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上醒来,晃了晃睡得酥软的身体。
才想见头上斗大一个包,一动,便撕裂似的生疼。
我惨叫一声,眉间掀起一丝怒意,冷冷道:“弦月呢?”
霎时间,捧着绣帕金盆的宫娥跪了一地。
我狠狠剜了一眼我睡过的锦被旁边那人形的痕迹,顺势抓起身旁的纱幔撕扯起来,直到指甲都刮断了,便向着伺候洗漱更衣的宫娥狠狠地甩了过去。
“啊!”
随着一声惨叫,一个面生的小丫头被打翻的水盆浇了一身,跪在地上抽泣起来。头上,还蒙着被我甩出去的纱幔。
我嫌恶的瞪了她一眼。
“死,全都该死……”
我只轻轻嘟囔了一声,披坚执锐的武士便鱼贯而入。
连带到刑房都没有,我寝宫的院落里,血沫横飞。
没有反抗,没有挣扎,没有惨叫……甚至……都没有央求……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
在公主府,顺从,或许还能死的痛快些。
弦月,南弦月,可只有你,偏偏不怕我……
我怒气冲冲的跑去南苑,扑倒在柳树下读书的你身上。你半敞着衣襟看向别处,“公主想做什么便做吧……”
“南弦月,你就该是我的,你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抱住他的脖颈深深地吻了下去。
我叫郑南歌,是大离天朝的公主。
我父亲,是离国的国君。
三年前,玥国使臣前来,求取天朝唯一的公主。想着自己多年来享尽荣华富贵,是该到了为国尽忠的时候,大不了两国开战,我就慷慨赴死,还能落个舍身救国的美名。可父皇却告诉我说,“及时行乐”。
次日,他便在我府中举行了盛大的酒宴。为我寻了个风华绝代的丈夫,长乐郡王的儿子——高轶,又为我寻了三千面首,皆是世间才色倾国的男子,其中有一多半,都是玥国人。
大离,只有天子可以设宫,天子才能铸台。
可我住的地方叫崇华宫,我玩乐的地方叫九幽台。
世人皆说我是亡国祸水,我也不辩解,只是整日龟缩在偌大的宫殿里。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后来听说父皇赐了个满面脓疮,腰满臀肥的“美人”给玥国的国君。再后来,就听说我父皇死了……
我最小的弟弟仄寒被众臣拥立,继皇帝位。
一时间,权臣当道,大离风雨飘摇。仄寒醉心玩乐,不思国事,终日和父皇的美人厮混在一起,命她们一丝不挂的在宫里玩闹,稍有不快便将她们剁成肉泥,挫骨扬灰。
高轶将这些告诉我,我心里为之一振。
“少帝无道,公主当出兵勤王。”
高轶和数十个黑衣人跪在我面前,额头都磕出了血。
“你……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众人默不作声,我心烦意乱。
“不……我要见仄寒……”
我头也不回地绕过屏风进到内堂,瘫倒在床上。长乐郡王的兵马将公主府围的水泄不通,我就在床上愣愣的坐着。三天茶饭不思,等来的却是少帝的夜诏。
深夜里的紫宸宫,琉璃的屋顶在月色下闪着点点银光。
我抱着仄寒躺在床上。
“阿姐,紫宸宫的天好冷,连灯烛都是没有温度的……”
我紧紧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你为什么杀她们……”
“谁?”
“父皇的美人,还有那些宫娥。”
良久,仄寒都没有说话,我心中狂颤。
“你……”
“因为他们该死,玥国的,尚书府的,丞相府的,长乐王的……各处的眼线我分辨不出,所以,所以我就把它们都杀了,哈哈哈,哈哈哈………”
“仄寒……”
他在我怀里狂笑,又颤抖不止。
声音也逐渐变得癫狂。
他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反抱住我,疯狂的吻上我的脖颈,“阿姐,他们都和我们不是一条心的,他们都是坏人,对,他们都是坏人,他们该死,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好不好,和我在一起……”
我奋力地挣扎,却挣不脱他。
让人窒息的吻,如雨点般落下。
当阳光再次挤进紫宸宫深深地院落和重重的宫门,我已浑身一丝不挂无力地躺在床上,浑身都是青紫的淤伤。一众金甲的武士几乎是押解着我,乘辇轿穿过重重叠叠的街巷,回到我那深处市井街头的崇华宫。
“殿下,碍眼的人,陛下替您清理了。”
说着,金甲的武士将我按在椅子上,两缸黏糊糊的肉酱被抬到我面前,烧成了灰烬……
“他们是什么人?”我的话因无力而显得幽幽的。
“驸马之父,永宁王之孙。”为首的皇城都尉崔仕言走上前来,长身而揖,“也是陛下眼中的乱臣贼子。”
“你们陛下,当真是好手段,既如此,都舍不得除去那些惑乱朝纲的权臣奸佞么!”
崔仕言闻言震了一下,却仍是身体笔直地站在那里,表情淡漠如同塑像。
“天家之意,不敢妄言。”
“赵王,晋王他们怎么说?”
“陛下说,册封建宁公主为建宁王,大离唯一的封王。叛臣乱党之流,赵王、晋王、宁王一等,今夜便抄家下狱,已经关在水牢之中了。”
我瘫在软榻上,无力地扬了扬手。
看来我错过了一场叛乱。
那夜我在府中徘徊了很久,直到登上九幽台,眼望离都的万家灯火,从晋王府、宁王府、赵王府的深宅大院中倏然升起的火焰,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国家的陷落。
那以后,我开始同我的面首饮酒作乐。
仄寒以为我喜好美男美酒,便寻遍天下的美男送了来,寻遍天下的美酒为我设宴。我常常在意乱情迷之际宠幸我的面首,也常常入宫陪仄寒过夜。
只是他同我相处的时候不再是疯狂的占有,而是一种克制而又讨好的姿态。
他只是抱着我睡觉。
仄寒睡着的时候总是和衣而眠的,且总喜欢蜷缩起来,像只受惊的野兽。
可我在他身上找不到丝毫小时候的影子。仄寒的外祖是大离的罪臣,他的母亲南妃被株连而死,因此他成了宫中最不受宠的孩子,宫人们把糟糠剩饭给他,将马桶里的尿水给他。晋王的母亲赵贵妃将他锁在马厩里,三天三夜不给吃食……
“不,不要!”怀里的仄寒剧烈的颤抖起来,“阿姐……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阿姐……”
我唤着他的名字把他叫醒,他哭着钻进我的怀里。
“阿姐!我以为连你也要离开我了……”
我拍着他的背,一股酸涩涌上鼻尖。
“怎么会呢?阿姐怎么会离开你呢?”
“阿姐,你还记得你从马厩底下塞给我的那半盒糕饼么,我永远都不会忘……”
我一时愕然。
那夜,玥国的三十万铁骑跨过山阴关,直捣东都靖梁,整个离都都在马蹄声里颤了三颤。
我和仄寒紧紧簇拥在一起,一夜无话。
这样醉生梦死的日子又过了半月有余,直到那天玥国的铁骑攻下了东都靖梁,从前的那些权臣奸佞们竟然包围了崇华宫,叫我这亡国祸水以死谢罪。我一箭射死了领头的宰相,怒喝到:“混账东西,离国还没亡呢!”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刚进院子,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廊下。
“弦月。”,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缓缓向他走过去,轻佻的撩开他的衣襟,吻在他的胸膛上,“郎君想如何?”
他却退开一步,长身而揖,“殿下请自重。”
“哦?”,我轻佻的看着他,“那你想如何?”
“劝殿下回头是岸。”
我望着他那如同星澜般的眸子,心中几乎绝望透顶。
“我……还有路可退么……”
看着眼前这人,我心里说不出的感觉翻涌。他同那个无为寡淡的崔仕言一样,却又不一样。他眼里多了些说不出的东西,那是藏在执着里的一丝狡猾。
“大离还没亡呢,我就依旧是建宁公主,如若再让我听到这混账话,杀无赦。”
我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怔怔站在那里的弦月。
那夜,我召幸了他。
他却打晕了我,自顾自地回到院子里去。
我此刻躺在他的床榻上,看着那个敞开衣襟供我把玩的男人,半点没有平日里对我爱搭不理的清高模样,我竟一时愕然。穿上衣服逃也似的离开了。
驸马正在堂前等我。
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跪在驸马的脚边,浑身上下被抽打的血肉模糊。
“高轶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告诉公主一个真相。”
“什么?”
说着,他掏出一个竹筒来,里面藏着发黄的信纸。
“微臣不敢妄言,公主亲启。”
我展开信纸,是仄寒惯用的小楷竹叶笺。
上面一行娟秀的小字,写着“帝善长生,日半两茵陈入丹药中,药性相克,半月内必亡”。
二十二个字,字字诛心。
“殿下?”高轶试探着问我。
“不,我不信。”我脑海里全是每天夜里仄寒依偎在我身侧谨慎而又讨好的样子,“带我去见他。”
我被安排上轿辇,一路上我的手一直在颤抖,从崇华宫到紫宸宫的那段路,我从未感觉到如此的漫长。
到了皇宫,东方已是半天星月。
我缓缓拨开紫宸宫里的重重纱帘,看见仄寒跪坐在案前。手里是一幅未完成的画。
“阿姐,你看这杏儿花的红色好看么?”
“陛下画的,自然是最好的。”我缓缓走到他身后去,端详起案前的画儿来。那是一个料峭的寒春,初开的杏花都被风雪打散了,漫天都是纷落的红色。
“父皇是我杀的。”
我心中一震,“仄寒,你都知道了。”
眼前的少年点了点头,“我早该跟你说的,可我知道,那样我便要失去你了。但我总归是要告诉你的,现在是时候了。因为玥国人要来了,再不说,我就没机会了。”
“我是恨他,我恨他害死了我的母亲,我恨他宠幸赵贵妃那个恶毒女人。我好恨,我好恨他……”
我冷眼望着逐渐癫狂的少年,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刀子。
“所以你就杀了他。”
“对!是我杀的!我叫仙童将相克的草药掺在他的丹药里,我要杀了他!我要让他千辛万苦流血千里打下的江山毁在我的手里。”
说着,他猛地撞向我手中的刀子。一口鲜血喷到我的身上,他瘫倒在我的怀里。
“仄寒,仄寒——”
我奋力呼喊着他的名字,喊到声嘶力竭。
仄寒用玉一样冰冷细腻的双手替我拨开额间的碎发,“阿姐,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想你受到伤害。他硬将三千面首塞给你,让你背上亡国祸水的骂名,可我何尝又不是个罪人……”
“城东十里,有一处没有匾额的宅院,那里有人会带你离开……”
我坐在疾驰奔向城外的马车上,想着仄寒死在我怀里时的样子,泪水潸然而下。
冤冤相报何时了。
从此以后,我终于不再是那个孤独无助,在宦海中沉浮的女孩;亦不是那个刁蛮任性,耽于享乐的亡国祸水。从今往后我可以只做南歌,纵情山水。
那对未来的向往,霎那间冲淡了对离国的思念。
“公主,我们到了。”
我踩着武士的背下了马车,面前是一座酷似我母妃寝殿的宅院,一草一木皆是童年的缩影。屋内的桌上摆着我在马厩里给仄寒半盒糕点的食盒,上面留着一张熟悉的小楷竹叶笺。
“前路漫漫,无以为念。”
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喷涌而出。
我走到院子里。院外传来一阵厮杀声,无数的红色灯笼从四周的草木阴影里倏地升腾起来,一把长剑,从背后直直穿过了我的胸膛。我握住穿过我胸前的利剑,艰难的转过头去,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高轶……你……”
男人却看也不看我,抽出长剑指向苍天,眼睛也几乎因为高喊而变成猩红的颜色。
“正天命!伐无道!”
无数玥国的军士蜂拥而入,四周响起令人发聩的应和声。
我倒在血泊之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清了高轶身边那翩然公子的模样。
弦月,正站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