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倒是有几分我当年的俊俏模样儿。”落姑收起手中的眉笔,颇为满意。
我笑而不语,转身拿起衣架上的戏服,扮了上去。金钗罗帛、细软丝绾,镜中人眼角眉梢的风情,连灯火都摇曳了三分,暧昧了不少。
“噙凉……”落姑欲言又止,走过来,整理整理了我的衣口,又顿了顿“好好唱,别忘了。”
“晓得了”我转过头,又对着镜子笑了笑,这一笑,旖旎无限。
唱念做打,三尺戏台。轻步慢上,锣鼓丝竹,悄然而映。
我脚步轻踏,步步莲花。只是这心思愈发重了起来,《墙头马上》是落姑唱了一辈子的戏。场下座无虚席,只有我知道这戏是唱给一个人的。
和声响起,我照着落姑教我的,一唱一念,眼角眉梢皆是风情;水袖婉扬,兰花指儿翘。灯光摇曳,打在我的脸上,倾城倾国,不外如此。
一曲毕,众人喝彩,拍案叫绝。
下了场,卸了妆。
“你唱的很好,他应该会来。”落姑眼角眉梢都是欢愉。
我皱了皱眉头,“我是为你唱的。”
“我知道”落姑摸了摸我的脸,“可,我是为他唱的。”落姑眼中缠绵的情绪让我心烦,因为那是我抓不住的东西。
“值得吗?”我不懂。
“值得。”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来接我了,车停在楼下。
我看了看落姑,落姑招了招手,示意我去吧。
“答”门开了,男人端正的坐在正中的沉檀椅上,不怒自威,让我忍不住轻圩了一口气。
我径直地走过去,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你,认识她?”萧列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认识”我攥了攥自己手中的皮包,笑着说道。
“她,怎么样了?”萧列面色平静,拿起一盏茶喝了起来。
“应是不错。”
“那便好”萧列轻声说着,语气也颇为轻快。
若不是他眼神中的暗流涌动吞噬着色彩,我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当年人。
“当年……”他的眼神似是在追忆着属于他和落姑的那份美好。
当年,落姑是曲园堂的当家花旦,原名白落。一曲《墙头马上》成了当地响当当的牌子,风光无限。引来了无数的裙下之臣,其中慕名而来的还有萧家的少爷,萧列。两人因戏结识,两个人很快便像戏本子演的一样,坠入情网。
两个人的故事很快传开,一时间风靡南京城。所幸萧家父母为人开明,到没有过多干涉,一切顺利的不像话。
七月十七,白落本要当新嫁娘的日子。当天,萧家受战事牵连,百年家族,一朝瓦解。萧家父母死于非命,萧列也不知所踪。白落坐在曲园堂整整等了一天一夜,最后知晓了这个噩耗。
受战事影响,曲园堂也开不了张,迎不了人。班主将人尽数解散。而白落也有了一件悲喜交加的事情——她怀孕了。在这乱世中,这孩子是慰藉也是累赘。她离开南京城,北京、上海悉数闯荡,一路寻找萧列、一路唱戏谋生。
可戏子,盛世几斗金,乱世三两米。纵使白落一身本事,能做的也不过是堪堪裹腹。为了孩子平安出生,她嫁了一个下海的经商人。可万万没想到,婚后动辄打骂、几经羞辱。连孩子也被那个畜牲一脚踢在腹上没有保住,
最后又被卖到了南洋,几经生死,才逃了回来。
落姑回到南京城,重操旧业,只是再没了当年的神采。日日浑浑噩噩,毫无半点欢颜。
她也曾想过一了百了,只是这多么年过去了,她总想着还能不能再见萧列一面。这点所剩无几的贪婪,支撑着她苟延残喘的活着。
后来,她终于守到他了。那日的南京城可真热闹啊,簇拥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昔日满眼都是温柔的他,此时却泛起了冷硬的光。好看的眉眼有着挡不住的寒气。
落姑在人群中眼泪簌簌的流下来,只是再没勇气踏出一步来。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萧列,现在的他是赫赫有名的军阀。
而她……
“故事讲完了,萧统帅觉得如何?”我慢慢的走近,想替落姑再看看他的悲恸。
“落姑让我告诉您,久喜不成喜,久悲便不悲。当年,她当年没保住那个孩子,真的很抱歉。可是……她真的尽力了。”我轻轻地呢喃着,像是在为谁辩解。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既断肠。她说,遇到你她才知道戏文里没有骗人。”落姑唱了一辈子戏,也当了一辈子戏中人。
此时,萧列的手微微颤抖着,攥成拳头。眼神中,有悲恸、有悔恨、有痛苦……无数种复杂的情感杂糅在一起,最终留下了一行清泪。巨大的悔恨明明隔了一个时代这么远,我还是感觉的到。
萧列用着沙哑地嗓音,低低地说一句:“我……从不曾忘记她”
当年,他家族破败,敌人追杀,为了不连累她。他只身离开了南京城。后来,再想找她,曲园堂早已是人去楼空不知去向,
这些年他一直找她,却也一直杳无音讯。找着找着便渐渐放弃了,想着她应当是死于那场战火了吧。他做了一块灵位,放在了萧家祠堂中,还修了个衣冠冢。每年的七月十七,他都会去陪她。
却不曾想,她也在拼尽全力的找他。
如果他再坚持坚持,没准,没准就可以找到她了。她便不用受那么多的罪、历经这么多的苦。
“我能……再见她一面吗?”萧列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忐忑。
我淡笑不语。
“对啊,让你来,就是不想看见我。”萧列自嘲的笑自己糊涂。
“天晚了,如果萧统帅没什么事的话,噙凉就先退了。”我起身想要离开。
“等等,帮我送个东西给故人吧。”说完转身从搁架上拿出一个木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块上好的羊脂玉递给我。
我笑着接过来,塞进皮包里。
第二天,我去了落姑的坟前,刨个坑。把玉放了进入。
我站在坟前,笑着对落姑说,“落姑,你没看错人。”只怪有缘无分,世事无常。
我离开后,远处的黑影渐渐走了过来,男人蹲下身温柔的抚了抚墓碑,眼泪打在了泥土里,却噙着笑“我来了”。
民国二十三年,南京城统帅萧列,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