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缓缓归

2020-12-18 07:03:51

古风

正月十六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我与陶患的婚事就订在了那日。

酥酥回来的时候,我手中正拿着一本书卷,却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以至于她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听见。

定了定神,我才看清这是本兵书,问道:“如何?可见到人了?”

酥酥答我:“奴婢隔着屏风看不太真切,陶大人身形与太子殿下颇为相似,穿着身墨色衣衫,不过说话倒总是和颜悦色的,想必日后定会对小姐好的。”

我愣了愣,又问道:“那可见到太子殿下了?殿下可好?”

“听殿下说话倒是比上次见到时稍精神些了,可还是偶尔有几声咳嗽。”

我松了口气,只要他好起来,我便别无所求了。

母亲大抵是知晓太子要来,一早便吩咐了小厮说不让我出去,我明白她,若是听说他来,我定顾不得那些硬邦邦的礼仪,不论是什么场合,我也要见上他一面。

可今日是陶患上门来送聘礼的日子,我从小学的规矩告诉我,我不能在今日与陶患相见。他身子一向不好,平日里都在东宫不怎么出门,却偏偏在这一日,来到了我家府上。

太子殿下,我的顾旻哥哥。

我与陶患的婚事是圣上亲赐的,亦是太子为我们求的。

只是我身边的人,没人一个不知晓我的心思在哪里,我喜欢顾旻,这不是个秘密,他自然也心知肚明。

我的母亲是圜康公主,是太子的姑母,我便成了她的嫡亲堂妹,可圜康公主却并非我的生母,我的生母家世并不显赫,只是个五品小官家中的庶女,却配给了身为敬文公的我父亲做正妻,人人都称赞她好服气,却不料她虽嫁入高门却没能享几天福,生下我便匆匆撒手人寰。

圜康公主是我生母逝世三年后嫁入敬文公府的,可却是从我出生开始便一直照顾我,我自然打小便与她亲近,又因她身份尊贵,我时常得已随她入宫,便从小就与顾旻相熟。

只是那时他身体还不似如今这般,需要每日几碗汤药吊着,走到他身边都是一股子草药味,闻起来便觉得苦苦的,那时的他爱笑爱闹,常常捉弄我。

圣上子嗣不多,对顾旻这个长子便有些宠溺,而我么,母亲怕别人因为我没有生母而欺辱我,便将我当自己亲生女儿般疼爱,私下里也称呼圣上一句舅舅,而我自然也在她的娇惯下有些蛮横,与顾旻玩闹起来不知轻重,可圣上与皇后却都说这般就很好,宫中因有我们才不显冷清。

我们本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一起长大,今生也不分开,可随着皇后病逝,圣上立了大相公长女为继后,顾旻的身体便开始越来越差,渐渐地,卧病东宫,有时候连话都说不了几句,可那年他才14岁。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喜欢上他的,只晓得自己见到他缠绵病榻便心痛不已,见他病情稍稍好转便喜笑颜开,新后与先皇后不同,与谁都不亲近,母亲也不是很喜欢她,我们入宫的次数也就少了,每次我都只能从别人口中打听一二有关于他的消息。

谁能想到呢,我才听说他病情好转,便一道赐婚圣旨从天而降,要我嫁给一个我素未谋面的人。

陶患是少年高中,三年前治理江北蝗灾,两年前不费一兵一卒平定了渭河民乱,前不久刚刚上任中书令,正是圣上跟前的红人,上门求亲者数不胜数,我早有耳闻,只是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他。

婚期将近,父亲与母亲却将我看得越来越紧,我让阿璨带去给顾旻的信却一封也没有收到回应,没等到顾旻的信,我却等来了陶患的信。

“阿姐,你就不好奇吗?”见我将信扔进炭盆,阿璨想伸手去拦,却终究完了一步。

我看着那信封燃成了和火炭一样的颜色,轻声道:“有什么好奇的,又不是太子哥哥写来的。”

阿璨叹了口气,到一旁研了墨,落笔写到:“庭有梅树,未见花开,室有痴子,未见君来,红梅花开时,闻卿缓缓至。”

我一怔,随即听见阿璨跟我解释道:“未来姐夫说,必定要让你知晓这信中所表,我早猜到阿姐不愿去看,只好提前看了这书信,再拓给阿姐看一遍。”说着,又凑近了些,在我耳边说道:“阿姐,我看未来姐夫挺用心的,你还是别一心只念着太子哥哥了吧!”

我摇了摇头不知如何作答,起身将阿璨赶了出去,扣上房门,缓缓吐出一口气。

吾名宋斓,小字卿卿,生性最爱梅花。

我们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他送来这样的书信,倒让我有些恍惚,还以为他对我早就心生爱慕。

婚宴前一日京城下了场雪,母亲进屋时身上还带着些寒气,遣退了丫鬟,才拿出一份喜红的薄子,放在矮桌上,道:“这是为你准备的嫁妆单子,你瞧一瞧,若是不需要再添置什么了,我便叫人送去陶家了。”

自打赐婚的圣旨下来后,母亲便很少主动来我屋里了,像是故意躲着我似的,今日这般遣退丫鬟跟我独自相处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我便道:“母亲知晓我不会在意那些,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母亲轻叹一口气,坐到我身边,将我的手握在手里,才道:“卿卿,你自小便聪慧,可偏偏有许多事不是聪慧就能看清的,特别是那皇家宫院里的事,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可是卿卿,你要记住,太子他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母亲放心罢,我会安安分分嫁给陶患的。”我有些赌气道。

“你若真不喜欢陶患,勉强相处一年,我便替你去圣上跟前说让你们和离就是了。”

“母亲?”我有些诧异。

“此事虽是圣上赐婚,母亲却也更希望你能过得幸福。”母亲抬眼看着我,道:“所以劝你放下太子是真,劝你先委曲求全一年也是真,这世间好男儿无数,太子却并非是你的良配,你自小随我出入深宫,当知其中凶险,就连皇后娘娘那般好的人都没能熬过去,你当真就一点都不怕吗?”

我怔了怔,先皇后过世那年,曾有流言传出,圣上为了稳固皇权,削了先皇后之父的官职,又给先皇后赐了鸩酒,娶了大相公之女,只是后来这些流言也散了,世人眼中,不过是先皇后因病薨逝,方太傅辞官归隐如此罢了。

因着我看见过圣上与先皇后如此伉俪情深,先皇后薨后,圣上头发都白了一半,我从未信过那些流言蜚语,只是如今听母亲再谈起,反观朝局,又觉得那些话,每个字都真极了。

“圣上与先皇后也是竹马青梅,从小便一起长大,情是真的,权也是真的,皇家子弟,哪个不爱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卿卿,你信我的,若是你怕和离后京城里流言太重,便叫你父亲辞官,我们一起回乾州去。”

乾州是母亲的封地,是先帝在位时便封赏了的。乾州山高水长,必不会被京城这些糟心子事儿所打扰。

我不太甘心,更不愿意相信太子会如此对我,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竟还想着,倘若我便是那个例外呢?

我觉得我是明白他的,他身子不好,故而为我去求了一门好亲事,他心里是有我的,他是希望我过得好,不被他拖累才会如此,才会故意对我避而不见,对我送的信视若无睹。

大婚当日,诸般礼制皆是按照公主出嫁来置办,圣上赐予我这一场无上荣光,既表示了对新任中书令的看重,又提点了那些恃宠而骄的老臣们,天子做事,每一步都不过是为了朝堂稳固罢了。

我并不在意这些礼制,像个木偶般任由着喜娘牵着走完了大婚的整个流程,直到众人退去,只余我与陶患,这不大不小的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红烛噼啪作响,陶患坐在我身边,过了半晌,才拿起秤杆来挑掉了我的盖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竟有些恍惚,万一,我们真如官话里那般白头到老了呢?

陶患此人眉目间竟是厉色,一开口说话,却又温柔至极,望着我眉心道:“礼制繁重,娘子今日辛苦了。”说着,便伸手为我将头上千金重的发冠摘去,又道:“庭中宫粉梅、照水梅、绿萼梅听闻今日娘子入府,纷纷开放,娘子可想趁着这月色前往一赏?”

我闻声不禁一笑,听他这言,我却突然来了兴致,想去看看他三番两次与我提到的梅花。

那夜月光皎皎,梅花灼灼,我与陶患漫步雪地,倒是映出一副新婚甜蜜的景象来,后来的很多年,人们谈起新婚,都会称道一句,陶患宋斓新婚夜,陶府梅花一息之间盛开的盛景。

因着我们是今上赐婚,新婚的第二日我们需得入宫谢恩,我迷迷糊糊被酥酥叫醒,梳洗之后,又将发髻搞搞绾起,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我险些要认不出来,女子绾髻则为妇,今后,我便正式成了陶患的妻子了。

回想昨日夜里,赏罢了梅花,陶患怕更深露重,我湿了鞋袜,竟将我背在背上,也不知是他走的太慢,还是我着实困倦,竟在他背上便睡了过去,早晨起来,身上穿着的还是那身喜服。

我有些吃惊,想象中抵死不从的画面没出现,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幼稚,只是一想起一会儿要入宫面圣,便会见到太子,这心中感觉,似乎又与过往不大相同了,不知是母亲跟我讲的话,还是因为今日的我,已是人妻。

酥酥为我选了一身浅黄色对襟衣衫,与陶患所穿墨青色长袍倒是很搭,用罢早膳,车马已备在了府门外,进宫的路上,陶患与我说起他的仕途,其间几起几落,我竟听的有些入迷,觉得比梨园的戏本子还有趣些。

皇宫,高墙红瓦,密不透风。

陶患牵着我走在高墙下,前头引路的是圣上宫里年龄最小的云宫人,幼年时也是常常同我们一起玩闹,不过一般都是我和顾旻玩闹,他给我们放风,算起来,我也是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故而,才一见面他就道:“卿卿小姐大喜,云流给小姐道喜了,祝贺小姐与中书令大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我正欲开口,陶患便先我一步揖道:“借云宫人吉言,陶某也祝云宫人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陶患这话正好说在云流心坎上,云流最大的心愿便是在不惑之年前当上乾清宫主事宫令,虽说他都在宫中十余年了,还是位份最低的宫人,但丝毫不影响他一颗努力上进之心。

果不其然,云流闻言,顿时喜笑颜开,一个劲称赞陶患,最后道:“陶大人,卿卿小姐虽幼时顽皮些,可毕竟还是圜康公主教养长大的,素来有才名,今后,可定要好好相待啊!”我刚想感动一番,又听他压低声音道:“不过若是她在家蛮横不讲理,大人也可告知云流,云流定会在圣上跟前好好告她一状的。”

话音才落下,云流便狠狠吃了我一记白眼,却丝毫没影响两人相视而笑,恍惚间,我还以为回到年少时,只可惜,往昔不复,今人非前人。

乾清宫中,圣上已下了朝,正兴致勃勃侍弄一株相思梅,宫人大都在殿外候着,我们才一踏进殿门,他便免了虚礼招呼我们坐下,宫人上前奉茶时我才看见,圣上已经满头白发,不像万人之巅的皇帝,倒像是个孤独垂暮的老者。

寒暄家常时,茶果几添罢。

出了乾清宫已将近午时,陶患道:“卿卿,太子殿下召见,你可要与我同去?”

我下意识松开了与陶患握在一起的手,眼神望向别处,道:“我,我便不去了,我在宫中四处走走。”

说罢,我便自顾自往御花园方向走去,酥酥愣了愣才追上来,道:“小姐慢些,莫失态了。”

我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道:“走吧,我们去看看皇后娘娘。”

乾清宫西南方有座废弃了很久的宫宇,叫做凤鸣宫,正是先皇后方氏钰良所居之地,自先皇后故去,此处便荒废了起来,任它荒草丛生,圣上却从不允人修整。

枯木寒窗,乱草疏斜,红漆斑驳,冬风呜咽。

我仿佛就看见皇后娘娘喝下鸩酒时,绝望地看着宫门外,无力也无助。

我被这阵悲痛压得有些喘不过来气,扶着酥酥的手疾步走出宫门,又转过身来,朝着里面重重地行了叩首礼。

皇后娘娘,卿卿嫁人了,您在天上做神仙的时候,也要记得看看卿卿啊。

圣上子嗣不多,膝下只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太子是嫡子也是长子,也是圣上与先皇后唯一的孩子,可太子却并不是唯一的嫡子,继后无所出,故而抚养了早逝淑妃之子三皇子顾秉,因太子多病,朝政之事多由顾秉在圣上身边帮衬打理,在前朝也是颇负盛名,不过太子无过,任那群朝臣再如何奉承吹捧,亦无法如他们所愿,将太子废而另立。

我从前并不关心朝政,我只关心太子哥哥是否安康。

宫院深深,如一潭永远也望不到底的泉水,我看不透,也不想看透。

是啊,若是在这深宫生活一辈子,该多累啊。

大婚后,我与陶患便过上了平常夫妻的日子,我学着料理些后宅的家务,他忙完公事便会带着我在京城中品茶听戏,逛街玩耍,我便觉得陶患作为我的夫君做得真好啊,我差一点点就要以为他爱上我了。

直到江氏进门的那日,我小心翼翼捧起来的真心仿佛又被人狠狠扔在了地上。

乍暖还寒三月初,我请了个手艺师傅来家中教我做风筝,我想着过两日便是陶患休沐的日子,我们能骑着马儿去郊外踏青,我计划得多好的,甚至已经安排了小厮出门采买需要带物品,可偏偏那么巧,我才扎好了第一只风筝,管事便领着一个女子站到了我的院外。

酥酥去询问后回来竟支支吾吾半晌不回话,我才看出不对劲,让人送手艺师傅出府,管事这才领着那女子上前来。

“妾身江氏婉柔见过主母夫人,还请夫人吃妾身一口茶,让妾身在府中服侍大人与夫人。”那江氏朝着我盈盈一拜,我看向一旁的管事,他竟也一脸无可奈何,我不解,人是他领进门的,他怎么还一脸无辜的。

“禀夫人,这位,这位江姑娘是慕容府的马车送过来的,来人称江姑娘是慕容大人送给咱家大人的,咱家大人已经首肯了江姑娘入府为妾,让夫人安顿。”管事低着头,像是怕我似的。

我定了定神,我从未想过陶患会为了我而不纳妾,只是我没想到竟然来得这样早,我们新婚不足两月,我的夫君便收了女子来做侍妾,他这般作为,怕不是想让我成为全城的笑柄。

支撑我面不改色地坐在这里喝江氏的敬茶的是我从小念过的书和母亲的敦敦教诲,只是母亲教会了我怎么做一个大度的当家主母,却没有教会我被夫君欺负时该如何稳住心神。

那江婉柔有恃无恐地进这府门,我却反倒是怯场了一般,匆匆给她指了住处,便回了房间。

我们新婚时,世人是如何称赞这段姻缘的,现在,便会如何笑我这京城才女失了夫君的心。

我靠在软塌上,竟昏昏沉沉地睡去,本以为这一觉醒来,陶患便该回来了,他回来便该给我一个关于江氏的解释,只是我梦中惊醒却是天色尚早,回忆那个梦,只觉脊背发凉。

梦里我被千夫所指,走投无路,竟从高楼坠下,求生无力。

满园梅花已只剩下零落几支,我却心乱如麻,那个江婉柔长得真好看啊,柳叶眉樱桃嘴,莫说是男子,就连我都觉得可见尤怜。

随着天色暗去,陶患却还未归家,我差了人去寻,传来的只有中书令与朝中几位大人于清秋堂斗诗品酒暂不归家的消息。

一时间,我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等些什么。

他是我的夫君啊,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自古以来,都不该是做妻子的去干涉他,我明知自己能做个贤妻,又何苦为了世人眼中的偏见像个怨妇般盼着他回家来,然后再跟他哭闹一场。

冷静下来,我亲自去看望了江氏,为她房中添置了不少物件,又选了两个老成持重的婢女服侍着,处处不愿落人口舌,如此这般,大抵外头那帮人也没有什么闲话可以说我的了。

那一晚月色依旧皎皎,我执笔临摹了一晚的春江花月夜,直到天色微亮时,母亲来了府中。

不知怎的,我心口上压着的大石头在见到母亲那刻便消失不见了,我也终于松下心来,卧在母亲怀中哭了出来。

“你是我的卿卿,是我的女儿啊,他们怎么敢的啊,怎么就敢胡乱拿个女子来打你的脸,让你受委屈。”母亲愤愤道,说着又轻轻拍着我的背道:“卿卿不怕,有母亲在呢,母亲处置一个庶人的权力还是有的。”

我正发愣间,母亲便使唤酥酥去将江氏唤来。

“母亲这是?要赶她出府还是......”我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直起身子。

“慕容毓是老三的人,向来是嚣张跋扈惯了的,只是他如今欺负到了你的头上,我倒也不必同他客气。”

正说话间,江婉柔便迈着步子进了我的屋子,屈膝下来,道:“妾身江氏见过圜康公主,公主万安,夫人万安。”这一拜倒是不失礼节。

“你若是自己收拾了东西滚出去,本宫尚不会为难你,你若是要赖在这陶家院子里恶心我女儿,本宫便找人打断你的腿扔出去。”母亲瞥了她一眼便昂起头看着别处,我深知她这是极生气的模样。

“公主赎罪,妾身尚不知做错了何事惹了公主生气,可妾身是陶府的妾,这世间还没有一桩道理是家主岳家来做家主后宅的主的,公主您虽贵为皇室,可若说处置妾身,那还得是夫人来处置才是。”江婉柔却丝毫不如她名字这边婉约柔弱,说起话来振振有词。

可她话音才落下,母亲身边的刘嬷嬷变上前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道:“大胆贱婢,公主说话你也敢顶嘴,不知死活!”

“本宫说话便如斓儿说话,哪儿由得你跟本宫在这里讲道理,谈规矩。”母亲望着半趴在地上的江婉柔,厉声道:“来人,拖下去打!”

说着,便有两个小厮走上前来,我见状终于将心中悲愤通通压下,起身道:“慢着!”又蹲跪在母亲膝边,牵住她的手,道:“阿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江氏这事儿就是外面那些人拿来惹我们生气的,她是慕容府送来的,便不止是我与陶患的家务事了,还牵扯了前朝与父亲的仕途,我们眼下不能乱了阵脚。”

“可新婚两月陶患陶患便收了小妾,昨日还夜不归宿,如此这般,卿卿,母亲真是后悔,后悔草草便将你嫁给了这样一个人。”

“我知道的,我知道母亲自小最心疼的便是我了,可这件事我愿意再等等,等他回来给我一个解释。”我压住有些颤抖的声音,继续道:“如今之计,我们只能对江氏以礼相待,只要陶患待我还一如往出,纵使悠悠之口也难动摇宋家与陶家间该有的情谊,便也保全了父亲在前朝的地位。”

“卿卿......你不该考虑这么多的,你知道,母亲是圜康公主,就算是处置了一个贱妾,也......”

“我知道的,阿娘,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如今不再年幼,我该多为大局考虑才是。”

母亲将我拉入怀中,轻声道:“我的宝贝卿卿受苦了。”

我不知江氏是何时退下去的,后来我在母亲怀中睡着,格外安稳,这不是我的生母,却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亲生母亲还要做的更好,我知道有她在我不必那么懂事,可我却不能一味地让那么疼爱我的母亲一直为了我而操心。

那日我睡醒,母亲已经回家去了,酥酥告诉我,母亲是等着陶患回来,狠狠训斥责骂了一遭才走的,陶患几次想来看我都被酥酥拦了回去,我无耐地笑笑,酥酥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连家主的路都敢拦。

只是经此一事,我却再难日日笑对陶患。

他同我解释了,他千般苦衷,万种无奈,那天本是想早早回家,却被扣在清秋堂门也不得出,等到第二日,已尘埃落定,满城皆知,再难挽救。

可是啊,这件事于我和宋家本就是个死局,我们只能对江氏以礼相待,打碎了牙也往肚子里咽。而陶患却不同,他只要咬死不让江氏进门,慕容家便毫无他法,但那样三皇子必会在朝政上对他多加为难。

说到底,不过是他有他的痛,我有我的痛,他保全了自己,舍弃了我罢了。

四月初,圣上南巡苏州,母亲请旨一同前往,也便带着我同行散心,可直到出行前两日我才知道陶患也要同去。

四月的苏州是世间最美的地方,我读过许多美丽诗文,也看到画里的杨柳纷飞,莲花盛开的美景,却从未亲眼所见,我很开心,过往糟心事也便从我心头淡去不少。

只是,我没想到,我还没看到苏州美景,我便再也看不见这世间万物了。

“我是谁?”

“你是卿卿啊,宋斓,宋卿卿。”

可我怎么会是宋卿卿呢,宋卿卿怎么就成了双目失明的废人呢?

江南之行,途径平阳,渭城等地,圣上携太子体察民情,我与母亲就在这些城里闲逛玩耍,陶患知道母亲不愿见他,便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保护我们,每个地方风俗都不同,我这才知道,京城虽是世间最繁华的地方,却真真不是世间最有趣的地方。

“等过了青州,我们便能到苏州了。”陶患跟我说道,“青州不是个太平的地方,这些晚上不论你听见外头有什么响声都不要出来,我会多调些侍卫护着你和母亲的。”

我不以为然,反驳道:“可我听说青州的烟花是最好看的,几日后还会有烟火会,没听说有什么不太平的啊!”

“烟花嘛,我会多多带一些回京城,届时放给你一人观看,只是你一定要听我的,万一遇上什么事,千万护好自己。”

我听得有些发懵,只草草地点头答应,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在青州歇脚的最后一个晚上,忽然就下起了大雨,我想着陶患还没回到船上,便带了把伞,到外边去等他,那晚的雨真大啊,我有些担心起陶患来,便又往前走了些,却不料看见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跳上了龙船,望着那有些熟悉背影,我心下一沉竟收了伞跟了上去。

“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只等烟花为号,便可行动。”

“如此最好,当真是上天都在助我,这场雨下得真真及时。”

“殿下筹谋多年,只望事成后,殿下遵守诺言。”

“中书令放心,待本宫登基,必定给你想要的。”

我躲在杂物后,紧紧抱着那把打算给陶患的伞,是他们,怎么会是他们,他们这是,要谋反?

我不敢深想,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发出声音,却不料天空忽然一声响雷,我骤然一抖,身后的木箱毫无征兆地落在船板上,发出闷响,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一名暗卫便举着匕首向我刺来。

几番躲避间,我身上竟已被刺伤好几处,正在我无措间,忽被人拥入怀中,暗卫停手,我才看清了抱住我的,正是陶患。

“卿卿,你怎么会在这里?”陶患声音依旧温柔,跟刚刚那个在与太子谈话的人仿佛完全不同。

我颤抖着摇了摇头,我们四人就僵持在此,暗卫举着匕首随时待命,太子却冷着一张脸站在我对面,看着我,好像是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毫无感情,甚至还带着些许杀气。

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顾旻哥哥,怎么变得如此陌生了。

他这般精神饱满的样子,哪里像是个久病在床的病人,原来是他骗了我们好多年啊。

“殿下,恕臣先带内子下去治伤,臣告退。”

陶患说着,便打横将我抱了起来,正打算离开,却看见远方的雨夜里,绽开了一阵又一阵的烟花。

“岸边的弓箭手马上就会动手,中书令大人,还是先做自己该做的事吧。”太子看着我们,冷声道。

“爱妻重伤,恕臣不能从命。”

陶患说着便要带我走,我却看见太子朝着暗卫使了个眼色,那暗卫便挥着匕首向我们挥来,陶患抱着我艰难躲避,太子却理了理衣袍,边走边道:“本宫不能失败,既然你不识好歹,便莫怪本宫不留情面。”

随着远处那片绚烂渐渐消散,越来越重的马蹄声在向岸边靠近,陶患将我安置在一旁,几个回合间已将暗卫制服,他这才解下外袍想要为我披上,我却看见他身后出现了好几个拿着刀的黑衣人,似乎是刚刚从河里攀上来的。

我来不及思考,只得大声提醒道:“阿患小心!”

陶患反应很快,长袍做鞭,狠狠一挥,便将最近的两人打倒,眼看着人越来越多,我只得胡乱从旁边捡来一根棍子,我不求能帮到陶患,只求能在必要的时候护好自己,不给他添乱罢了。

后来,我想挥木棒打开那个想从后背偷袭陶患的人,却被人狠狠踹开,头也重重地磕在护栏上,头晕目眩间,一阵失重感传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迅速下坠,像极了当初做的那个梦。

再后来,我全身没入水中,临了,还听见有人撕心裂肺一声:“卿卿!”便再也听不见任何,也看不见任何。

闭眼是一片黑暗,睁眼也是一片黑暗,我本以为天总会亮的,只要我再等等,天就会亮起来,可是我等了好久好久,我睡了一觉起来,睡了好久再起来,天都没有亮起来。

这世界再也不会有光亮了吧,我这样想着。

在这一切都是一片漆黑的日子里,有很多人到我身边来又离开,我渐渐接受了我双目失明的结果,渐渐想起来,我是谁,我为什么会这样。

却始终不明白,我所在的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

“娘娘,该喝药了。”清脆的声音响起,约莫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每日都会跟我说,“娘娘该用膳了”或是“娘娘该睡觉了”,别的却一句也不讲。

我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唤我做“娘娘”呢,未出嫁时有人唤我小姐,出嫁后大多唤我夫人,却怎么也不该唤我娘娘。

我不知陶患是否还活着,可若是他还活着,他为何不来接我回家?

就这样的日子,我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天越来越冷了,后来屋里也烧起了炭盆,我每天靠在软塌上,听炭火燃烧的声音,就像某个夜里,红烛噼啪作响。

后来有一天,那个小姑娘又进来跟我说:“娘娘,下雪了,可要出去走走?”

我张了张嘴,道:“不走了,没有人背着我,不想走。”

过了不知多久,风将窗户刮得呼呼地响,我听见有人来将窗户关上,可关上窗户却不见离开,反而朝我走过来,那脚步声有些重,我听着不像小姑娘的。

“卿卿小姐,我是云流。”声音传来的地方有些低,这人估计是跪着或是蹲着的。

我想了想,问道:“云流,云流是谁啊?”

“是我啊,乾清宫里的小宫人云流,卿卿小姐仔细想想。”

我笑了笑,原来是云流,那个想做宫令的小云流,我问道:“你怎么来啦?是圣上让你来的吗?”

“小姐糊涂了,圣上怎么会让我来呢?我是趁着天色晚了灌醉了看守的侍卫偷偷来看你的呀!”

我愣了愣,脑海又一遍浮现出那些令人后怕的往事,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眼睛却扯着我的每一寸肌肤生疼着,我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就仿佛不这样我便再也呼吸不过来。

我想起我刚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有个人抱着我唤我卿卿,吻我的眉眼,我的脸颊和我的唇,还想要褪去我的衣物,我便拿起我所有够得到的东西砸向他,捡起一切尖锐的东西往我的手腕上划去。

后来我身边再也没有任何利器,后来,他再也没来过。

我知道他是谁,他是太子顾旻。

云流一直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等到我渐渐冷静下来,才道:“我知道小姐有许多疑问,小姐都可以问我。”

我定了定神,问道:“陶患还活着吗?我父亲母亲怎么样了?”

“陶大人很好,依旧任中书令一职,他手中有兵权,圣上暂且不能对他动手,可圣上对外称小姐落水已身亡,陶大人手中没有实证,也便无法接回小姐。而公主与敬文公如今在公主封地乾州,也一切无恙。”

“你说的圣上,是顾旻吧?”

“是......太上皇如今居于浅蔚山,半年前新皇已登基。”

我有些吃惊,问道:“太上皇?你是说......”

“江南之行,圣上于青州遇刺,好在太子顾旻全力相护,保圣上无恙,可圣上受惊,回京后便传位太子,自去浅蔚山隐居去了。”云流顿了顿,继续道:“可这只是外人听到的说辞,其实那日,太子谋反被抓了个正着,圣上却并未处罚,只有些心疼地对太子说‘这皇位迟早都是你的,你着什么急呢?’”

“这皇位迟早都是你的,你着什么急呢?”

“这皇位,父皇难道不是给三弟准备的吗?”

“旻儿,为父只是心疼你久病缠身,不愿你多加操劳,这才将你三弟带在身边让他多学些治国之道,将来好好辅佐你,你从来都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我又怎么会让你失望呢?”

“父皇这套说辞想必准备了很久吧,是不是就等着儿臣犯下大错,再说与儿臣,然后毫无愧疚地继续坐在皇位上?”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难道旻儿你看不出来?”

“儿臣该看出什么来?难道母后不是父皇逼死的吗?若不是儿臣这些年来努力装成命不久矣的样子,怕是早早就不能留在这世间了吧。”

“哈哈哈哈哈,阿良,你放心吧,旻儿是装病的,旻儿好好的,还会为自己筹谋打算了,我们都该放心了。”

其实八年前,先皇后为了不让圣上为难,偷偷饮下鸩酒,还留书,请封大相公之女为继后,以固朝政,可这些事,知晓的人极少,顾旻同这世人一样,都以为圣上是为了权而逼死了先皇后,可顾家后人,哪个不是最钟情的,爱了一个人,便势必会爱她一辈子。

“你若爱这皇位,朕便给你罢了,云流,拟旨传位于太子顾旻,让礼部则日迎新皇登基。”

世间疯魔千百种,爱恨嗔痴皆无过。

只是顾旻既然爱我,又为何要在陶患让他去向圣上求赐婚时毫不犹豫便答应,又为何要勾结着慕容毓送江氏给陶患来欺辱我,为何在龙船上对我和陶患痛下杀手,又为何在陶患将我救起来后把我关在这深宫,不许人同我说话,也不许人与我相见。

我实在不明白他,他做了皇帝,要什么没有,怎么偏偏要折磨我这个双目失明的废人?

云流将这些秘密一一跟我说尽,最后跟我说,十日后,顾旻选秀女,那时他会想办法带我离开,让我回到陶患身边。

从那日开始,我便时时记着时辰,只盼着十日后早些到来,我能快些离开这个让我作呕的地方。

这样有所期盼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就算我听着炭火燃完了一盆又一盆,依旧没有到我和云流约定的时间。

直到顾旻选秀那天终于到了,我听见整个皇宫都闹哄哄的,似乎在为了新皇选秀而开心不已,我也开心,我很快很快就能见到陶患了。

云流是套了辆马车来的,他说让我装作落选的秀女,混进她们的车队里出去,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说让他做主就好,我信他。

起初一切都是及其顺利了,可不知怎么,忽然周围就静了下来,我心一沉,便感觉云流加快了马车的速度,却不料马儿突然长鸣一声,骤然停下,我也被从马车里甩了出来,我无力地伸手一抓,便被人拉入怀中,然后轻飘飘落在地上。

我一惊,只觉得这身形好熟悉,惊喜道:“阿患是你吗?你来接我回家了吗?”

却不料,那人竟将我狠狠扔在地上,我这才意识到不对,顾不得疼痛,有些害怕地往后挪动着身体。

我怎么忘了,这样身形的不止是陶患,顾旻与他,身形颇为相似。

“你眼中就只有陶患?我对你怎么不好了,你要对他这样念念不忘?”果然,顾旻的声音传来,说着,他竟用力扯着我向前走了几步,拉着我的手摸上一滩温热,是血,我想将手伸回来,却奈何根本动弹不了,“摸到了吗?这是云流的血,他胆大包天竟妄想带着你离宫,朕怎么会让他得逞,朕怎么会允许你再跟陶患在一起。”

我是一路跌跌撞撞被顾旻拖着回宫的,一路上,我已泣不成声,他却毫不在意,将我扔在床上便要来扯我的衣服,我向身边摸去,却再也摸不到一样可以防身的物件,慌乱之下,只抓着他的手就狠狠咬下去。

我能听见他疼得倒吸凉气,我却直到嘴里全是血腥味时才松口,用力将他推开,踉踉跄跄往旁边一走,便干呕起来,直到最后,提不起气来,直直栽倒在地上。

我睁眼,眼前依旧是熟悉的黑暗,又慌乱地摸了摸身上的衣物,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必担心,朕并不会趁人之危。”顾旻的声音自床边传来,我吓得往里缩了缩,却又觉得自己这样,根本护不住自己,却还是忍不住颤抖着身子。

“究竟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呢?”我声音有些微颤。

“怎么能叫放过呢?卿卿,你不是从小就喜欢我吗,我也喜欢你啊,只要你愿意,明天朕就娶你做皇后,我们相守一生,这样不好吗?”

“可是你忘了吗?是你求圣上赐婚我和陶患的啊,是你将我推开的啊。”

“我以为你不会爱上他的,可是你们怎么能那么恩爱,你知道吗,我见你们婚后过得那么好,我竟然嫉妒得发狂,我想着的,我想着等我登基后就远调陶患,另你们和离,我再娶你,我哪里想到,你会爱上陶患,你不爱我了,卿卿,你不爱我了,是你负了我啊!”

“所以你就安排了江婉柔入府让我们离心,又在龙船上对我们痛下杀手?”我有些声嘶力竭道,“可是你害了我啊,顾旻哥哥,你害我永远也看不见了,你害我痛失所爱,害我一生也无法原谅你。”

眼泪滴下来,我却痛不欲生,我们早就回不去了,顾旻,我们已经回不去从前了。

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对我亦不是爱,他不过就是见不得我爱上别人,他亦疯亦魔,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我。

顾旻上前来抱着我,不停地在我耳边道歉,我没有躲开,也躲不开。

最后,我跟他说:“圣上,你放臣妇走吧,放过我,也放过自己。”

他没有回答,轻轻地走出去,轻轻地为我关上门,轻轻地,就仿佛怕被我听见似的。

我的眼睛没能好起来,可我的阿患来接我回家了,他带着我回去,辞了官,在那年我们没能走到的苏州城里开了一间蜜饯铺子。

关于我和阿患,他说他多年前就打定了主意要娶我,于是不惜在官场上尔虞我诈,答应帮顾旻夺位,是与他做了笔交易,他知晓我喜欢顾旻,便让顾旻去求圣上赐婚,为的不过是让我对顾旻死心罢了。

阿患他做到了,我爱上了他,爱他机关算尽却对我仍旧保有真心,爱他无论何时都要保我周全。

江南之行,我的阿娘只是想带她的女儿出去散散心,我的阿患本不必前往,却因担心我受伤而陪着我们一同南下,那一行,是我们一生的痛,却也是我们珍爱过的痕迹。

秋池丶
秋池丶  VIP会员 “ 我想藏起来,藏进月亮,或者你的心里。 ”

与卿缓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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