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她一直以为世界末日什么的只会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直到这一天真的来临。
全世界的有关部门都在强调,“世界末日”这个听上去有些可怕同时又让人忍不住隐隐怀有期待的名词终于要在明天下午6点的时候从人们的幻想中走出来,被还原成刺激的现实。她属于隐隐怀有期待的那群人之一。
于她而言,生活并不能算是一地鸡毛,至少曾经憧憬的诗意连同孤独一起始终陪伴着她。唯一的遗憾……她忽然想不起来了。
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她看了看腕上的表,又瞥了眼墙上的钟,确认距离生命尽头的确只剩24个小时后,忍不住嘴角上扬,带着宿命论与生俱来的神秘感。
这一晚尤为漫长,当世上最后一轮日出接近尾声时,她睁开了眼。窗外鸟鸣依旧,仿佛即将到来的仅仅是已经重复了千百次的下午。她没有吃午饭,象征性挎了个包后就出了门。闲逛而已,因为她从不曾对这世上的任何事物一见钟情。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前面是个公园,公园里有两条小路,没记错的话,它们在林子中心地带汇合,然后又分开,像极了生命。她迅速从回忆里脱身,径直向前。很快来到其中一条路的起始位置,当然也可能是终点。此刻是下午5点。
一个人从远处走来,她定睛。近视度数并不能缓冲她心底的震撼。
那人穿着灰色毛衣,缓慢地靠近。缓慢,如同她独自走过的这五年。她看清了来人面容,虽然这种确认实属多此一举。沉寂了很久的世界终于吹起微风,那风随即把回忆的褶皱一一抚平。而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才终于听到她难以启齿的愿望,鸟语,花香,她的呼吸,拼凑出了眼前的他,似在梦里,又真实得令人落泪。
“你好。”她说,反正怎么说都会显得苍白。
对方明显一愣,不知是岁月模糊了他的记忆,还是“世界末日”钝化了他的感官。总之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重逢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的反射弧选择罢工几秒而后不得不正视命运开的这个玩笑。“真巧,”他说,带着点敷衍的意味。
她仔细想了想,似乎是挺巧的,毕竟五年前的某个夜晚,她在向他表露完心意后就落荒而逃,搬去了另一个城市。那时的她是决定结束那场关于青春和狗血的梦的,并且他也十分配合地与她断了联系。
她很骄傲,所以连告白都只肯留给他过了期的。少年时代的各种巧合与错过,都是文学作品里老梗烂梗的源泉,而她就是那堆垃圾的中心。这个故事庸俗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回忆被蒙上了一层尴尬的色彩,始于颜值是真的,不过他的品格不至让她沦陷,而说到才华,与她相比,他应该会黯然失色吧?可他就是攻城略地了,在她那寸草不生的心上点了一把火,烧出一捧名为“求而不得”的玫瑰。那花是带刺的,她知道,因为每朵花瓣上都沾着姐妹之情被邪念狂轰滥炸后流出的血。
想想而已,思想上的背德又不是真的背德,反正每当即将付诸行动时,她的理智总能令她悬崖勒马。就这样,姐妹依旧是姐妹,他还是他。男朋友与男性朋友之间,只要永远存在那个缺啥补啥的一字之差就不算越界。如此这般,时光在痛苦的淬炼下变得平淡。她逐渐意识到恋爱也可以开发出新形式——双方不必都到场,他可以一生都缺席。于是她在自我安慰中度过了三年又三年,人生很快迎来了重要转折点——他和另外一个她,终于步入了浪漫的坟墓。对此她当然表示祝福,却又对自己缄默的灵魂感到抱歉。抱歉,你只是对外保持沉默,可在我身体里始终是喧嚣的。
她决定在他踏进坟场前拉他一把,简短地诉说自己散发着酒香的心事。
夏季,夜晚,海边。
浪漫已蓄势待发。
她精心雕琢过五官,穿上轻柔的连衣裙,踏上精巧的细高跟,乌黑浓密的秀发在风中飞舞,好像活动结束后就会有一笔广告费打进卡里。那天晚上他的表情与世界末日这天十分相似,从前的机灵一扫而光,留给她的竟是初恋般的羞涩和迟钝。“真好看,”他说,“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今天不是,后天才是。”她微笑着回答,后天他就要牵着另一个她的手,去往新世界了。他没有再接话,很通透地等她解释。但她磨蹭了很久都没有切入正题,她谈风,谈月,甚至还谈到了半年后才会降临到这个城市的雪。就在他一头雾水快要忍不住发问时,她却忽然言归正传。
“我喜欢你,”她突然发难,“只比喜欢风花雪月差那么一点点。”他惊愕地望着她,那种心情与多年前语文考场上面对大作文搜索枯肠时如出一辙。她打过无数遍草稿,因此无论他作出何种反应都在她意料之中。夜色笼罩下的城市正以他始料未及的速度变得陌生,连同她精致的妆容一起,眼前发生的一切终究还是将某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揭晓,那一刻,他既是先知,又是愚人。就在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时,她又说出一句不知算拯救还是遗憾的话:“但现在不喜欢了。”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撤回。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她再次向自己的灵魂确认,好让它安心接受曾经再娇艳的花朵也已经且不得不枯萎的事实。
一束烟花被点燃,还没来得及绚烂便哑了声。他收回仅仅突围一秒的悸动,让从容不迫再次占领高地。然后呢,他再度望向她,希望能从她晦暗不明的脸色中得到下一步指示。可她终究是骄傲的,所以只展示过了期的那部分心意,至于然后,当然是要翻篇了,不然让他将这份心情当做陪葬品带进贫瘠的土壤吗。
她松了口气,彼时彼刻,口红是鲜血,裙摆是战旗,每一寸风声都是她首战告捷的欢呼。首战,也是终局之战。“好了,我就是想炫耀一下。”她故意把得意洋洋调得很浓稠,让他没法忽视。但这算什么炫耀呢?他发誓人生至此二十余年,他的理解力第一次不够用了。也罢,如果够用,那后天与他携手的人也许就是她了吧。但这种假设不宜太深入,否则头上的桂冠会被玷污。月光倾洒,海面银波微漾,他知道,等她先开口是最佳选择。
而她向来善解人意,所以定不会真的叫谁为难。果然,她的低语在他耳畔延伸出了一张细密的网,成功网住他所有的思绪:“那就,后会无期了。”
时至今日,他都想不起那个夜晚是如何结束的。也许挂在天边的星星可以提供模糊的证词:他似乎立在海边久久不愿离去,她早已走远,不曾回头,而他仍在原地,像一座乏善可陈的雕塑,唯有眼角的泪痕是生动的。
一晃五年,他果然没再见过她。生活如果想温柔,就注定平庸——他愿意接受这样的设定,也从未想过去颠覆。可如今,事情的发展变轨了。月可以是苍白的,雪可以是干燥的,风也可以是刺骨的,花呢,花能死而复生吗?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它就绽放在眼前了。
他忽而释然地想,她果然争强好胜啊。胜过了岁月,所以依旧年轻;胜过了欲望,所以依旧淡漠;她甚至,胜过了命运,所以重逢时,那名之为“后会无期”的刻意回避竟也显得不那么荒谬了。
“真是,太巧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遍却不是敷衍。
此时距离世界毁灭还有不到一小时,所有的情感死灰复燃,他们对视,隔绝了周遭人声。人们都不愿待在家里,而是怀着看自己热闹的心情出来相聚。天空渐渐昏暗,暮色一点点吞噬着希望。原来临近终点时,一切可以如此平静。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都这时候了,还愣着干嘛?!”一石激起千层浪,黄昏变得汹涌。他看见了,包裹他们的是陌路的拥吻,是熟人的互殴,是曾经只敢觊觎如今还敢触碰的肉体;她听见了,围攻他们的是炙热的告白,是冰冷的谩骂,是高亢而走调的刺耳歌声。每个人都在即兴创作,眼泪和血液争相喷薄,衣扣随指甲一起断裂。他和她身处其间,倘若保持那岌岌可危的风度,便显得格格不入。
放弃吧。念头一出,两个怀抱就同时朝对方打开。她的头发很香,肌肤的触感如同看上去那样柔嫩光滑;她像一只别扭的猫科动物,有柔软的皮毛,也有锋利的爪牙;她是沸水与冷饮的结晶,一面滚烫一面冰凉,咽下后还有甘甜的余味——要不是世界末日,这些都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他不会有机会探寻。
有时,望而却步是美德;有时,贪心不足也是美德。
他沉浸在馥郁的花香里,心中暗暗发誓就算过敏也绝不抽身离去。她负责散发香气,一缕一缕,从过去挖掘而出,缓慢而准确地沁入他的心肌。从前的她无从得知,原来拥抱可以如此漫长却又如此短暂。当她觉得漫长时,仿佛已经走过的人生就此作废,脚下正延展出新的道路,一分钟可以拆成六十秒来度过,每一秒又能继续拆分成更小的单位;当她觉得短暂时,那场突如其来的告白就像发生在昨天,一觉醒来,现实竟按照梦里的轨迹发展,也许她记错了,那天晚上她说了喜欢,也说了不喜欢,但她将那句不喜欢撤回了。如果可以撤回的话。
杂乱的思绪疯狂蔓延,正当他和她都开始计划来世时,一条广播如指尖划过玻璃般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和谐的浑水。“重要播报,重要播报!有关部门判断失误,世界末日一说实乃本世纪最大乌龙!”
是惊雷过耳还是风暴凸现?霎时间,乱作一团的人们都像被卸了发条的玩具,木然地停在了原地,未来得及收住的动作构成了荒谬的全部内涵和外延。
她不知道风是何时重新吹起的,只看见表上指针过了六点,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
某个怀抱消失了,速度之快可以用电光石火来形容。他愣了愣,待回过神后不禁自嘲:愣,果然是他最激烈的反应啊。
后来,玩具又能行动自如了。公园还是那个公园,黄昏还是那个黄昏,世界末日的离去并不像它被宣告即将到来时那么轰动。小路分叉口,两道身影相向而行,干净利落,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可如果细细听,还是能从风声中捕捉到蛛丝马迹:
“世界末日。”她轻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