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钟情一只飞鸟,却又狠不下心造一座牢笼罢了。
Chapter01
明明眼睛从显微镜上移开甚至不需要一秒,且出于礼貌或是好奇,他的确应该这么做,但他并没有。
一句话,把自己的傲慢拿捏得恰得分寸:“我不带实习生。”
“有一个理由,你得帮我带一个实习生。”
两分钟思考完毕后,他摘下手套,修长的手指调整了一下自己白大褂上别着的名牌。
——检验科,姜燃。
国内各大医学类报纸杂志上,这个名字并不少见,但“青年才俊”这种词却轮不上他。在这种以妇产科、肿瘤科等几个科闻名全国的大医院,就算报告写得再多再漂亮,也拼不过别人的一把手术刀。
检验科里七八十号人,超过一半的人都有很硬的笔杆子,姜燃之所以特别,说白了,是年轻。
一般的医生人到中年才开始带实习生,他工作第三年就带了第一批实习生。带完第一届实习生,领导就单独找他去办公室,几摞实习结业总结堆在桌上,实习导师署名“姜燃”的那摞,评价都是良。
“一个优都没有?”主任问。
姜燃摇头:“找不到一个好的。”
主任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优秀,你总要给那些小孩子一点鼓励吧!”
姜燃沉默了片刻,而后抬头道:“可是主任,职场是没有小孩子的。”
而此时,一堆小孩子就站在他面前,头顶“A大医学院”的光环熠熠闪光,姜燃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一个清瘦的身影。
因为五官很像,所以他可以肯定,接下来的漫长半年,这个小孩归他管。
他希望这个小孩最好乖一点,能力强一点,话说少一点,这样会减免双方很多的麻烦。所以他打算第一次见就和这个小孩约法三章,简单快捷,清晰明了。
结果话没说出口,就被人截了。
小孩一双狸猫似的眼睛盯着他,眼里还闪着精光:“姜医生?”
“嗯。”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我看过你写的报告。”她说。
一般这样的开场,后面得跟上热情洋溢的称赞,姜燃不喜欢奉承与被奉承,他想让小孩少说废话,却再次被抢白。
“你在2014年9月《医学世界》上发的那篇文章,我2013年在国外的时候就听过类似的报告;你在2015年1月《医生》上发表的研究报告,我曾经在实验室里做出过和你不同的结果,虽然几千次里只有一次,但这个特例的确存在,所以我觉得你的报告并不是绝对严谨。”
身高是小孩,长相是小孩,口气也和无知的小孩一样欠扁。
“这个实验我做了上万次。”姜燃眯着眼,回忆起这几年在实验室的日日夜夜,突然有些不服气地想要和面前的小孩一较高下,“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说的千分之一的概率不存在,如果你见到了,那只能说明你某一项的参数出现了偏差。”
小孩瞪大眼,鼓着嘴巴说:“承认自己的错误就这么难吗,姜医生?”
他俯下身,在距离她的脸还有约莫二十厘米的时候停了下来,望着她那双赌气的小眼睛,得意扬扬地说:“是你错了,小孩。”
“你才错了!我没错!”她气得五官都拧在了一起,转过身拔腿就要跑,末了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一字一顿地说,“还有,我不是小孩。”
然后她把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念了一遍。
是个晴天的午后,细碎的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她的身上。
小小的嘴巴一张一翕。
“温离!”
他再一次把自己胸口别着的名牌摆正。
小孩是小孩,长得像小孩,脾气像小孩,不过名字,倒还不至于那么无关风月。
Chapter02
温离到检验科的第二天,就霸占了一台显微镜。检验科给实习生用的显微镜有限,通常要好几个实习生合用一个,温离不能总占“茅坑”,于是自己从外面搬了一台过来。
起初,姜燃并不打算搭理她。碍于她身份特殊,即便是连话都不想跟她多说一句,他还是要例行公事一般地和她进行最基础的日常交流。
某天早上姜燃打开检验科的大门,看见温离就站在靠窗的位置,她弓着身子,眼睛贴在显微镜上,碎头发被她撩到耳后,晨光熹微,她的鼻尖像是在闪光。
“早,小孩。”姜燃说。
温离把头从显微镜上移开,她望着姜燃,惺忪的双眼还没什么精神:“姜医生,不想讲话就不要讲话,强行尬聊最为致命。”
娇生惯养的小猫咪,有点脾气才有点意思,姜燃这样想。
他问:“你昨晚没回家?”
“是。”温离又扭头去看显微镜。
他好奇她夜以继日研究的东西,走过去却被温离挡住了样本。
“姜医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这个台词本该是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送给她的。姜燃的眉头轻轻地蹙了一下,目光在她遮住的位置游离了片刻,随后移开:“小孩,我得管着你。”
话一出口姜燃就后悔了,但很快他就发现,对方比他更加不愿意和彼此扯上关系。
“你没义务管着我。”
“你妈让我管着你。”
温离一瞬间就变了脸。
“这么说,你是因为我是检验科主任的女儿,才来找我的了?”
“嗯。”姜燃没打算和她兜圈子,“我本来连实习生都不想带。”
温离抿了抿唇,一张精致的小脸显得有些气恼,她轻轻地跺了一下脚,道:“你别给我这种特殊待遇,我不要。”
那种不服气又噌噌噌地往上冒,却又佯装漫不经心说话的姜燃恨不得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那我要是非要给你搞特殊呢?”
“你不许给我搞特殊!”
不许。姜燃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这两个字的意义之后发现,按照他们现在的关系,她是没理由对他说“不许”这两个字的。
“你这个小孩……”
第三次被截,姜燃有些不爽,温离却傲慢得理所当然:“我不会在检验科待很久的,你放心,不用管我,实习期我不会给你捅娄子的。”
结果没几天,温离就打脸了。
温离是在手术室被抓包的,被抓的时候她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手术服,戴着口罩,像个丧家犬似的站在角落里耷拉着脑袋。一旁的主刀医生气得发抖,指着她的鼻子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五分钟后,姜燃火急火燎地从检验科赶到了大外科。
“检验科的不会看好自己的实习生吗!不知道这场手术有多重要?要是出了事,你们检验科谁负责?!”主刀医生年过四旬,骂起人来铿锵有力,把向来都傲慢惯了的姜燃给骂愣了。
姜燃没说话,于情于理,他都只有挨骂的份。
倒是一旁的温离看不下去了,她抬起头,说:“是我自己要来,和姜医生没关系的。”
“实习生犯错,就是医生导师的责任。”主刀医生上下瞥了眼姜燃,目光在他的胸牌上停了片刻,随后道,“我知道你,听说你经常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吧,写了很多报告,在检验科刘主任那是大红人。”
姜燃依旧没说话。
“年轻人,光有笔杆子没什么用,干我们这一行的,责任心可比会写文章重要多了。”说了几句,主刀医生见姜燃像是个木头,倒是做错事的温离跳脚,转头又开始数落起她来。
姜燃这才有了反应,聊表歉意之后一把抓住温离的衣服就往回走。
“我的小孩,还是由我来管教吧。”
Chapter03
温离很烦姜燃叫自己“小孩”。
年龄差不过四岁,也不见得比她多吃了多少饭,多做了多少研究。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她做错了,按照温离的性子,脸上是挂不住,心里也放不下。
最重要的是,姜燃没骂她,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她妈,甚至回检验科之后的几天,他连提都没提一个字。
骂一顿也好啊,嘲讽她一下也行啊,总好过这么无声无息的。她就像是欠了姜燃一笔债,还都还不清。
又过了两天,温离实在撑不住了,她非要请姜燃下次馆子,把火锅店的冰柜搬空了一半。
一顿饭下来,姜燃没几句话,温离忍不了,她放下筷子,问:“你就不说我两句?!”
姜燃明知故问:“说你什么?”
“我说我不会给你捅娄子的,可是我捅了,你难道不该骂我两句吗?”
他放下杯子,漂亮的手指在杯沿上转了一圈。他微微颔首,道:“不是你说的吗?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温离就这么看着他,他也看着温离。
火锅的热气噌噌噌地往上冒,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角往下落。
“你骂我。”温离说。
“不骂。”他抬眸,一如既往的傲慢。
温离猛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怒道:“喂,你骂我一句不行吗?”
“为你所说的千分之一的概率跟我道歉,我可以考虑骂你一顿,然后我们扯平。”姜燃道。
“不行。”她睁大眼睛,很认真地纠正他,“一码归一码。那千分之一的概率是你没碰到,是你错,我不跟你道歉,这个扯不平。”
姜燃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那行,你证明你那千分之一,如果我错了,那我跟你道歉,我们扯平。”
没等姜燃把话说完,温离转过身就往医院的方向跑,瘦小的身子在漆黑的夜里格外刺眼。
他坐在二楼,目光定格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平静又温柔,直至她消失在视线尽头。
姜燃闷笑了一声,他拿出钱包下楼埋单。
入冬了,天气转冷。他想,如果她晚点走,他说不定会把自己的外套借她披上。
事实上,温离并没有证明出那千分之一。
温离再一次和姜燃说上话,是在凌晨两点钟的检验科。姜燃在办公室写报告,出来发现还有光从研究室门缝里透出来。
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姜燃推开门,看见了翻箱倒柜的“小耗子”。
“小孩。”他叫她。
温离闻声扭过头,右边眼睛挤在一起,只剩下一条缝。
姜燃问:“你在找什么?”
走近了,姜燃看见温离的右边眼睛肿得像是个核桃,眼皮上下一圈通红,这是检验科的人常有的毛病。
“医药箱。”温离说,“我眼睛发炎了。”
和真菌打交道的人,因为眼睛长时间对着显微镜,极容易发炎。
姜燃走到她后面的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了医药箱。见温离还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他轻声催促她:“快坐下。”
研究室的灯亮了几盏,温离一直在数。大概是因为触碰到她皮肤的手指太温柔,她翻着白眼,看都不敢看他一下。
“眼睛闭上,小孩。”
靠得太近,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唇齿间呼出的气息。面部的毛孔因为他的气息猛地收缩起来,这种神奇的触感一直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末梢,而后一同奔涌到她的心脏。
如细流汇成江海,顷刻间掀起惊涛骇浪。
咯噔。
温离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你就这么喜欢检验科?”听到姜燃的声音,温离这才回过神来。
研究室的灯亮如白昼,姜燃收拾完医药箱转过身,毫不费劲地就看到她脸上的微红。
温离摇头:“不喜欢。”
“不喜欢深夜两点钟还在这?”姜燃戏谑地笑了一声。
“不喜欢。”温离又重复了一遍,“一点都不喜欢。”
姜燃认定自己洞悉了这个小孩的全部心思,她向来说话都是口是心非的别扭。他很轻易地就从温离脸上微弱的表情变化捕捉到她内心的蛛丝马迹,于是他把她今晚所有的否认都当成是少女的羞怯。
直至后来,姜燃才恍然明白,和学术相悖,自以为是的笃定在感情里最不适用。
Chapter04
邮递员把新到的样刊放到了门卫室,笑眯眯地和门卫大叔夸了一句:“你们医院的姜燃医生真厉害啊,每个月都有文章发表。”
门卫大叔把样刊收好,道:“检验科最闲了,所以才有时间写文章嘛。”
回过头,发现一道凌厉的目光。
温离站在门口,语气有点冲:“大叔,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你这小丫头说啥呢?”
“大叔,没亲眼见过、没亲手做过的事别轻易下结论。”
她拿走了姜燃的样刊,没走两步,发现信件的主人就站在门口。
温离的舌头就像是被开水烫了一下,一时间话都说不利索。姜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信件,什么都没说。他目光清冷,唇角却挂着笑意。
有一段时间,姜燃变得很爱说话。
他会在做研究的时候找到空隙停下来休息,和同事说话,和其他实习生交流,他的声音会比以往的正常分贝要略微高一点点,就一点,再多就显得刻意。
他每天第一个来单位,去主任办公室那领每日实习报告,然后分发到个人,最终脚步停在靠窗位置的桌子前。
温离总喜欢靠窗的那个角落,他走一圈下来,最后一个总是她。
“谢了。”她顺手接过报告纸,放在自己的研究记录最下面。
温离给自己的研究取了个名,叫“千分之一”。
那段时间温离基本是最后一个回家,那沓被命名为“千分之一”的纸撕了一张又一张,撕到最后纸“秃”了,温离也秃了。
镜子前的女生哪像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温离懊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一不小心又扯下了一撮。
卫生间里进来了人,透过镜子,温离看到站在身后的妈妈。
“实习结束之后,就留在检验科吧。”
“不要。”温离拒绝得很彻底,“你答应过我的。”
对话结束,长久沉默。
“我跟你说过他是很优秀的人吧。”
温离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傲慢的脸:“一个检验科的医生,再优秀也是有限的。”
“离离,这和系科没有关系的。”
温离说:“有关系,妈。留在检验科,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优秀的医生的。”
那段时间,整个检验科都因为刘主任关于新型真菌群的研究成果欢呼雀跃,唯独温离,又重新取来了一沓厚厚的稿纸。
刘主任请研究小组的成员吃饭,姜燃叫上了温离。
那天是平安夜,街上霓虹闪烁。姜燃喝多了,捧了杯浓茶去饭店外面醒酒。他坐在大树下,天上飘起了初雪,他抬起头,意外地看见了温离。
她裹着厚厚的外套,身影却依旧很清瘦。
“你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