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已黑,张伟最后一个离开公司,锁上了唯一的玻璃门。他将西服甩在肩上,点了支烟,在门前站着并没走动。天气已经转凉,张伟只穿了衬衫西裤,却已经忽略了周围的寒冷。他心里的焦灼,不是一阵风就能降温的。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可看到来电显示,张伟的心情只有更低落——电话,是妈打来的。张伟滑动手机挂掉了电话,这已经是他今天挂掉的第二十个电话了,他看不到也听不到电话那头的母亲是如何绝望与着急,他也以为这样看不到听不到就会没事了。只是他越不接,心里就越是烦闷焦躁,烟也是越抽越快。
张伟把烟头扔到地上,用力地踩灭,随后披上了西服,下了楼。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走进了楼旁的中国银行ATM。张伟查了查余额,还剩1000多,这个月才上旬,他确实不知道怎么过下去。他往母亲的账户里转了500块钱,然后发了条短信过去:“转了500,我连吃饭的钱都没了,求你这两天别打电话了,我会想办法的。”几分钟后,妈来了短信:“回来。”张伟看了一眼没再回复,“回来”两字说来简单,自己却哪里能做到?
他在街头徘徊,没有直接坐地铁回家,只是盘算着剩下的500多怎么过这一个月。前两天,朋友圈里疯转“番茄炒蛋”的广告,张伟此刻也特别想吃,但是一看旁边小店的菜单,番茄炒蛋盖饭要15,确实是贵了,他吃不起。他很痛恨那些以这种情怀打广告其实就是办个信用卡的做法,在张伟眼里,写这些的人只怕真的连番茄炒蛋都没吃过,又或者,他们根本犯不着吃番茄炒蛋。其时明月在天,上海的夜晚天空非常清亮,也许正因为此,也显得特别清冷。
当晚九点,张伟终于坐上了回家的地铁,只见车厢里的人不是看手机就是睡得东倒西歪,甚至还有人趁着人少直接横在座位上。张伟心里不是滋味,他总觉得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并且是最痛苦的一员。等张伟回到他和别人合租的小屋时,屋里漆黑一片,室友也没有回来,张伟根本顾不上开灯,只想倒头大睡忘记脑中的事情。
2. 次日,忘了上闹钟的张伟差点迟到,好在是在路上委托了同事帮忙打卡,加上经理平常去得晚,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销售人员外勤较多,再加上有很多兼职在其中,公司没心力也不愿花那个钱弄指纹考勤,因此打卡都在电脑的公司内网完成。张伟赶在经理之前赶到公司,只是为了可以不那么快进入打电话的状态。
微信上不断传来公司群的消息:“恭喜新房部XX区XXX成交一套金地金色港湾!本月第X次开单,大家一起祝贺!共同加油!”每天这样的消息至少有十几条,开单的人张伟并不认识,更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区在什么地方如何成交的。上海真的每天有这么多人都在买房吗?这些人的钱都哪里来的啊?为什么不能是我啊?这是张伟近来天天都在思考的问题。他无心打电话,点开了公司的内网,首页上全是励志的文章“三个月,从初级顾问到区域经理”“我走坏了五双鞋,却成交了杨浦区的五十套房”“XX区总手把手教你做精英销售”。谁心里都明白,这些算是不可复制的成功,公司养着几万个销售,能开单的占几分之几?可偏偏有人爱读这些鸡汤从中被打鸡血,也偏偏有人看着这些鸡汤越来越感到绝望。
想到卡上的几百块,张伟还是产生了一股干劲,马上拿起了座机听筒开始打电话。电话的名单都是随机分配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买来的。说是优质名单,其实含着上海地区各式各样的人,从无业者到企业高管,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电话接听的人会是谁。张伟从九点半开始打到十二点,一共打出去一百多个,其中半数以上是空号或无人接听,剩下的接听的,多半是骂他或者粗暴挂掉的。有那么几个对房子感兴趣的,也只记下地址和楼盘名称,说是自己了解,不需要张伟带看。他异常着急,可现实并不理会他的着急,只是反复地泼他冷水,消磨他的意志。他这星期电话打了很多,却没有一个带看,这样下去,这周又要被罚款了。张伟饿、困,但脑子里仍没法想吃和睡的问题,现在他所有的关注点,都是钱。
3. 午后,经理到了公司。经理们靠的是团队业绩,没有那些带看的考核,因此他们的出勤稍微宽松些。只是当底下的人们几个星期没有带看的时候,经理也会毫不留情地骂他们,并召集他们开会大声朗读公司文化。经理一来就找到了张伟:“绩效组的来消息了,你两个星期零带看了啊,你这肯定要罚钱了。”
“您帮帮忙吧,我真的没办法了,我都快身无分文了。”张伟只能像之前一样求着经理。他的情况经理不是不知道,父亲在老家患上肾衰,通过透析维持生命,张伟的工资不多,不开单更是只有基本工资,还要贴补家里,有几百就贴几百,有几千就多贴些,近来的日子很是艰苦。经理想了想这些,挥手让他回位子上打电话,不再提这个事情。至于经理如何摆平,张伟也不敢细问。
没一会儿,张伟的手机上又传来了消息,还是妈发来的。消息是几张图片,全是父亲躺在病床上做透析的情景。虽不是很恐怖的镜头,但张伟根本不敢多看。长长的图片之后,还是那两个字“回来”。张伟抬头看到经理正在玩手游,但他犹豫不决,迟迟不敢找经理说自己的想法。在犹豫了半个小时后,趁着经理准备出门抽烟的当口,张伟拦下了他。张伟把手机上的图片给经理看:“经理,恐怕不行了,我要请假回去。”
“我也知道你家这个事,但是你这只能请事假,要扣钱的啊,而且事假不能超过三天,你来回只怕都不够吧?”
“超过三天会怎么样?”
“扣钱不说,算旷工吧,而且像你一样的新人没开单,他们有的是理由炒你,我保不住啊……你也明白,做房产销售嘛,有业绩就有话语权。”
“那……能请丧假吗?我爸恐怕真的熬不住了,我就回去看看他,马上就回来的。”
“丧假要看死亡证明啊……你上哪开啊,你可想好了,这个月你网络什么的已经扣了几百块了,再扣就几乎什么都没了啊?你回去不能赚钱不能给你爸治病,不还是没用吗?”
经理的话不无道理,甚至震动了张伟。他即使下个月发工资恐怕也没几个钱,更不提抽出来给父亲治疗了。虽然说张伟年轻,但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找别的工作,怎么样下去,也只能这么困着,缺乏改变的机会。对于普通人来说,家庭成员的大病绝对是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能在绝命中挣扎,难找出路。而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拖垮的不仅是财产,还有人心。想着这些的时候,经理已经出去抽烟,而张伟则心如死灰,对现在的他来说,恐怕真的是这一点点钱更重要,不然的话,自己都没法活,还谈什么治病?
他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拨通了电话:“妈,你在病房吗?把电话对着爸,免提打开。”
电话那头,听得到父亲的呻吟和喘息。
“爸……对不起,我请不起假,我请假了要么就没工作要么就没钱了,我真的请不起,我还在这边,我赚点钱给你看病……”说罢立即挂掉了电话,任由眼泪在脸上奔走。
这城市,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挣扎与艰难。
世界也许并不会完全温柔相待,祝好,各位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