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多年不下地干活了,几亩地让给哥哥种,后来哥哥也忙着做生意,这些地又转让给了别人。
如今的村里,真正以种地为生的人家已经不多了,如果不是我大老远地从城里回来,母亲不会再下田去。
母亲说:“以往你总是过年的时候回家,地里的新鲜东西都不赶趟,今天回来得巧,我带你去掰几个玉米棒子。”
“城里什么也有,菜市场天天有的卖,不用去了。”我说。
母亲不以为然,她说:“城里卖的都是那种甜的,什么‘水果玉米’,哪有咱们地里的好吃!”
我不想扫她的兴,就提了个小袋子和母亲一起出了门。
太阳已经偏西,热度慢慢散去,这在灼热的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是无法想象的。城市里二十四小时桑拿,难得见一丝带凉意的风。
到了一片玉米地跟前,母亲说:“就这儿吧。”说着就扒拉开玉米的叶子,从一株一株的玉米杆之间钻进青纱帐。
我问:“这是我哥的地吗,你还能记得?”
母亲就笑:“你们城里人真是,谁家的不一样,还不让掰几个吃?”然后又说,“用手掐一掐,太嫩太老的都不好吃。”
我就有些诧异,尽管母亲这样说了,我还是感觉就跟偷东西一样,心里直嘀咕,最好不要给主家看到才好。
正挑拣着,母亲忽然喊道:“黑蛋蛋!”话音里满是兴奋和惊喜。
我近前一看,地上有一棵叫不上名来的植物,大约到腰部那么高,上面结了几十颗小黑果子,就象小号的葡萄,看起来还没有黄豆个儿大。“小葡萄”不成串,是一颗一颗的。母亲摘下一颗,用手抹了抹就递给我,我抿着嘴直摇头。母亲说:“没事,尝尝!”我才犹犹豫豫地把它放进嘴里。
是浆果,有点甜,还有点酸味。
母亲说:“有人叫它‘野葡萄’,我们就叫‘黑蛋蛋’。好了,给你老舅带回去,让他看看。”
母亲小心翼翼地护着果子,把这棵“野葡萄”连根拔起来,不小心震落了一颗,母亲直叫可惜。这株“野葡萄”枝枝杈杈的,不能往袋子里塞,也不好夹也不好抱的,母亲硬是一路举着带回了家。
回到家,母亲让我在院里的菜畦子中间挖了个坑,又把这个宝贝种进去。
我问母亲:“这能活得了吗?”
母亲说:“做个样子而已。”
我搞不明白这神神秘秘的是哪一出,我只知道一点,母亲说要给老舅看一看。
老舅身体还行,只是脑子不行了,他的大脑仿佛被格式化了,认不清谁是谁。
母亲扶着老舅来到院里,拉他到这株野葡萄跟前,故意惊奇地说:“啊呀,这是个什么东西?”那表情夸张得令人捧腹,不过以老舅目前的智商,他一点也觉察不到。
老舅慢慢弯下腰,盯住那株野葡萄看了半天,眼角眉梢一点点绽放出笑意。他用惯常的“慢镜头”动作先扭头看了一下母亲,好像在分享他的喜悦,然后轻轻摘下一颗小黑果,慢慢递到母亲嘴边,含糊不清地说:“小妹,甜的!”母亲用嘴接着,眼里已经满是泪水。
好长时间了,老舅谁也不认识,但这一次,这充满魔力的小黑果唤醒了他的一点点记忆,只是他把母亲当成了姥姥。
准确地说,他是我的二老舅,是我姥姥的二哥。我的大老舅早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说是“牺牲”,只是我们家里习惯的说法,因为他到底死的时候是在国民党的队伍里,还是牺牲在解放军的队伍里,没有人能说得清。
姥姥在世时常说,我老大命不好!
村里好几个人和大老舅一起被抓了壮丁,其他几个人被解放军俘虏,加入人民军队,后来,有的牺牲了,成了烈士,有的一直坚持到战后光荣复员,公家还给安排了工作,只有我大老舅的事说不清,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没的,在哪儿没的。
我的曾外祖父很有些家产,如果这个当兵的儿子在人民军队上立个功,那他们作为革命家属,可能后来的日子还好过点。尽管政府并不追究儿子之前给国民党当兵的事,但有钱人终归是革命的对象,家当总是要分给穷人的。这一点,我的曾外祖父一点不含糊,房产全部交给了公家,土地也进了互助组,全家都成了和大家一样的劳动者。
那时,二老舅只有十多岁,姥姥还不到十岁,我的曾外祖父老两口已经是年过半百,而且他们也不擅长庄稼活,于是从事生产劳动养活全家四口人的重担就落在了二老舅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