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平生

2019-09-24 10:50:17

古风

烟雨平生

楔子

沈钰偶然经过书房时,皇子们正跟着太傅摇头晃脑地背诗: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他顿住脚步,低头瞧着右手虎口浅淡的齿痕,竟是通红了眼眶。

他左手牵着的小女儿仰起头,看到父皇眼角晶亮,“父皇,您怎么了?”

沈钰眼中迷蒙,片刻后恢复了清明,俯身执起女儿的小手,亲了一口她月牙形的胎记,“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1

长宁是西陈的公主,这公主着实当得委屈。长宁生母凭一朝荣宠怀上龙胎,谁知生下的竟是个不顶用的丫头片子,丫鬟出身的母亲当下就明白这母凭子贵的心愿算是破灭了,还没出月子就郁郁而终。

长宁打一出生便没了亲娘,西陈君主子嗣繁盛,她就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深宫里没有母亲庇护和君主疼爱,按理说长宁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但她偏偏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见着谁都笑呵呵地要人抱,也就这么相安无事地长大了。

长宁金钗之年,她吃了饭正要去找将军府的小公子周凌安玩,西陈君主——她的亲爹召见了她。长宁惶恐中又有些惊喜,她看过许多回父皇的背影,从未有一刻与他如此靠近。甫一入大殿,她便俯下身子虔诚行了礼,轻轻叫了一声,“父皇。”

西陈君主先是长吁短叹地感慨一番时光飞逝,然后揽着长宁凑近了仔细瞧,大手一挥赏了她几箱稀罕玩意儿,朝身边内侍一点头,“就是她了。”

长宁稀里糊涂地到了宁国境内,才从随侍仆从的只言片语中明白自己这是当了质子。她低头凝着自己挑白的裙角,无声地笑。罢了,哪里不能活,哪里又是家?

入了宫门内便是一条幽静绵长的石板路,异国他乡的土地沉重而飘忽,长宁眼里水雾婆娑。沈钰恍惚瞧见朱红大门里的娉婷身影,脚底生风一下子便将人抱了个满怀,嘴里嚷嚷,“阿姐,你等等我呀。”

骤然的拥抱吓得长宁一声尖叫,剧烈挣扎起来。沈钰一看自己抱错了人,一时满脸通红直红到了耳根,一把将长宁狠狠推开。

尾骨触地时“咔嚓”一声响,长宁当下痛得呼呼直吸气,坐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沈钰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冷不防一脚踩上了长宁的手背。

粗粝的石板磨着细嫩的掌心,长宁咬紧后槽牙才堪堪忍住了眼泪。

泛着水光的眼睛如一汪深潭引着沈钰蹲下身子打量她,“你是谁,宫门重地你个小丫头乱跑什么。”他挑起长宁的一缕裙角,“你穿这白裙子难看死了,你才不配穿。”这丫头的云英白裙竟和阿姐的裙子别无二致,惹得沈钰一时情急认错了人。

长宁的泪意慢慢消散,眼里如同簇着一团火,灼灼逼人。沈钰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伸手便要捂她的眼睛,长宁瞅准了机会,狠狠一口咬在沈钰虎口处。

沈钰疼得满头汗,像个陀螺一般急得团团转,先前嫌累赘赶走了身边侍卫,这下呼救无门,只得连连说好话,“我错了,我错了……你快松口呀!”

长宁舔掉嘴角的血腥,目光又冰又冷。

沈钰猛然站起身,手上猩红的牙印让他直了眼睛,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他自小身娇肉嫩,平日里咳嗽一声都有一群人嘘寒问暖,哪里有过这样的经历?

尾骨处的疼痛蔓延开来,长宁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长长的石板路,她的背影清瘦又渺小。沈钰看她似乎站不起来,有心想凑近帮忙却又心有余悸,此刻的长宁在他眼中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沉默且凶狠。沈钰哼了一声,“臭丫头,你快站起来。”

不远处一抹嫩黄色身影快步而来,沈钰顿时没了脾气,几步迎上去将手高高举到她眼前,“阿姐,我的手很疼。”尾音里带着撒娇的意味。

长宁瞪大了眼睛,他还真不害臊。

荆云秀却是绕过他,把地上的长宁扶了起来,“伤到哪里啦,我看看。”荆云秀比她虚长几岁,十五六岁的年纪言行中已是颇具一番风范,温柔得体。

少女的眸光清莹疏离,轻轻往一旁闪躲,“没伤到实处,不打紧。”

沈钰恶狠狠瞪了长宁一眼,“阿姐别理这疯丫头,当心她咬人。”荆云秀这才仔细瞧了他的手,凑近齿痕轻轻吹一口气,“你看,这点小伤明日也就无碍了,何必跟一个小姑娘如此计较?”二人离得极近,呼吸相闻。

长宁眼尖,一眼瞧见那毛头小子红了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半晌也不曾直视荆云秀。她心里有了数,不想多纠缠,转身便走。

沈钰突然反应过来,大步上前长臂一展,“臭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长宁不答,撒腿就跑。沈钰狠狠甩了袖子,盯着她仓皇的背影,眸中泛起了光。

2

黑沉的夜幕之上有几点星光,长宁饿极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住在宁国皇宫的偏殿,人烟寥寥,连厨房的烟火气息都闻不到。

长宁披着外衣坐在院里,盯着墙角的花草发了半晌呆,饿得前心贴后背。她咽下口水,试图去想在西陈皇宫时周凌安带给她的桂花糕点,可那绵长又清香的味道她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院里忽然有了响动,一道黑影从墙上翻下来,重重砸落在地。“哎呦……臭丫头还不赶快来扶我!”前几日他听宫人私下议论西陈送来的小公主俊俏清丽,可惜整日沉着一张脸不甚讨喜,沈钰下意识便认定这定是那日咬他的臭丫头。他这些时日在各处偏殿找了个遍,终于让他寻到了人。

沈钰犹如暗夜的惊雷,破开了静谧的夜色。长宁把沈钰扶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大半夜翻墙头,你要摔出个好歹是会连累我的。”初遇沈钰时他嚣张跋扈,衣着华美,通身的清贵之气是娇养和宠爱浇灌而生,纵然他未示明身份,长宁也猜得出他必定是宁国最受宠的皇子。

沈钰一听这话像开屏孔雀抖动斑斓羽翼一般,蹭地起身抖一番衣袖,满脸得意之色,“那当然,你的小命就捏在我手里。”

长宁饿得心跳都有些快,她抱着膝盖偏头抬起了眼皮,尾音又轻又软,“我好饿。”黑琉璃似的眼睛映着沈钰,隐约有几分水色。

直等长宁捧着一碗白水面吃得欢畅时,沈钰才反应过来,他本是来找她麻烦的,怎的成了这么个场面?长宁吃得急,颊边一缕黑发眼看就要垂下来,沈钰轻轻拢在她耳后,触手的肌肤凝滑细腻,他一时失了神。

长宁不躲不闪,水一样的眸里漾起了微波。

一连数月,沈钰都是亥时来子时走,每回都带着大大的食盒。今晚巡逻的侍卫已来回巡了两圈,偏殿的小院里始终不曾有动静。

长宁来回踱步,石板上的青苔都让她踩变了形。她进了屋,一眼看见桌上雕着鸳鸯的陶埙——白天有个小丫鬟脚步匆匆直往她身上撞,擦身而过时长宁才发现怀里多了个手绢包着的陶埙和字条。周凌安的字迹笔锋凌厉,只有寥寥一句:宁儿,照顾好自己。

陶埙肌理细腻,触手盈滑,是难得的珍品,长宁用它吹奏了一曲《望江亭》,音韵高雅犹如天籁。

一曲终了,门外的沈钰听入了神。大门“吱呀”一声,他裹着一层月色缓缓步入。

长宁回头看见沈钰,松了一口气,又见他眼角青紫,骤然紧张起来,“你跟谁打架啦?”

沈钰哼了一声,他今晚往食盒里塞了两份糯米羊羹,恰巧被三皇子沈鸿瞧见,羊羹本就是稀罕物,沈鸿还未饱口福就见沈钰私藏,平日就嫉妒他被父皇偏爱,顿时开始指桑骂槐。夜半无人,二人无所顾忌,索性乒乒乓乓打了一场。

沈钰不答话,将羊羹递给她,“给你,你快点吃。”待长宁吃完,他又凶巴巴地开口,“七日后是阿姐生辰,你要教我吹方才那首曲子,若是教不好,我饶不了你。”

长宁想了想答应了。

荆云秀时常能在梧桐树下看到两个身影,蝉鸣盛夏,二人瓜果点心笑闹不断,初时相遇的剑拔弩张消融在盛夏的烈日中。她暗笑两人孩子心性,没放在心上,却不想长宁日后成了她的心头魔障。

荆云秀比沈钰年长三岁,正是明艳的二八芳华。荆云秀的父亲战死沙场时,她尚不满周岁,宁国皇帝沈戚念其忠勇可嘉,遂将荆云秀接进宫里待之以皇室之礼。

说来也怪,二皇子沈钰骄纵顽劣,就连沈戚都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可他喜欢荆云秀,阿姐长阿姐短地唤她,俨然是荆云秀的一条小尾巴。

荆云秀的十六岁生辰办得盛大喜庆,戏班花旦下台后沈钰一跃而上,颀长的身影立在台上,“愿阿姐长乐安康,一生无忧。”

荆云秀的目光越过众人盯在沈钰脸上,光芒灼灼蚀人心。他朝她露出一口小白牙,专心致志吹起埙来。沈钰聪慧,不过几日便掌握了八成诀窍,却不想在最后时刻他忽然换不过气,连绵的曲子乱了几个调。

长宁在幕帘后合着沈钰的节拍,接上了他的曲子。有凉风略过掀起了幕帘一角,秀丽的少女有一头黑发,闭着眼睛轻打节拍与沈钰琴瑟和鸣,说不出的融洽和谐。

一曲终,沈钰朝长宁挑挑眉,两人相视而笑。荆云秀一怔,缓缓收敛了笑意,恍惚间觉得天边的月色有些刺眼,这些人吵吵闹闹的惹得她心烦意乱。

3

宫里覆了厚厚的积雪,灰败萧瑟之气透过窗棂,直直传到了长宁心里。昨日沈戚忽然召见她,告诉她西陈内乱,君主不知所踪,国内形势尚不清晰,长宁还需在宁国多待些时日。

长宁来到宁国已有四年,早过了不谙世事的年纪,当下便明白沈戚的用意。按照常理,西陈危亡之际理应将长宁送回故土与国家共患难,扣着她无非静观其变,必要之时以她为借口从国势衰微的西陈分得一杯羹。

这些年她也断断续续听闻父皇放荡荒唐,西陈佞臣当道,国势日下。长宁心底不是滋味,父皇纵然有千错万错,到底也是生她养她之人。

这一日,竟来得这样快。

长宁在夜色中敲开了昶尚殿的朱漆木门,屋内温热的地龙险些熏出了她的眼泪。沈钰正执白子在棋盘上厮杀,长宁骤然闯入扰了他的思绪,一子落错满盘皆输,惹得荆云秀咯咯地笑他。

沈钰倒了热茶递给长宁,又将手炉塞到她怀里,“先暖暖身子,有事慢慢说。”长宁在宫里向来谨小慎微,生怕言行失了分寸落人把柄,沈钰明白她此刻深夜前来昶尚殿必然是有急事找他。

荆云秀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她盼着沈钰长大,七尺男儿顶天立地,她盼着沈钰能如幼时一般敬她爱她。可匆匆四年间,沈钰眼里不知何时有了长宁,他依旧唤她阿姐,但荆云秀明白自己也只是阿姐罢了。

荆云秀离开后,长宁直入正题,“沈钰,我想见一个人,求你帮我。”周凌安安插在宁国宫里的小丫鬟传来消息,说是周家父子战败藏身于西陈边境的村落里,危在旦夕。

周凌安是长宁在西陈为数不多的慰藉,二人自小相识惺惺相惜,是她放在心底珍视的朋友。

沈钰撸起衣袖,将虎口的咬痕往长宁眼前一横,“好说,你让我报了当年的仇,我就帮你。”齿痕早已淡到看不清晰,他却止不住逗弄的心思。

长宁也学着他卷起衣袖,露出莹白的手臂,“喏,若你实在心意难平,可以一报还一报,只要你能帮我。”

沈钰俯下身,缓缓逼近她,长宁闭上眼睛,紧张的睫毛轻颤。沈钰瞧见了她手背胎记,弯弯的像一颗月牙,冰凉的嘴唇便贴了上去。

长宁等了片刻,沈钰却只蜻蜓点水般地一碰即放,若看在旁人眼里,如同他在长宁手背上轻吻了一下。

长宁心头一跳,像清风掀起涟漪,脸色忽然便红透。沈钰也愣住了,原本他也只是想逗她,那轻轻一吻却在两人之间投下一抹暧昧且朦胧的影。

沈钰什么都不问,帮忙帮到底,完全听候长宁差遣。他先让小厮备了马车等在宫门口,又在太医那儿拿了大量的伤药,尽职的大夫以为沈钰身体不适,好一番望闻问切。长宁扮成小厮模样上了车,二人一路奔波,终于见到了周凌安。

周凌安伤到了筋骨,正躺在床上修养,见了长宁竟一时反应不过来。长宁扑到他怀里喊了一声凌安,呜咽得说不出话。

“宁儿,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你了。”长宁恰巧压在周凌安的胸口伤处,他痛得直发抖都不舍得放手。

沈钰把二人拉开,“长宁,你没长眼吗?”他厌恶眼前的男人,他们之间的默契与亲密是沈钰难以融入的,“他浑身是伤,你压到他了。”沈钰把她拉到怀里,仔细把她哭花的小脸擦了个干净。

周凌安在一旁皱起了眉,心里不大畅快。

长宁与周凌安还未说得几句,天就快要亮了。沈钰带着长宁又匆匆往回赶,周凌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宁儿等我,过些时日我养好了伤就去宁国找你。”

长宁回头,“不,凌安你不能来。”

一袭貂绒披风挡住了夜里寒凉,沈钰把长宁裹在里面,“我只帮你这一次,没有下次。”若他真的不知好歹敢来宁国找你,我绝不会客气。

长宁眼泪簌簌而落,她的母国危亡飘忽如浮萍,她本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但满眼黑暗中,长宁在沈钰眼眸里看到了微微的光亮。

4

荆云秀路过偏殿时听几个丫鬟议论,“长宁真够有手段,皇子也被她迷得没了魂儿。”

“可不是嘛,今儿咱们二皇子今儿带她一起猎野兔去了。”

小丫鬟们嘻嘻哈哈各自散去,荆云秀却无声捏紧了拳头,指甲陷在肉里也丝毫不觉。她鬼使神差地进了偏殿,果然空无一人。屋内简陋,只有一个小木匣摆在桌上。她顿住了脚步,几经犹豫还是打了匣子——正是周凌安送的陶埙。

荆云秀伸出手去,笑得凛然。长宁,你抢了我的人,也别怪我不义。

宫门外霞光氤氲暮色,沈钰一天下来只打了两只野兔。长宁趴在他背上一手攥着一双兔耳朵,静静地听沈钰数落她,“臭丫头,伤了腿就耍赖让我背你,你知道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话虽如是说,他却弯了嘴角小心地托着长宁。

半晌不见长宁回应,他偏过头就见她直了眼睛,泪盈于睫。

周凌安站在宫门前,远远地看着二人,“宁儿,我很想你。”

两只兔子傍地跑远,长宁瞬间失了神从沈钰背上滑下。她颤抖着抱住周凌安,难以置信似的,“凌安,你不该在这里的。”

沈钰在一旁白了脸色,一股无名火在心间翻涌,白日里打猎时长宁被麋鹿角擦伤了腿,他背了她一天,累得腰酸背痛。这二人现在竟当着他的面抱作一团,他嫉妒得眼睛生疼。

沈钰上前一把扯开二人,将长宁禁锢在自己怀里,先是上下打量了周凌安,又抬手蹭掉长宁脸上的细尘,“她有什么好,能让你连命都不要?”

荆云秀不知何时出现,挡在沈钰面前,压下满心惶恐轻声劝他,“他不过是来瞧一眼心上人图个心安,你发脾气又是为何?”这些年沈钰和长宁走得太近,原本望向她的视线尽数转到了长宁身上,荆云秀也想知道,究竟他因何发脾气。

沈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脑袋里只有“心上人”三个字在回荡。有些事他未作深想,这么一个弯绕过来,他才知道为何自己会被这两人刺得他心口发闷喘不过气。

沈钰恍然间明白,他喜欢上了长宁。

三月之后,西陈内乱平息,在君主遍寻不得之下,周凌安的父亲自立为王并向宁国休书一封,表示愿以五座城池赎回质子长宁。

众位大臣一致认为这是桩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只有沈钰坚决反对。大家不解其意,只有荆云秀明白,沈钰是对长宁动了心、生了情,他不愿放她回去,更不愿她与周凌安余生相携。

5

荆云秀往昶尚殿送了一身云英裙,沈钰问,“阿姐,你这是何意?”

“等开春我去夫家,你我就难得再见一面。”荆云秀抚弄着裙角,“你最喜欢这件云英裙,索性就留给你做个念想。”

沈钰一脸茫然,“怎么如此突然?”

荆云秀低下头凄凄一笑,“我已满了二十,这个年纪再耽误不得了。”她不经意间似乎是想起些什么,“长宁妹妹也恰好与我同日出嫁。”

沈钰刹那间从座位上弹起来,荆云秀的手腕被他攥得青紫一片,“陛下决议将长宁送回西陈,已和周凌安商定了春分时节的婚期。”

沈钰忽然放了手,荆云秀退后几步才勉强站稳当。身子一斜,只听“叮铃”一声脆响,陶埙从她身上滚到地面,直直滚到了沈钰面前。瓷白的物件上绣着交颈鸳鸯,沈钰一眼认了出来,“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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