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初十,正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上京城中繁花盖地,红妆十里,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宽敞的大道两边看热闹的挤成一团,费劲挤进去看才知道,原来是当朝户部尚书大人娶妻,虽说是续弦,这排场可也够大了。有知晓些内情的人小声同身边的人议论,听说这位新晋的尚书夫人竟是个来路不明的民间女子。
新妇的花轿绕了大半个京城,一路上风头足的很,之后婚宴的排场也很大,尚书大人的前岳父,当朝宰相亲自上门,给他捧场。
京都中人为此事津津乐道了许多天,赞这尚书大人年轻有为,为官清正,又对发妻用情至深,乃至于她离世数十年之后才又有了新人,也不怪宰相如此提拔于他。
又叹前尚书夫人,宰相家的小姐命薄无福,出身优渥,又得此良人,却连三年的福都没享够,便就此离了人世,入了黄泉,着实可悲可叹。
2
新尚书夫人名唤双晴,扬州人士。
这段良缘的开端,便是双晴初见杨梓方那一日,那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天,谁家女儿春衫薄,拈花执扇,风流袅娜。
临近正午,日头不凉不热地挂在当空,尚书大人乘马车回府,路上遇到个摔倒的小丫头。小丫头正正倒在路中间,阻了大人的马儿。
初遇是个俗套的初遇,却有个并不俗套的后来。
杨梓方忙着车夫前去察看,自己也掀了车帘看她情况。
双晴惶恐地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他,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杨梓方怔愣了许久。
身边人来人往,异常嘈杂,头顶原本柔和的太阳此刻却也亮的刺眼。良久,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名唤双晴。”
“双晴……双晴,”他喃喃自语,“真是个好名字。”
3
双晴父母双亡,此来京都是为了投靠亲人。
杨梓方让人帮她寻了许久,也没有寻到她口中的姨母家在何处。
她就这样在杨府住了下来。
双晴从小家贫,没有机会读书写字,杨梓方似乎对教她写字颇有兴趣,每每下朝回来,处理完公务之后总要教她练上一个时辰的字。
她开始时连笔都握不好,写在纸上活像鬼画符,时日久了,总算能歪歪扭扭写个大概出来。
杨梓方性情温和,教她时不厌其烦,极具耐心。看着她那些东倒西歪的字,也总是含着温和的笑,说一声:“不错,有进步。”
只每每说完都要愣上许久的神,直直盯着窗外那棵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杨府住了半年后,双晴嫁给了杨梓方。
那是初秋的夜晚,他踩着星光回来,披风上带着微微的寒意,眼睛里却闪着粼粼的波光。
他站在双晴门口问她:“阿双,你可愿嫁给我,做我的妻?”
夜晚月色黯淡,天上闪着星子,屋内亮着昏黄的烛光。双晴勾起嘴角笑了笑,说:“我愿意。”
4
婚后生活平顺,日子过的很快,转眼一年。
秋收时冀州大旱,杨梓方主持赈灾事宜,一天天忙的脚不沾地。即便如此,他还是尽量每晚回家,陪双晴吃一顿晚饭。
杨府建的大,双晴常去荷塘边的亭子里赏景,她爱那满池的水波。后来日子久了,她又偏爱起后院里一处偏僻的院落。
那里早就荒废了许多年,杂草丛生,无人看管。只有一棵大树长的粗壮,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双晴就爱这棵树。
她着人将这院子里的杂草收拾了,在树下安置一个躺椅,时常躺在这睡觉。
又过几日,灾情愈发严重,满朝焦虑。杨梓方甚至连晚饭也不能陪双晴吃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后来又出了一件事,端的是雪上加霜。
杨梓方亡妻的墓被人掘了。
掘墓人显然十分熟练,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了墓中陪葬的珍宝,除此之外,还盗走了尸骸。
杨梓方得知此事后脸色大变,他既惊且怒,追问来报信的小厮,“所言当真,墓里真的空了?”
小厮吓得声音都发抖,却也只能告诉他事实如此。
杨梓方连夜就去了相府。
宰相只有这一个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养大,想要什么,便给什么,当真是如珠如宝。
杨梓方向他说了事情经过,宰相果不其然拍案而起,誓要将盗墓人碎尸万段。
杨梓方在旁边松了口气,说道:“小婿已经派人去找了,那伙人到底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相信很快就能找到的。”
宰相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你做事,我放心。我也派些人,听你调遣。”
杨梓方恭敬应是。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二人谁都没有再开口。杨梓方杯里的茶已有些冷了,他正要开口告退时,突然听到宰相长叹一声,说:“莹儿自小身体就弱,后来虽是好了,却没想到一场伤风又要了她的命。”
杨梓方把茶杯放下,杯盖晃了两晃,他站起身来拱手道:“都是小婿没有照顾好她。”
宰相坐在上首,沉默着看了他许久,久到他的脖颈有些酸涩,伸出的手也开始颤抖。终于听到上面的人说:“也怪不得你,许是命吧。”
杨梓方手心里都是汗。
5
十日已过,骸骨还是没有找到。
杨梓方开始焦躁不安。加上冀州的旱情越来越严重,灾民开始大批往别的地方迁徙,混乱不堪。
圣上在早朝上当众斥责了杨梓方,说他赈灾不利,若再无成效,这户部尚书的位子恐怕就要换人了。
他在下朝后又去找了宰相。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后整个人愈发阴沉,犹如困兽。
双晴在府里跟着厨娘学做饭,学了好几日才有点成效。于是花了很大的功夫做了一盅莲藕排骨汤,待杨梓方回来后端给他喝。他尝了一口,没有说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双晴抿出一丝笑来,轻声说:“你最近太累了,我特地做的,好喝吗?”
杨梓方微微点头,仍是没有说话。埋头将汤喝完了。
喝完之后便步履匆匆地离开。
之后几日,他没再回家。
双晴每日足不出府,不知外面风云如何变幻。只是再如何变幻,也与她无关。
她的日子一成不变,每日坐在那棵树下绣花喝茶,时而喃喃自语,说些自己从扬州上京途中的趣事,说到高兴处还会咯咯笑出声来,风将发丝吹到唇边,她浑然不觉。良久,脸上笑意淡下来,眼中蒙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她轻抚着树干,低声道:“他对你,是这样好吗?所以你才喜欢他?”
又微微笑了笑,“也许比这更好吧。”
风吹树叶,沙沙而响,只是无人应答。
6
官兵包围杨府的时候,双晴刚从睡梦中醒来。丫鬟急慌慌地跑进来,嘴里念着,“不好了不好了,老爷被抓了!”
有什么不好的?双晴不急不燥地从床上坐起来,青丝如瀑,未施粉黛。她看着镜中的脸,缓缓勾起一个笑来。
这一笑恰到好处,不枉她对着水面练了成千上万遍。
杨梓方被告贪污,在朝中纠结党羽,贪了数次赈灾的白银,人证物证俱全,杨府被封,府内金银都充了公。双晴被压入大牢时,终于见到了他。
数日过去,他消瘦了许多,眼中也没了原先常带着的温和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焦躁与狠厉。
他看到双晴进来,冷笑一声,面目有些狰狞,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双晴走上前去,伸手要拉他的手,泪光盈盈,柔声道:“相公,我是双晴啊,是你的妻。”
杨梓方后退两步,“我的妻?我的妻会这样害我?”
双晴泫然欲泣,“我何曾害过相公?”
杨梓方冷笑一声,“三个月前你去素云楼见了谁?”他紧紧盯着她,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装的真好啊,我竟然从来不曾怀疑过你。”
“这么久以来,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可你却恩将仇报,蛇蝎心肠!”
他状似癫狂,双晴终于低声笑了起来,她凑过去小声说:“我是蛇蝎,那你是什么呢?”
密闭的牢里突然不知哪来的风,吹动双晴额前的碎发,她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淡淡的红色,嘴角仍向上勾着。
杨梓方浑身一震,下意识抓紧身上一直带着的锦囊,猛地后退两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妖……孽。”
双晴的双眼骤然变的通红,发丝无风自动,她逼近他,一字一顿道:“妖孽?因为是妖孽,所以就要赶尽杀绝?”
“即便她从未害过人,信你爱你,对你一片真心,”她笑了一下,眼中血色更浓,“也要杀了她?”
杨梓方愣在原地,脸色一片惨白,良久,他颤声道:“你和清霜是什么关系?”
双晴冷笑一声,“你还记得她的名字?”
杨梓方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先是低声哼笑,后来干脆大笑起来,笑到眼角有泪泛出,看着双晴的眼里掺杂着恐惧,癫狂,和一丝微末的怀念。他边笑边说:“是了,双晴,清霜,名字这么像,你本就是照她的名字给自己取的吧。”
“你相貌和她七分像,连做出的汤味道都一样……哈哈哈哈哈,可笑我还以为上天垂怜于我,赐我一个与她一样的人。哈哈哈,可笑……”
双晴的眼睛红的更加厉害,冷声道:“你也配上天垂怜?”
“她拿一颗真心对你,你回报她的是什么?”
笑声渐渐沉下去,杨梓方抱着头蹲下来,他的手抖得厉害,发丝凌乱不堪,永远一尘不染的衣袍此时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着不知哪来的尘土污渍。
他喃喃自语:“我也不想的,我不想的,我那么爱她……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只是个凡人,凡人总要取舍。”
7
双晴原来不叫双晴,她是一尾红鲤鱼,于是便叫小鱼。
她在山中一汪泉水里泡了几百年,不知从哪一日起,水里来了一条青蛇。鲤鱼性子活泼,时常爱与青蛇打闹,青蛇无奈,闹得狠了,便将鱼一圈一圈地缠起来,让她再也动不了。
青蛇道行高深,不久就能化形,她照着人类的样子化出女子形态。又对着水里的鱼说,小鱼小鱼,你快些修炼,咱们一起下山玩。
小鱼不知道山下有什么好玩的,但青蛇想去,那便陪着她去吧,只要她们两个一起,这人间便哪里都好玩。
只是还没等小鱼化出人形,青蛇便被困在了山下。
她遇到一个人。
小鱼还记得青蛇回来同她说起那人时的表情,她说人间很好,梓方也很好。
小鱼不晓得人间哪里好,她口中的梓方又哪里好,但青蛇说起杨梓方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时那满心满眼的欢喜,是小鱼从未见过的。她又说起自己学会了煮汤,下次也让小鱼尝尝。
原来那个人让她这样开心,这很好。小鱼想,希望她能长长久久的,这样开心下去。
可这世间没有什么是长久的。小鱼在一个傍晚收到了一枚带血的鳞片,从此青蛇再没回过山。
鳞片上附着青蛇残存的记忆,她看到她被打回原形,剖腹取胆,又看到她靠着最后一点力气脱出那人的掌心,逃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然后眼前便是一片黑暗,身上的痛楚渐渐模糊,最后消失。
她怀着满心焦躁在泉水里扑腾了两天,两天后她安静下来。
她得尽快化形,她要下山去找她。
她这样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妖,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辗转打听到杨梓方的消息,听到的却是他功成名就,风光恣意。
他的故事里是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那青蛇呢?她好像从来不曾在这世间存在。
那么在这个人眼里,心里,她算什么?
她要替青蛇报仇,她还想替她问那人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说过的话可以不作数,如果做不到,又为何要说出来呢?
她们做妖精的,总是捧着一颗心给人看,妄想收到一份等同的回报,可这世间之人太过复杂,他可以上一秒笑着抱你,下一秒便将刀子送入你心口。
什么地久天长,都是一厢情愿罢了。
8
杨梓方想起初识清霜之时。她生的艳丽,眼里却总像含着一汪清泉。她看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总喜欢问他那是什么,是好吃的吗?
于是杨梓方便带着她买那些好吃的,好玩的。
吃的她每样尝上一口,若是喜欢,便要藏起来,说是带回去给妹妹尝。玩的若是好玩,也要好好地留下来,说是妹妹没玩过。
杨梓方爱极了她这副模样。
他教她读书写字,吟诗弹琴,也为她梳妆,下厨做羹汤。什么君子远庖厨,在她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他饱读诗书,也想着总有一日功成名就,带她上京,领略天子脚下的盛世繁华。
他总是想自己太得上天眷顾,能遇到她。
是以被一个老道沿路拦下说有妖气缠身时,他愣了一会儿,待得脑子清醒过来,能够重新思考后,他竟觉出一丝理所当然。是了,像她这样的女子,人间怎么会有,当然是山中的精灵。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在意,无论她是人是妖,都是他认定的人。他以为他认定了,便是一辈子。
但世间事从来变化万千。
进京之后,他很快被宰相召入府中。对于应考的学子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生的清隽,谈吐不凡,宰相十分满意,二人相谈甚欢。
谈到最后,宰相似是无意间说起爱女,只道她从小被自己宠坏了,若有梓方一半懂事,他也就满足了。
杨梓方微有察觉,但只是附和两声,没再说其他。
离开相府之后,他有一瞬间的慌乱与茫然,可想起清霜,又觉不算什么,况且宰相一向贤名在外,总不至于为此断了他前途。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年轻,想的也简单。
看上他的是相府的小姐。她曾于归家的马车上惊鸿一瞥,便誓要嫁他为妻。
这位天之骄女,她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杨梓方不知道宰相是从哪里得知了清霜的存在,又从哪里得知清霜的身份。
距考试只剩三天时,宰相再次召他入府,旁边站着的,赫然就是上次拦他的老道。
他明白了。
宰相端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喝着,老道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他早日回头,助自己收妖。杨梓方胸中憋闷得很,借口就想出去。宰相忽然道:“三日后便要开考,主考官是我的学生。”
杨梓方头上沁出汗珠。
宰相又道:“梓方,你胸有丘壑,此次也应榜上有名,但与妖物为伍,终究是说不过去啊。”旁边传来一阵咳声,有女子快步走进来,摇着宰相的胳膊,娇声道:“父亲,杨公子他是有大志向的人,您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被妖怪缠上了。”
旁边老道适时开口:“我观小姐体弱,应是幼时落下的病根,若有百年以上之蛇胆,或可根治。”
宰相放下手中的茶盏,喜道:“可是真的?道长既然如此说了,我不惜一切代价,定能寻来。”
那杯茶落在桌子上时“咣当”一声,杨梓方只觉声音太大,震的自己脑子里嗡嗡地响。后来宰相又说了什么,自己又答了什么,好像飘在半空,云里雾里,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待他反应过来时,清霜已喝了他亲手泡的茶,捂着肚子在地上滚。老道破门而入,喜上眉梢,随即开始做法。
他心中大恸,脑子里嗡嗡的响声好像消失了,又好像更厉害。阵法发出淡淡的金光,清霜渐渐安静下来,他扑上去将她抱在怀里,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在她腕上戴的镯子上,这是他送她的第一样东西。
她额上满是细细的汗珠,望着他的眼里都是困惑,不解。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疼的眼泪都掉下来。他怔怔地瞧着,瞧着她眸子里常含着的那泓清泉渐渐流逝,干涸。
良久,他伸出手盖在她眼睛上,手心里是她的睫毛轻颤,他说:“对不起,阿霜。”
杨梓方高中探花,不日又娶宰相之女为妻,一时风光无两。
9
双晴看着眼前的人,他消瘦,落魄,数十年经营毁于一旦,他终于失去了一切。
可她的姐姐再也回不来了。
人间真好呀,热闹,繁华,带着山上从没有过的烟火气,也带着山上永远不会有的刀子与鲜血。
杨梓方到底还是容不下威胁过他的相府小姐,她嫁给他三年,他日日在她的吃食里不着痕迹地放些东西,终于坏了她的身子。
他胸中一直憋着的一口气在宰相小姐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时终于得以微微释放。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吃了不该她吃的东西好起来,现在也该还回去,这样病怏怏的,才是对的。
至于宰相,对他来说,痛失爱女就是最大的惩罚,他会踩着他爬上去,爬到比他高的地方。
双晴嫁到杨府之后,只是写了一封信交给宰相,详细写上那毒的用法,毒入骨髓又有什么效果,并附上她探知的杨梓方下毒的证据。
只需稍稍向宰相透露一下他女儿的死因有问题,就足够他起疑心,派人细查。
而他一旦查出真相,杨梓方便大祸临头。
那信上她亦耗费修为施了咒术,宰相会日益虚弱,噩梦连连,受尽病痛折磨,但他不会死,他会长命百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害她姐姐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她的路还有很长,那个道士,她也会找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