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二十分钟。”
金厂长叹息起来,往日金厂长的老奸巨猾和魁梧健硕不复存在,当时我们仰望金校长站在教学楼上喝稀饭,心里何等忌惮。现在这个老男人已经筋疲力尽了。、
“和那胖女人也就只是过日子。”金厂长抽着烟说,“女人问吃包子还是面条,你说吃包子,然后就吃包子。然后她洗碗去,你上班去。女人问,吃干饭还是稀饭,你说,稀饭。然后你就听见两张嘴叽叽溜溜吸起来。然后你们看电视剧,插广告你去撒个尿,她看电视推销。看完了,他说,毛巾用完了拧干挂起来,她说洗完澡打开窗户透气,她说……她睡得跟猪一样死,我拼命打呼噜都吵不醒。我一睁开眼睛,又他妈的一天……”
金厂长翻来倒去说了不知道多少个二十分钟,最后他总结说,这他妈就是日子!这时候夜深了,金厂长似乎就是找我们抱怨一通罢了。这期间我一言未发,临末了,理论家说:“第二天,一睁开眼,你会看到一张踏实的脸。”
“又来说教老子,”金厂长最后坐进沙发里,他说,“还是上学时那个小王八蛋。”
金厂长这么说还是有道理的。在金厂长还是金校长,爱情理论家还是小理论家的时候,他们两人就互称对方为小王八蛋了。那时候小理论家写情书已是一把好手,找他代写情书的同学络绎不绝。你那是来我们天明学校,肯定能在操场上瞧见好多小男孩小女孩,男孩呆头呆脑像颗土豆,他们屁颠屁颠跟着一块小玻璃片姑娘。那些姑娘像一块小玻璃片,小心翼翼放着光,就这么回事。他们不说话也不牵手,他们就一路走到教室去,感觉脸上发烫的滋味,就这么回事。你如果看到我们天明学校的女孩涨红了脸,她肯定是收到情书啦,就这么回事。这些情书无一例外全是小理论家写的。大多女孩逐字逐句读过这样一封情书,都会兴奋地给你一次约她散步的机会。那时你如果看见天明学校操场上挤满了小土豆男孩,你就知道他们是在等他们将要一起散步的小玻璃片女孩呢!就这么回事。
可是这天我们天明学校两大恶霸,龙威和张虎却同时站在晚上八点的操场东南角。五分钟后那个叫阮阮的女孩拿着两封一模一样的情书过来了。她在走来的路上已经准备好了给这两个骗子一人一耳光。可是看见龙威和张虎局促的怪笑,阮阮一下子哭了,你知道自己被欺骗了,你再也不相信这两个骗子了。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耳朵也红得可怜,她的眼泪大滴地掉下来,声音也没有。她走了,像被摔碎的小玻璃片走了。
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龙威立即揍了张虎一顿,三分钟后张虎反过来又揍龙威一顿。这时他俩意识到问题所在,小理论家把同一份约会方案给了他们两个。他们吧情书交给了金校长,就这么回事。
小理论家代写情书的事情因而被全校的小情侣们知道了。天明学校的男孩女孩们分成两派,一些小情侣认为是小理论家的情书让他们走到一起。他们坚决欢迎小理论家回来上课。而另一些表白失败的男孩女孩却声称代写情书是对爱情的欺骗,他们要求金校长立即开除小理论家。
我们天明学校的那次学生起义就是因此爆发的。后来金校长折衷了一下,他责令小理论家从收缴的四百多封情书里摘录优美的比喻句。这本摘录后来作为作文例句印发给天明学校全体学生。
虽然天明学校不再有情书代写了,但这期间写下的四百多封为爱情理论家的现在打下很好的基础。知道许多年后他回到云烟镇为这里的爱情解惑,代写情书依然是他的重要方式。
我记得宛平姑娘就是在一个大雾的清晨赶来,她从云梦村坐了一个小时班车赶来。那时候她惴惴不安,怀里揣一页纸。她说:
“能帮我回一封信吗?”
理论家接过纸,同时知道那是一封情书。可是当他打开来看,他的手颤抖起来:这里头尽是他自己的笔迹。看到末尾“冬生”字样的落款,他想起来,一个星期以前,也是大雾的清晨,那个叫冬生的庄稼汉子对他说:
“能帮我写一封信吗?”
理论家问,给谁呢?
“村东头宛平妹子。”
现在理论家目光抖动着看完信,他的声音又沙哑起来,理论家问姑娘,那冬生咋样呢?
宛平说:“好,老实。”
-理论家问姑娘这就答应了啊?
宛平说:“不好意思、”
理论家说:“恩、”
我知道理论家从此将要开始给自己写信了。我不知道他如何能够孜孜不倦写下那么多的情书。
理论家说,源于一条曲线。
在哪儿?
在天明学校。对,我们现在就去天明学校,那儿有个小孩等着我呢。
我满心欢悦起来,我知道这里头一定有故事,而一个写小说的尤其对故事感兴趣。然而我的兴奋被破门而入的金厂长和他的老婆一扫而光。
他们两个互相撕扯着进来的。他们难得一致地嚷嚷:
“我们得离婚。”筒子楼安静下来,我们都嗅到一股爱情受阻的味道。金厂长两口子说完离婚的话就都闷坐下来,我取过仅剩的两瓶水,心疼地递给他们。说实话,虽然理论家现在因为这对两口子焦头烂额,但我更关心的是他的那条曲线,那到底是什么呢?我恍惚走出筒子楼,过道里肥腻逼仄,弥漫着苦杏仁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农药百草枯的味道。现在我左手家的姑娘就是喝下整整一瓶百草枯死掉的。她并不知道那苦杏仁味道的药水真会要命,她只想让爹娘她出去和那个小伙子见上一面。姑娘在医院耗了七天,她眼睛一直很大,里头尽是遗憾。理论家最后也没能找到小伙子,他说完这话便看见姑娘的目光涣散了。那眼睛变成了云烟镇孩子手里的弹子珠,那时候姑娘又回到天明学校小玻璃片姑娘的模样了。那天夜里小伙子从自己家二楼跳下来,他跛着脚跑到医院。病床空了。现在姑娘就躺在天明学校南面的小坡上,理论家陪着小伙子去过。
原谅我总是由苦杏仁的味道联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现在我从这段故事跑出来,发现自己已经踱步来到天明学校门口。许多年过去,这学校大了好多,来这儿上学的孩子也大了好多。这些男孩女孩大概也不会像许多年前的男孩女孩那样写情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