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上)

2021-09-19 18:00:56

世情

(一)等待

交通银行门口,一排柳树光秃着枝干,在秋风中呜咽。东方泛起鱼肚白,街对面早餐店的女人打着哈欠拉起卷帘门,才拉到一半,一个身影弯腰从卷帘门下窜了进来,女人回头一看,是个男人。

男人弓着腰,微低着头,偷瞄了一眼女人,目光重新缩回地面,将两只手从袖筒里拔出来,搓着手,抬头看向女人,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女人从就近的桌子旁抄起菜单,放到男人面前,说:“吃什么。”

男人接过菜单,顺势走到笼屉旁,鼻子用力嗅嗅,一手在笼屉间蒸腾的热气上左右摆动,盯着菜单仔细看起来,两条粗黑的眉毛渐渐缩成一条。

女人看着看着,噗嗤笑了一声,说:“咋了,看菜单还看出学问了?”

男人没吱声,放下菜单,淡淡来了句:“要一笼素包子。”说完转身在桌子前绕了一圈,问:“热水呢?”

女人走到笼屉旁,翻个白眼,撇撇嘴,暗道一声晦气,头也不回地说:“只有豆浆鸡蛋汤小米粥。”

“怎么会没有热水?”男人不满地问。

“我这是早餐店,不是饭店,更不是酒店。”女人不满地将笼屉丢在桌子上,嘟着嘴去了后厨,半晌提出来一壶热水,故意放在笼屉旁,兀自在一旁掌着面皮包包子。

男人抬眼看见热水壶,愣了一下,将手里的半个包子放下,瞥了一眼手旁的小碟,起身拿了个小碗,预备从醋壶嘴倒,又似嫌慢一般,两手并用将醋壶盖子拧了下来,正要往小碗里倒,女人说话了:“桌上没碟子吗?”

男人闻言将醋壶盖拧好,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是有热水吗?”

女人听完一乐,觉得男人有意思,目光从上至下仔细打量男人:寸头,皮肤黢黑,眉头紧锁目无神采,眼袋浮肿鼻大如牛,嘴唇黑紫,四方的脸,胡须占了半边天,看不出早上有没有刮过;一身朴素的立领半袖,露出坚实的臂膊,黑色的裤子下是一双在脚大拇指处各破了个洞的黑布鞋,衣裤都很干净,唯有布鞋的白包边脏的像是沁了无数的墨汁,几乎分辨不出颜色——这是个农民工。女人直觉敏锐,她也坚信在这样的世道,哪怕是朴素的老教授也不会穿一双脏布鞋。

女人起身给男人倒了杯水,将水壶顺势放到桌旁,坐回放着包子皮和馅儿的矮凳子上,眼睛却有意无意偷瞄男人。

铃铃铃——急促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男人手里的半个包子也应声落在桌子上。

“喂”——男人将手机贴在耳朵上,另一只手放在额头,支着脑袋,眼睛也被遮住。“嗯,嗯嗯,我知道了,你说。”接着便是一阵沉默。女人竖起耳朵,停下手里的动作,屏声凝气,想从电话中听出一些信息,但什么也没听到。

“我知道了,我已经说好了,银行开门就能打过去。”沉默良久的男人再次开口,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女人转头看向对街,银行的卷帘门关的严实,视野所见只有零零散散走着的几个路人,晨跑的人从早餐店门口掠过,留下一道残影。女人抬头看挂钟,才八点零七分。

“银行九点半才开门”女人轻声道。

“你吃点东西去,”男人对着电话又说,“你吃点东西去。”说完不久挂掉电话,手从额头放下,包子一个接一个塞进嘴里,直到再也塞不下了,男人才艰难地蠕动下巴,吃力地咀嚼起来。

“喝点水,”女人提醒,“刚才还嫌没水,到派上用场的时候,咋忘了。”

男人闻言端起手边的水,咕咕咚咚喝起来。女人这才注意到,男人端杯子的手上,青筋一根根凸起,血管清晰可见,纸杯子还是纸杯子,没有被捏扁,也没有变成男人手里的钢筋。

这人大约手筋受过伤吧,女人这样想着,便觉得男人可怜。她的男人也是下苦力的,手筋伤了手自然不灵活,手不灵活了,工地都不好找,老板们只关心工期,包工头们就格外注意民工的健康状况。

“烫,烫。”女人连说两个“烫”字,没说完男人已将杯中的水喝完。

女人起了疑,抢一步上前给男人倒水。一手拿起纸杯,提起水壶便倒。倒完水,将纸杯放回桌子,女人提醒道:“水烫,凉了再喝。”

他一定神经也不正常——脑袋受过伤,女人判断,水是滚烫的,灼热的感觉也是不会错的。

脑子受过伤,导致痛觉神经失效,所以不觉得烫了——女人坚信丈夫的话——他曾亲眼见过一根钢筋从失足跌落的工友头顶穿过,之后那位工友就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女人提醒完,更加仔细地观察起男人,这一次,她又有了新发现:男人不只是手会颤抖,浑身也都在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幅度抖动着,牙关不时紧咬,显出下巴两侧发达的咀嚼肌,眉毛拧成了一根,眉心中间凸起高高的一堆肉,浑身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死一般的沉寂,又仿佛充满期待?!这下子,女人也疑惑了,疑惑使她对男人更加好奇。

男人将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喝完杯中的水,站起身对女人说:“多少钱?”

女人正要再次提醒男人水烫,见男人已喝完起身,说:“银行九点半才开门嘞,多喝点水吧,刚烧的热水。”她心疼的看着男人,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多少钱?”男人看着对街的银行门,点点头。

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车辆尖锐的鸣笛不时响起,红绿灯闪烁变换,有时是人在走,有时是车在走,安全岛上站着指挥的交警,公交车满载乘客呼啸而过。商铺开门营业,喇叭里放着打折促销或时下流行的歌曲,许多人耳中塞着耳机,许多人耳中空空荡荡。发传单的只想往每个经过的行人怀里塞,太阳照在干枯的柳树身上,拉扯出恐怖的影子,从行人的脸上扫过,从车顶扫过,覆在沿街的建筑上,慢慢滑到路边。

银行门开着,机械的播报声不时响起。等候的人坐在冰冷的长椅上,手揣在兜里,不时抬头看看柜台上方的号牌。门口的销售穿着正装,热情地询问每个进门的客人。

这是梁惠一天的开始,她热情地向每一个进来的人打招呼,笑容真诚,使人一见就想报以同等的笑容。在往日,来人必定要憋红了脸才能艰难地拒绝她的要求,但今天早上发生了变化,来的人尽管还会脸红,但总能巧妙地避开她的话题。

“门口那人是谁,咋让人蹲那儿嘞,这多冷的天。”

梁惠无奈地摇头,苦笑着解释,但来人总不满意,似乎那句“客户就是上帝”的话终于得到了铁一样的印证事实,来人如抓住了梁惠的小辫子,让她落荒而逃。

门口的男人蹲在台阶上,手里夹着烟,脚下落了一鞋面的烟灰,周身落满烟头。男人皱着眉,目光从眼前到左边,一直延伸到十字路口对面,再绕一圈从右边回来,接着再看一眼手机。循环往复——男人似乎只知道重复。

“您是在等人吗?”梁惠掐点上班,看见男人了,走过去问。

“嗯,你忙你的。”男人头也不抬。

梁惠没想到,男人已经成了她现在最大的软肋,奈何她使尽浑身解数,男人也只是冷冷地回一句“你忙你的。”

眼见着一个个能成为客户的人来了又走,梁惠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已经十点多了,再有半个小时左右,她约的大客户就要过来了,要是让客户见到门口的男人,后果不敢想象,她必须要想点办法。

梁惠咬咬牙,决定去找男人,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男人从门口离开,哪怕是祈求也无所谓,哪怕是更加过分的要求——今天的客户拿不下,她这个月的业绩一定不达标。

男人怔怔看着手机屏幕,瞪大眼在街上巡视一遍,擦灭烟头,起身向银行内走。没两步,便见到了梁惠。见梁惠也走了出来,男人面色僵硬,喉结剧烈耸动了一阵,说:“我要贷款。”

梁惠本打算赶走男人,或者求男人换个地方,但对方的话,却让她心里涌出愧疚。

“贷款?您请跟我来。”

梁惠不明白男人为什么忽然要贷款,但联想到男人之前看手机的举动,她随意地瞥了一眼时间:十点二十五。到了二楼,梁惠停在一张玻璃桌前,拉开一张椅子让男人坐下,随后寒暄两句,向男人介绍起银行的贷款额度和条件。

男人的眉毛越皱越紧。

梁惠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他瘫在椅子上,仿佛瞬间苍老了五十岁,脸上全无血色。

梁惠看着眼前的男人,作为一个高级销售,从第一句话开始,甚至从见面开始,她就已经在观察对方了,但这次可能出于之前想赶走男人的愧疚,可能出于对男人蹲了一个小时的同情,梁惠还是带着男人上了二楼,为男人详细地介绍产品,但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看着男人面容枯槁目光呆滞全身如一滩烂泥般挂在椅子上,梁惠明白,男人根本满足不了贷款条件。

“不是有身份证就可以吗?”男人忽然开口,目光中也恢复了些许光彩。

“先生,那是非法贷款,我们是合法——”

“我邻居家儿子就贷了,你也要给我贷。”男人忽然粗鲁地打断梁惠的话,摸索着将身份证从钱包里取出来,递给梁惠,“给我贷款。”

“先生——”

“给我贷款,我邻居家儿子就贷了。”

“先——”

“给我贷款!”男人猛地站起身,咆哮道,“给我贷款,你不贷,我找别人。”咆哮声引得一楼的人纷纷向二楼张望,银行的保安正在门口抽烟,谈笑着说男人终于进来了,被这一声吓得急忙从门外跑进来。

男人从二楼下来了,几乎是跳下来的。

“给我贷款!”男人咆哮着看向周围的人。人群自发地躲到角落,两个保安手里拿着防爆盾牌和电击棒,目光警惕地盯着男人,重复道:先生请您冷静。

男人瞪大了眼睛,巡视一圈,呼吸粗重,举着身份证,吼道:“我叫赵老五,家住南洼村24号,我有三亩地,一院房子,给我贷款,我一定会还的,给我贷款!”

男人的声音在银行大厅回荡。

“先生,请您冷静。”保安双手紧握,手上关节凸起,小心翼翼向男人靠近。

梁惠从二楼下来,一眼看见正从门外张望的客户,目光相对,脚下不由快起来,瓷砖上响起急促的嗒嗒声。

“啊!”梁惠大叫一声,倒在楼梯口,眼见客户从人群中露出头,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正欲解释,眼角却瞥见男人的身影,正要开口提醒客户,男人已飞奔过去。

梁惠只觉双眼一黑,几乎昏厥,但还是强撑着睁开眼。看见男人一手死死抓着客户的裤脚,一手高举着身份证,声嘶力竭地喊着:“给我贷款,求你了,老板,给我贷款吧,我一定给你还上。”一个保安挂在男人身后,两手死死扯住男人肩膀,另一名保安则将电击枪按在男人腰间。

“求您了,给我贷款吧,老板,求您了!”男人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向面前的另一个男人祈求着,泪水四溢,鼻涕流到了嘴里,浑身因电击枪而剧烈颤抖着,声音渐渐模糊。

“求您了,给我贷款——”男人满脸带着泪水,模糊地说了一通,抓着的手松开,躺在地上浑身打着颤,眼珠子几乎翻到后面,嘴角的哈喇子在白净的地板上扯出一滩不规则的图画,眼泪和鼻涕在胸前的地板上汇合,另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手中抓着身份证。

两个保安又按着男人许久,见后者没了其他动作,才缓缓站起,浑身已被汗湿透。拿着电击枪的保安擦着汗,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成年男子可以抵住电击枪这么久,另一个保安像是看出了伙伴的疑惑,低声提醒:可能是电击枪老化了。听着同伴的解释,保安缓缓道:“我上周请假,就是因为我不小心按了这玩意儿,”他摇晃着拿着电击枪的胳膊,说,“当时正对着我的胳膊,到现在还不舒服呢。”

“嘀咕啥呢,快报警啊!”被扯住裤腿的客户挣脱后,惊恐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后者,随后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怒火,见旁边围着一圈人,自知不能对男人出手,出声大声呵斥两个交头接耳的保安。但目光一转,对梁惠的表现,他相当满意,并且更加坚信银行那句“客户就是上帝”绝非空话。

梁惠怎么也想不到,男人会冲着她的客户奔过去,使客户受了这样的惊吓,男人抓住客户裤腿的那一刻,她感到心脏都停止跳动,而当电击枪抵在男人腰间,男人却仍死抓着客户裤腿不放的时候,她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抵着的是一把电击枪,而不是高压线。但现在,她只想感谢男人,若非刚才的惊险一幕,今天的合同不会签的如此顺利。

十分钟后,警察赶到,大厅里只剩下两个保安、大堂经理、梁惠、受惊的客户,和一个躺在地上浑身颤抖一手高举身份证口中重复说着“贷款”的话的男人。男人被抬进救护车。警察简单做了笔录,和门外的人群一一印证后离开现场。银行门口本聚着的人也逐渐散开。路上的行人多起来,银行对面,街道另一头,早餐店的女人放下手里的包子,倚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叹着气回到店里。

太阳升到城市头顶,人各自带着脚下一圈圆圆的黑影,向着面前迈步。

派出所,笔录室里,围着三个警察,所长刘山坐在椅子前,看着对面同样坐着的面如死灰形容枯槁胡须满面的赵老五,不禁有些同情。

“你女儿已经度过危险期了,现在转入看护室了。”

赵老五眼皮缓慢地眨了眨,眼珠子转了一下,看了眼刘山。

刘山看着赵老五,心中涌出无数感慨,他深吸一口气,挤出微笑道:“我接电话了。”说着把电话递到赵老五面前,示意后者打电话确认。

赵老五看着面前的电话,眼里忽然涌出泪,两行眼泪不消片刻,已打湿半个胸口。

“喂,”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无助自责悔恨的哭腔,“对不起,对不起……”赵老五痛哭着,重复地对着电话另一头的人道歉。

时间过得仿佛很慢。

刘山和身后的警察低着头,做为询问对象的赵老五声音颤抖满是愧疚的痛哭着向电话另一头的人诉说,眼泪水似永远流不完。一个女警察捂住嘴,从笔录室走出,在洗手间面对镜子,脸上满是泪水。笔录室中,其他几人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压抑散布开,沉重的连呼吸都无比吃力。

(二)缓缓

早上八点,路边的荒草结满霜,空气中散发着冷冽的气息。

杨踌站在长途汽车站门口,两手插在兜里,使劲跺着脚,可还是冷的浑身直哆嗦,两只黑眼圈沉重如山,如果不是赵老五,他现在还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地做梦呢。一想到找不到顶替赵老五的人,就要被老板骂,他肚子里就窜出一股怒火。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早不该晚不该,偏偏这时候。想着想着,他没来由的心里冒出一句话:世事无常。

他本是个吃喝嫖赌样样沾的主,是娘家不爱亲家不疼,走在路边狗都不敢冲他吠,满街的骂名能从聋子耳朵传到哑巴嘴里。后来他当了包工头,正遇上国家大力搞开发,房地产老板裤腰比猪肥的时候,他运气好,小挣了百来万。

名声立时变了:有本事,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于是,以前的劣行反而成了他不平凡的印证。晴天换雨天,打雷碰上了虹,他摇身一变,变成了人上人。好烟好酒不离身,车子票子和女人,他啥都有了,却忽然觉察出一股无来由的寂寞,是什么寂寞,他也说不清。他只是个没读过几天书的二流子,思想对他而言,是极度犯困而无聊的事情。

“帅哥,要不要快活快活?”

杨踌发愣间,面前突然多出一双高跟鞋,顺着往上看,黑丝袜,超短裙,露腰背心,再往上,是一张满是脂粉味、眉眼妩媚的女人,只是长得老了点,厚厚的粉没能掩盖住皱纹。

杨踌一摸上衣口袋里的信封,沉思一会儿咧着嘴说:“姐,抽烟不?”女人没想到杨踌问了这么一句,愣了愣,说:“我那儿啥烟都有。”这回换杨踌不知所措了。“老弟,走,抽烟?”女人进一步,整个身子几乎靠在杨踌胸前,他急忙退了两步,摇着头拒绝了。

一辆绿皮大巴开进车站,杨踌眼尖,一眼看出是去城里的车,但中间正好隔着女人。女人正暗自思忖,见杨踌朝自己走过来,正打算转身牵着杨踌的手,却见杨踌拐个弯,进了车站,气愤地一跺脚,去了包子铺。

“停十分钟啊,上车的快点了。”售票员捂着鼻子,站在门口使劲朝每个上车的人身上喷着空气清新剂,嘴里的话变得如女人一样尖细。

上车的人默然地任由浑身喷满奇怪的芬芳,低着头坐到座位上,仿佛打算一路沉默,甚至让人怀疑,他们从来就是沉默不语的。但没有什么东西是无用的,嘴巴也是。

“别往我身上喷!”杨踌厌恶地甩开售票员的手,整理了一下穿着,瞪了售票员一眼,叼着烟上了车。

售票员一米八的大高个,络腮胡啤酒肚,火气腾一下被挑起。他从小到大见谁都不服,打架没怕过,对视没怂过,扫黑除恶没开始的时候,满城的大小混混哪个敢不叫他一声大哥。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气,当即一把扯住杨踌肩膀,决心给后者点教训。

“干嘛?”杨踌感受到肩膀上搭着的手,冷冷地道。

“你说呢?”售票员一挑眉毛,胜券在握地俯视杨踌。

“有意思,”杨踌转过半个身子,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淡淡地道,“你扒拉,接着扒拉,快,用力。”

售票员没想到杨踌会来这一出,顿时呆在原地,搭着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看啊看啊,这是要打人啊。”杨踌忽然大喊大叫,沉默着的车上的人也纷纷抬头。

售票员连忙将杨踌拉到车门外,低声道:“哥,我错了,您别生气,来,抽根烟。”说着给杨踌递烟。杨踌接过烟,蔑视道:“老弟,世道变了。”售票员闻言点头哈腰,一个劲道歉,又搓着手求杨踌把视频删了。

“删了?”杨踌四下张望一眼,说,“在这里打人,监控都看不到吧?”

售票员连声求饶,直说才从局里出来,不敢再有冲动的想法。杨踌看着面前点头如捣蒜的男人,故作仗义地道:“行,那兄弟刚才就得罪了。”说完掏出手机,随意划了几下,放回兜里,说:“删了。上车。”说完灭了烟,径自进了车门。

售票员呆立在原地良久,咬着牙上了车。要坐在杨踌旁边,却被杨踌以喜欢坐在过道,而他因职务原因,无法做到靠窗的位置,只好站在杨踌面前,一会儿说要请杨踌喝酒,一会儿又说城里哪里女人多,四方里哪儿的女人白净,杨踌听得耳朵生了茧,直说视频已经删了。可售票员非要亲眼看了才信,惹得杨踌怒吼一声,才肯作罢,眼睛却干巴巴望着杨踌发呆。

绕山公路蜿蜒,大巴车跟着转圈,车上的人被转化了眼,便都呼呼大睡。杨踌眼见着面前的山绕绕弯弯,绕成一个个同心圈儿,眼皮子如胶水黏住,瞌睡仿佛从头顶直冲冲压下来,压的他恨不得立马找个平地躺下来睡觉,可一想到身上还揣着两万多块钱,便猛地清醒过来。

这两万块钱不是他的,但正因为不是他的,却在他身上,才让他难受。两万多啊,让他亲手掏出去,送给别人,那无异于让他把肉亲自割下来喂狗,而且还是他自己动手。他恨不得在拿到钱的时候就被对方一把抢过去,或者对方就站在面前等着。可这两万多,已经陪他度过一晚上了。整整一夜,他就盘腿坐在床上,将一张张百元大钞摆好,又叠在一起,再摆好,越摆越觉得好看,越摆越舍不得,好像陪了自己很久的人,突然成别人的了一样。尽管理智告诉他,这钱本来就不是他的,可等到了眼前,一沓厚厚的钱,竟也分外沉重,沉甸甸的钱压在床上,压的他呼吸急促,压的他连闭眼都做不到,更别提睡觉了。

大巴在路边停下,一个头戴毛绒帽子的年轻人上了车,坐在了杨踌旁边。

“哥,你失恋过吗?”年轻人刚坐到座位上,就红着眼睛问杨踌。杨踌没回话,他脑子里还是周身被钞票围绕的画面。画面里,超偏源源不断从头顶绕到脚底,再从胸口缠到脊背,面前则是一张张连号的钞票在飞舞着,跳跃着,像极了一条条活泼的鱼儿,像极了一个个赤裸的曼妙女人,浑身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看的杨踌不觉心跳加速。

他出门半年了,去的都是鸟不拉屎的城郊,连个女人的影儿都看不到,更别说找个发廊女泄火了。压抑的欲望几乎要从脑中喷薄而出,曼妙的身影逐渐变得放荡,就在杨踌沉迷其间时,一张模糊的黑脸忽然出现,越变越大,黑脸的嘴唇蠕动着,声音渐渐清晰,渐而聒噪,渐而无法忽视。

“哥,你失恋过吗?”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腔。

杨踌迷惑不解地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看见了窗外起伏的山脉,一闪而过的电线杆,和一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

“哥,你失恋过吗?”

杨踌左右看了看,发现其他人都睡得正香,几声呼噜从车厢中传出,伴随着大巴的起伏高低不定。他心里暗自后悔,差点睡着了,可接着便疑惑了,身边这个小子上来多久了,问这话什么意思?

杨踌没再想下去,他的思想是纯粹的,想不了太深奥的东西,如开头所讲一样的。

杨踌冷冷地道:“失恋了滚一边去,别烦老子。”岂料年轻人竟不退反进,侧着身子,两人的脸几乎靠在一起。年轻人红着眼,近乎哭泣地说:“哥,失恋好疼啊,你打我一顿吧。”

杨踌闻言一愣,干架他怕过谁,可年轻人这要求,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哥,你打我一顿吧。”年轻人拉住杨踌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

“滚!”杨踌看都不看,将手臂抽回身前。

年轻人却更进一步,扑在他的怀里。

“哥,失恋真的好难受啊!”年轻人趴在杨踌怀里,悲痛地呜咽。

“兄弟,失恋嘛,这女人,诶,”杨踌想到了他的一个发小,老实憨厚,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的事,结果老婆是自己的,孩子不是,打工一年,老婆怀着半年的肚子,但他那兄弟老实,憨厚,说,怀了就生吧,肚子里的又没犯罪。结果某晚酩酊大醉,抱着杨踌哭了一晚上。

回忆涌来,杨踌将年轻人用力扶起,说:“兄弟,你要真喜欢,就——”杨踌不说了,他忽然想,要是他被戴了绿帽子,或者被甩了,那他打死也不会倒追,好马不吃回头草!

杨踌忽然很生气,面前的年轻人让他越看越生气。

“他娘的,离了女人,你他娘的不活了?他娘的,真他娘的,没了再找啊,他娘的,三条腿的猪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遍天是,真他娘的窝囊废,活该没女人,就你这样的,活该,真他娘的活该。”

杨踌骂完,还是觉得不解气,狠狠扇了年轻人两巴掌,还是不解气,又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朝地上吐了口痰,才觉得好受一点。抬头一看,周围的乘客都盯着他看,售票员也瞪大了眼睛,身旁的年轻人捂着脸,也瞪大了眼睛看他。

“看!再看老子把你们全弄死。”杨踌愤怒地骂了一句,闭着眼躺在座位上,心想怎么今天这么多事,寻思改天一定问问二舅,是不是最近撞了不干净东西,又想到瞎了一只眼的风水先生二舅,都说五弊三缺,二舅灵就灵在他没了一只眼。正想着,忽然感到右手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睁眼一看,年轻人眼里流着泪,却挤着笑容说要感谢他,要在马上到达的镇子里请他吃饭喝酒,说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大哥。杨踌甩手给了年轻人一巴掌,侧着身子眯起眼。

车身摇摇晃晃,停停走走,杨踌渐渐感到脸上传来温暖的感觉,心下明白太阳出来了,车也已走出山区,马上要进城了。他睁开眼,看到车里的乘客所剩无几,售票员也不知去了哪里。路经乡村的大巴,售票员不见了就和人尿急了要撒尿一样正常,杨踌没往心里去,看一眼车前亮着的时间,九点四十五。

“师父,今天有点慢嘛。”杨踌说着起身坐到司机后方引擎盖子上,那里一般都会铺一块垫子,供没有座位的人坐。“来一根?”杨踌把烟递给司机,自己也点了一根。

“车老了,和我一样,老了就跑不动了。”司机接过烟,笑着说。

“还老了,我看你在宾馆里和小姐打牌的时候可精神足嘞。”杨踌打趣着说道,吸一口烟,人也精神了,才觉得从上车开始,好像做梦一样。

“这话可不能乱说。”司机哈哈大笑。

“我可没乱说,你就说这车,人和车一样,磨多了才顺,你现在是越磨越光亮嘞。”

“光亮啥,我都磨秃了,脾气没了,地没了,孩子也跟没了一样,见天往外跑,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

司机的话匣子打开了,车也轻快起来,路边的树一颗接一颗的掠过,路得远处,楼房的轮廓渐渐清晰。

出了车站,已经十点了,打车去银行,只需要五分钟。杨踌算了算,想起该给老赵打个电话了。摸摸裤兜,没手机,再摸摸衣兜,也没有,杨踌着急起来,连忙伸向衣服内侧口袋,啥也没有,手再翻翻,空荡荡,干巴巴,大拇指挤在小拇指旁边,挤得杨踌的心猛地一跳,又一跳。

坏了!

手机没了!

钱也没了!

杨踌脑子里轰的一声响,恍恍惚惚迷迷糊糊蹴在马路边,目光呆滞了好久才回过神。

报警!

想及此下意识在裤兜里摸索一番,才想到手机也被偷了。肯定被偷了,连着钱一块儿被偷的。丢东西是不成熟的表现,丢钱会被人嘲笑,丢手机,会被人嘲笑是穿越过来的,杨踌最受不了被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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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昧生
犬昧生  VIP会员 人生短暂,做个俗人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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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相亲对象第一天相互满意,第七天相互厌弃。 离过年还有一周,林母就兴致冲冲地打电话给林雪:“小雪,你们单位是不是这两天就放假了?我跟你表姑约好了,后天你跟那个男孩子见一面!”林母电话中所提的男孩子就是表姑介绍给林雪的相亲对象陈斌,今年三十岁,做IT行业的,收入待遇都挺好,但为人比较闷,说好听点就是憨厚老实,不懂得跟女孩子相处,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有结婚。林雪在电话那头“嗯嗯,我知道了!”语气冷淡地接着

临时夫妻

打小三呀,打死这个臭不要脸的小三,勾引我老公。 金花在工地后街的小巷子里被几个小流氓堵住了,被推倒在地上的一瞬间,一股热流从两股之间流出,金花感受到肚子里小生命越来越微弱。巷子里终于有脚步声传来,几个小流氓落荒而逃。最终,脚步声的主人把金花送进医院,她流产了。救金花的人叫王强,是金花男朋友李兴手底下的一个工人。医院里,王强看着眼睛通红的金花,讷讷的说:“李兴电话打不通,一会我给你打了饭,回工地上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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