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朝中权贵欲重金聘我暗杀,只为置朝堂新贵洪易于死地。我见他们对洪易恨得咬牙切齿,将剑“嘭”的一声随意扔在木桌上,趁机抬价:“五千两黄金,否则免谈。”
他们闻言惊得嘴角抽搐,些许个急躁的已破口大骂我这女魔头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
我置若罔闻,含笑把弄着茶壶,笑得不羁坦荡。我历经九死一生,在无数次暗杀中死里逃生方练出这般傲世武艺,不趁火打劫岂非辜负了自己?
为首那人摆摆手,止住了众人怒火,朝我拱手道:“剑士既已开口,我等定将金银悉数送达,只是阁下莫忘了我等所托,务必令洪易人头落地!”
那人老迈的声音说到洪易,几近咬牙切齿。
我摆摆手应下了。我华灼“戟破杀手”的名号可不是空穴来风,乃无数次从未失手的暗杀积累而来,对付洪易虽然凶险,但我早已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内心波澜不惊。
2
要说那洪易当真少年天才。
传闻他并非士族子弟,本无资格从政,只因救了当朝太傅苏博,便被纳入门下,成为苏氏士族的子弟。
在太傅的举荐下,他出仕不到两年,官拜翰林学士,虽品级不高,却深得帝王宠信,一跃成为朝堂灼灼新贵,惹得其他士族纷纷侧目。
有了朝堂上的权益相争,才有了其他权贵不择手段的暗杀。
夜色如晦,我藏身路旁树叶中,洪易的马车缓慢行向洪府。
我望着那俩华贵的马车,手握紧长剑,屏息凝神。泓府戒备森严,而此处树高路窄,正是暗杀的绝佳之所。
长剑出鞘,剑鸣高亢,漆黑夜色中我偕着剑芒,如利箭般直扑马车。
“保护大人!”一阵慌乱中,侍卫纷纷拔剑挡在马车跟前。
我剑出如电,转眼间已击倒无数侍卫。
我料洪易一介书生,遇此凶险必定龟缩车中,不敢出来,便欲杀进马车。不料他竟坦坦荡荡地出了马车,拿起长剑与侍卫一同御敌。
夜色幽深,我看不清他容颜,只觉得此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似曾相识。
我心底似乎泛起阵阵涟漪,似美好又似辛酸。当年之事已过去整整六年,我自以为走遍江湖历经沧桑,惯行刺杀看惯生死,没想到今日却因一个相似的身影便在刺杀的紧要关头悲春伤秋。
我暗暗调整心神,挺剑刺去,剑式愈发凌厉,不多时,死守在他身前的侍卫,尽为我所伤。
我横剑抵在他脖颈上,咫尺之间,却倏然看清了他的容颜。
长眉似剑,鼻如悬胆。眸光清亮依旧,只是比六年前多了几分深邃坚忍,少了几分明朗温和。
他的容颜我至死难忘,六年前,正是他不顾自身安危挺剑刺向苏破。
“走!”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言。
我看着眼前的他,颤声道:“苏泓……”
我不再舞动手中长剑,我不信世上任何人,却唯独信他,只因六年前,他以自己的性命相博,只为换我一条逃生之路。
他深邃如沉渊的双眸陡然一亮,未及与我相认,他神色倏然转为狠厉,手中的长剑无言刺向我腹部。
我拼死冲出重围,未及纵身逃离,便晕倒在地……原来他的剑,不仅削铁如泥,还淬了剧毒……
3
与苏泓初见之时,母亲还健在,而我年方及笄,每天帮着娘亲在东市街边卖着豆腐。
那日一无赖吃了豆腐却不还钱,我气不过,便动手教训了他,谁料正被路过的苏泓撞见。
他当时白衣缓带,一派清正的书生样,见我仗着点三脚猫功夫“作威作福”,以为是我欺负了良民,便欲抓着我去报官。
我怕去了母亲这边没人照顾,便揪住他的衣领,恶声恶气警告他:“臭小子,为民伸张不是这么个伸张法,查清事情起因后,再来找你姑奶奶理论!”
我见他白白净净的脸被我吓得发青,便松开他的衣领,甩甩衣袖,扬长而去。
本以为这书生知道前因后果,不是羞愧不敢见人,便是恼羞成怒,却不料第三日他便重礼前来赔罪,更令我意外的是,他竟是世家大族苏门嫡系子弟、名扬魏国的大才子苏泓。
“前日未经详查便对姑娘无礼,实是泓之过。今日特来赔罪,还望姑娘万勿介怀!”他依旧一袭白衣,举手投足间从容随意却不失高贵清逸,像极了他腰间白玉,也难怪魏国女子称其“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彼时他邀我山间游乐,醉酒亭间。我见他神色诚恳,毫无士族子弟的骄纵,或可助我恢复父亲生前身后名,便应下了。
父亲为官十余载,爱民如子,勤勉政事,兴农耕,通商贾,更是主理修筑了闻名天下的魏江堰。父亲为百姓呕心沥血,终是积劳成疾,在我六岁时便去世了。
朝廷由世家大族把控,父亲为民请命,却至死不得入官籍、载史册。朝堂对父亲的不公成了母亲郁郁于心的结。
那时我们林间饮酒,畅谈甚欢,我也趁机提了父亲往事,而他竟当场答应查清事情原委,还父亲公正。在我暗自欣喜时,却不知日后的祸根就此埋下。
他应得轻松,我却不由得怀疑起来。
魏国大权向来由士族把控,为巩固士族权势地位,他们将一切庶族出身的官吏从官籍除名。为百姓呕心沥血,被百姓广为称颂的父亲,便是这般被抹去所有痕迹。
纵使他出身高贵,乃苏氏嫡系子弟,又深受重视,但将父亲载入官籍一事,必将受到重重阻碍,更是公然开罪士族大夫。
此等大事他竟不假思索便应了?
“苏公子,我知此事困难,你若办不到,不妨直言,不必虚与委蛇。”我将酒一饮而尽,毫不客气道。
他站起身来,温和从容的神色,倏然之间变得十分严肃。
“华姑娘,苏某虽不才,但愿以平生之力,为民请命,去士庶之别,平朝野不公,开朗朗盛世!”他看着我,坚定地说着,清亮的眸中尽是决然,“纵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彼时林间松风,轻轻拂动他衣袂发梢,恍惚间,我竟想起民间广为流传的那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谁料他一语言罢便失手打翻了酒觥,见如玉公子变成冒失小子,我不由得扶了扶额。
4
酒过三巡,他的宗亲兄弟苏破不请自来。我那日女扮男装着一身短打,干脆利落,一头青丝高束脑后,洒脱之外,还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阳光清朗。
本来女扮男装是为避开麻烦,没想到正是我那日的打扮,引起了苏破的贼心。
席间苏破出言不逊:“小兄弟长相如此清秀,不如随本公子入府,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他说着便凑了过来,眼中尽是欲望和贪婪。
我冷笑着,手中暗自握紧了随身匕首,只待他靠近,便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苏破凑得越来越近的脸,突然间被掀了开去。我一愣,转眼间已见苏泓气喘吁吁地护在我跟前,决然道:“华公子是我请来的贵客,你不得放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苏泓那清瘦的小身板,怎么看都不像能一把掀开苏破那副肥胖身躯的人。为了我一个庶族的小丫头,他如此开罪族中人,当真值得?
苏破被侍从地上扶起来,恼羞成怒,嚷嚷着:“给我打!往死里打!”
苏泓也毫不示弱,厉喝一声:“来人!”
我眨巴着眼看着方才还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满面肃杀对贴身护卫下令道:“华公子乃我贵客,冒犯他即冒犯我,尔等对冒犯之人,不必留情!”
苏泓乃苏氏嫡系子弟,地位自然尊崇,侍卫也个个干练果敢,苏破见状不敢再放肆,愤然而去。
这庶出的苏破向来是士族中的败类,常常狐假虎威,借着苏氏的权势为非作歹,我并非不知,今日见此,心中半是畅快半是担忧。
“姑娘可是忧心他会伺机报复?”苏泓见我神色有意,走过来温言问道。
我被说中了心事,惊讶中猛然抬头,却不经意撞进他清澈而明朗的眼,温煦而写满关怀的眼。我心中一震,似有春花乍开。
“姑娘放心,我已将姑娘身份隐瞒,不会招来祸端。今日之事,万望姑娘见谅!”他说着作了一揖,神色又恢复了寻常的温和。
我叹服于他办事的周全体贴,暗想着这士族虽权柄遮天,甚是讨厌,但苏泓这家伙却是不错。
5
直到苏破闹到母亲豆腐摊前,我才意识到,我和苏泓,都远远低估了此人的阴险。
他雇了洛阳城内的流氓,将我的画像交与他们,历时两月,终于找到我与母亲的住所。
彼时他们持强而来,我那三脚猫的功夫,终于不敌苏破众多侍卫。
苏破捏住我的脸颊,肥胖的脸凑了过来:“听说苏泓在为你父亲奔走,本已事成,但你惹得本公子不开心,本公子硬生生将事情搅黄了。”
他在我耳边狞笑着,我从鞋中抽出匕首狠狠一划,将他硬生生逼退。
我退守墙角,这才发现母亲早已落入他手。
“小丫头,你若不乖乖就范,你母亲——”苏破说着,侍卫抵在母亲喉间的刀又往前送了几分。
“别!”我嘶声大喊,额间已惊出冷汗。
母亲年轻时随父亲四处奔走,父亲清廉,去世后,母亲的日子愈发艰苦。我不愿母亲尚未享福便遭此劫难,咬牙切齿道:“你放开我娘!我,跟你走!”
“灼儿!不可!灼儿!”母亲崩溃大喊着,几乎要将五脏一起喊出来。
街上百姓知道苏破身份,不愿招惹世家大族,退避三舍。
我虽知他强抢民女惯了,但未料他竟如此阴险残忍,竟以母亲胁迫我。我一步、一步走向志得意满的苏破,藏在袖中的匕首,已盯上他的喉咙。
他胖胖的手搂住我的腰:“这才乖……”
未待他说完,电闪刀光间,我已抽出匕首,刺向他喉咙。
我的匕首尚未及他肌肤,他肥胖的身躯却突然一震、一僵,随即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惊魂未定之际,苏泓一袭白衣出现在我前方,苏破的血溅在他白净的衣袂上,开出一朵妖冶鲜艳的花。
他惊恐而担忧地看着我,那双一剑刺死苏破的手不住颤抖。
他带来的侍卫,干练狠厉,眨眼间已将苏破的爪牙全部毙命。
“苏泓……”我声音微颤,眼角不知为何,已溢出眼泪。
“快走!”他将腰间白玉塞进我手中,随即将我狠狠推开,“走!”
庶族杀害士族,当凌迟处死。而他为了保全我,竟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出剑,将苏破的命债独自背负。我深知魏法之严酷,搀扶起母亲,骑上他备好的快马,亡命而去。
飞奔的马上,我转头看他,模糊的视线中,他一袭白衣立在血泊之上,清远孤绝。
6
中了苏泓一剑后,再次醒来,映入眼中的是陌生的雕花承尘,倒垂着雪白纱帘。我环顾四周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只有些许桌椅摆设,淡淡龙涎香萦绕鼻息。
我思及那晚与他的重逢,手第一时间探向腰间,却发现六年来我一直随身携带的白玉不知所踪。也不知为何,那瞬间我心底似乎缺了一块。
我翻身跃起,四肢百骸竟沉重难以站立,登时委顿在地。
门应声开了,进来一个梳着两个发髻的小姑娘将我扶起。
她体贴照拂我一番,我急欲弄清处境,便旁敲侧击,却始终撬不开她的嘴。
“大人吩咐了,我等不得多言,只望姑娘在此好生歇息。姑娘有事喊我。”末了她只留下此言便匆匆离开了。
六年前,我带着母亲逃命而去,没多久,便打听到苏泓因杀人被族长以族规处死的消息。
六年来,因苏氏恨我害得他们族中子弟互相残杀,派来杀我的刺客难以计数,母亲亦被他们害死。
六年中,我孤身亡命天涯,刀口舔血,却始终将他临终所赠白玉悉心保护。待我终于在暗杀中杀出一条血路,我的武艺于江湖上已罕见敌手。
我枕风宿雪,星月为伴,纵使我为他人挥刀换来的聘金,早已够我余生无虞。我却执意将其分给穷苦百姓,继续独行江湖,暗杀为生。
只因他生平所愿乃开朗朗之世,只因他为我命丧黄泉。只因我将他的命背负于心,难以安逸度日。
却未料他尚在人世,改名换姓以“洪易”重出朝堂。
只是他为何将我软禁于此?将我递送朝堂邀功?我闻着那名贵淡雅的幽幽龙涎香,心中疑惑更甚。
7
我昏昏沉沉靠在塌上,半寐半醒之间,苏泓推门而进。
我一惊挣扎着坐起:“苏泓,为何囚我于此?”
他清俊的面容隐在阴影中,晦暗难以看清,他不发一言,猛然朝我走来,抽剑便刺。
刀光乍现,我惊出一身冷汗,脚下霍然裂出深洞,我猛地往下坠去……
再次醒来,却发现我依旧靠在塌上,方才不过是噩梦。
紧接着门外传来虽不慌乱却有些急迫的脚步声,门应声开了——正是苏泓!
我心底一紧,不动声色地寻思着保命之法。我的剑已被卸去,唯一可用的,便是发上银簪。纵是中了毒四肢无力,但若银簪抵住喉咙,依旧可挟持苏泓,逼退众人。
我在瞬息之间便已盘算妥当,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靠近,只是拉了一把木椅,不远不近地坐着。
“小灼——”他良久开口喊道。
熟悉的称呼,依旧温润的声音,却已是心生隔阂的两人。我扭开了头,不作理会。
“小灼,你可知当年你离开后,我经历了什么?”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块我随身携带的白玉,“族长不愿将我处死,却必须给苏破一系交代,便将我更名改姓,贬为庶民,流放西南。”
“你可知这六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突然站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半含恨意,“当街卖艺,乡野务农,客栈端茶倒水……”
“我苟活着,而你!江湖头号杀手戟破却享尽风光!”与他的话一同落地的还有他手中白玉,砸在青石地上,碎了一地。
我心中大震,眼泪竟在瞬息间溢出眼眶。
他霍然背过身去,屋中传来他沉闷的声音:“华灼,我告诉你,我后悔救你!如今我既重得荣华富贵,便不会放弃,你作为朝廷要犯,我正好献给陛下讨封赏。”
他说完扬长而去,我看着地上的碎玉,泪流不止。
8
苏泓离开后,命人将我押往阴暗的地下囚牢。
他将白玉摔得粉碎时,我心中依旧存着一星半点的幻想:他许是有难言之隐?许是做戏迷惑他人?
我六年前认识的少年,他清正阳光如朗朗乾坤,温和坚毅似润泽白玉,他绝非不堪困苦贪图富贵之人……
但我被押往阴暗潮湿、恶臭冲鼻的地牢时,终是死心了。
但更令人意外的是,当我蛰伏月余从地牢里潜伏而出时,魏国已翻了天。
魏帝跟前的大红人洪易纠集西南守军、京城禁军,起兵逼宫。
对魏帝忠心耿耿的北境守军起兵勤王。西南守军陈兵北地,意欲拦截南下的勤王兵。
两军将士皆骁勇善战,在北地僵持月半,始终不见分晓。
逆臣贼子洪易见局势陷入胶着,下旨废除士族举荐制,重开科举,旨意不久便被百姓口耳相传,天下尽知。
那时我方明白,他拔剑刺我时,已决意起兵。他将我囚于地牢,一为借此将我隔绝于兵荒马乱之外,二来,若他兵败,我这个被囚于地牢的人,不至于受到牵连。
恍惚中,那日立于林间的少年,又似乎看着我,坚毅而决然地说:“愿以平生之力,为民请命!”
风卷着沙土朝我双眼扑来,我眼睛猝不及防地发涩。
传闻士族得知旨意后,惶恐不可终日,派出无数刺客暗杀洪易,却无功而放。叶苏秦赵四大士族的府宅更是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士族噤声。
勤王军军心大乱,庶族出身的将士更是无心再战,纷纷倒戈西南军,勤王军不攻自灭。
9
史书有载,昭襄二十七年,洛阳兵变,苏泓登基,立国号为景,是为景文帝。文帝在位四十三年,废士族,开科举,唯才是用,鼓励农桑,重兴商贾,百姓安居,国力大增,边戎不敢来犯,开“景晖之治”。
“小灼,小灼——”苏泓匆匆来到我宫中,“朕饿了,你这可有酒肉?”
我换了一身男装不情不愿地走出来,白了他一眼:“陛下大可广纳贤妃,以后自有妙龄女子细心照顾陛下!”
“你又胡说八道了。”他说了我一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宽言安慰道,“朕已下旨,以后朕的后宫唯你一人。他们再敢多言,统统流放。”
我展颜笑了,命人上菜。
……
“父亲的事陛下查得如何?”我和他一并坐在桌前。
“父亲的事已命人详查,核实后与其他庶族官员,一并载入史册。”他轻酌一杯。
“苏泓,多谢!”我心中高兴,注视着他笑得很是灿烂。
“皇后今日怎么了?脾气竟这般好?”他话未说完,我已拿起竹著,朝他扔去。
“别闹别闹……朕下午还要会见大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