安静下来。
“陆相!如今敌军迫近,将我等逼上崖山,意欲亡我大宋在此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立刻引来众人纷纷附和,刚刚安静下来的山崖上登时哀鸿遍野。
被称作陆相的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山脚下缓缓推进的蒙古大军,似乎想说什么;他低下头看了看熟睡的孩子,又将话咽了回去。
林小鱼冷冷地看着他,又扫视了一圈哭号不止的官员们,觉得心里有些绝望。
然而陆相突然向前走去,用身体撞开了挡在身前的人,只身抱着孩子站在了山崖尽头。
“大厦将倾,国危垂卵;我辈不幸,逢此哀时。然!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苟活于他朝!诸位同僚,百姓,君实在此先行别过,愿来世再与各位供侍我大宋明主!”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陆相抱着怀中的小皇帝,毅然决然地跳下了惊涛万丈的山崖。
“皇上!”
“陆相!”
一时间,原本绝望哀嚎的人群爆发出悲戚的呐喊声,更有甚者哭晕过去。
林小鱼愣在原地,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见证了大宋最后一个皇帝的死。
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人们在悲号过后,竟然快速地冷静了下来。他们看了看身边的人,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相同的决然,然后纷纷跟随陆相跳入大海。一时之间,落水的“扑通”声不绝于耳。
林小鱼浑身开始发抖,他没想到会有一天,亲眼看见这么多人,为了所谓的气节,这么冷静地赴死。
林小鱼闭上了眼睛,但是人们落水的声音却变得更大了,一声,一声,仿佛沉重的鼓声砸在他的耳朵里。
他又想起了刚刚陆相说的话,大丈夫生于天地间。
林小鱼睁开眼,是时候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他背起已经可以熟练使用的长弓,用嘴叼起断了半截的绑手布带,用力紧了紧。然后拾起已经砍钝了的长刀,震裂的虎口让他“嘶”了一声;他停下脚步,用手将垂了半截的布带快速解下来,再密密麻麻地把长刀与自己的手绑在了一起。
身后传来了蒙古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林小鱼转过身,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了出来。
“杀!”
这一次,是林小鱼震天动地的喊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