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近她,却听见她一边淌着泪,一边断断续续地念着:“湘天……雨……湘梦断……有雁……书……”
自那以后,她每每听到“淑瑜”,总要发呆片刻。有时,她留意到我们怀疑的脸庞,微微一笑以缓尴尬。有时,她又满脸愤怒,甚至还带着肃杀之气。
还有一个名字,她也很敏感。那是针对我们家女保姆杜云霞的。她第一次与女保姆相见,表情十分古怪,我妻子淑瑜说,那是女人特有的嫉妒。
她细细盘查这位女保姆的背景,从家庭住址到祖籍,从丈夫到父辈,俨然拷问政治犯的派式。此后每周六,她都要盛装以待,好似这女保姆成为了她老年生活的假想敌。
陈老师的第二个秘密,事关一封来自台北的书信。
约莫九年前,我奶奶正在医院值班,做着平凡人的睡梦。她忽然看见,有一封信,跨越千山万水和一道海峡,呼喊着她的姓名。我奶奶猛地睁开了眼,穿上自己端正摆放在躺椅前的37码平底鞋,套上御寒保暖外套衣,一个人静静向邮局走去。
也是在医院值班室的小房间里,我奶奶独自打开了这封写错地址和收信人,险些退回的信笺。她借来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涂满浆糊的信封。
一张沾满墨迹的纸,仿若一颗热腾腾跳动的心脏,献祭在我奶奶眼前。那熟悉的小字,那初见的称呼,打开了她漫长等待岁月里的第一扇门。
我奶奶识字不多,但她确信——那个人,很好。
夜风袭袭,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仿若初恋的少女,要向世界宣告。当六十岁的寡妇奔出医院,静听江上船鸣,横看灯火点点,最终发现,她只是个被世界排除的幸运人,哪里都容不下她。
任胸中烈火向四肢蔓延,仿佛一生的使命都已完成,37码的平底鞋,踩着江边的堤坝留下轻轻的脚踏声,走过江边芦苇丛留下串串小脚印,走尽最后的湿地按下最后的生死印,走向秋夜里冰冷彻骨的江水。
我奶奶被夜间钓鱼的老文叔送回时,已失去了知觉。她蜷缩在床单上,如出生的婴儿,不久将床单浸上深深的水渍一片。缕缕头发紧贴额前,脸色苍白,身体因浸泡浮肿泛紫。
她就这样平静地躺在床上,安然迎接生命的最后时刻。待她再睁开眼,看见被夕阳染成火红的天空,看见窗外结网吐丝的蜘蛛,长叹一口气。
她从御寒保暖外套里摸出那封早已魂牵梦萦的信。因水浸泡,那信早已模糊一片。她轻轻抚摸着信头四字,“吾”、“妻”、“淑”、“瑜”,她在心头念着四个字。
我奶奶此刻谨慎地觉察着屋外的人群,害怕突然进来的生人,识透此刻脸上的羞涩。她将盖在胸前的棉被拉起,罩过头,在黑不透气的小空间里,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湘天风雨破寒出……湘梦断……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闭上双眼,阵阵绞痛涌上心头。
睫毛颤巍巍地抖动着,再也承不住生的任何重量,零零散散地回忆起信件的内容:飞机、逃难、禁闭、通邮、民主党。这些词她看不懂,也不在乎。唯独那几个“再娶”、“生子”、“不要来”,成为我奶奶大难不死的永生动力。
我奶奶究竟收过多少封陌生人的来信,不得而知。虽然她从不向外投掷任一枚邮票,但她仍然是邮局的常客。每月每年,她都要走向邮局,亲自将那写错收件人的来信,接回家中。
她零零散散地读过一遍后,将信收于医用小盒内,织着毛衣,坐在窗前。久而久之,邮递员会在我奶奶因为忙碌未接信件之际,将这迷途之子,送至我家。
陈老师和台北那边始终保持紧密的联系,大年除夕这天她匆匆忙忙收好行囊,嚷求我送上飞机时,我竟听凭她言,理所当然地买好机票,目送从未出过远门的陈老师消失天际。
“姓名?”除夕夜仍在加班的海关办事员,对着老妇人崭新的护照,扯出程序化的笑容。
“陈小燕。”陈老师的头发精心烫过,还喷满定型发胶。她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新买的,虽然她未再婚。她挎包里的医用小盒静静躺在一角,里面的信件冰冷得没有温度,一如寄信人的躯体。
1945/10.19 丽谯吹罢小单于
五十四年后的台北,人群熙熙攘攘,高楼直插云霄。彷徨于台北市区的陈小燕木然地听着耳边嘈杂的人语,机械地踏步于平整干净的柏油行道。
那五十年前的,在军山棋盘村未能厚葬的残缺记忆,跨越海峡,再一次叩击她的心,质问灵魂。
军山棋盘村坐落于余溪山北麓的山腰,与繁华都市仅一江之隔。数年辗转,棋盘村人隔山静看城市繁华与沦陷,曾为余溪毛尖销路欠佳愁苦不堪的村民,因为山路闭塞,得以在战乱中幸免。
棋盘村的陈小燕是出了名的俊俏,只可惜小女儿家中不幸,三岁丧母,九岁丧父,一双泪水汪汪大眼令人可怜。乡绅路天宝在燕娃老父的简陋葬礼上,八字胡髭升升降降,一言不发地抽着土烟。
随罢,八字小胡下的嘴再未张开,天宝一把拉起哭成烂泥的小燕娃。爷俩穿过山间朦胧成片的薄雾,踏过泥里几欲抽枝的茶林,伴着小燕娃娇啼啼的抽泣,走回他那新修的五间泥瓦大房。天宝妻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让燕娃和儿子路子霖同住,将她视作亲生女儿。
茶林受了雨水的滋润,长得飞快,翠翠地笼在红褐色的土上。天宝叔家的五间泥瓦大房,渐渐换了颜色,青亮的砖瓦在日光的照射下,形成一道又一道屏障,守护着屋里的一家数口和圈里的鸡狗牛羊。
一大早,小燕将羊赶去山间。这天,她格外焦躁,只盼太阳快快落到江水里。中午睡觉,她一改平日在草地里乱滚习惯,小心翼翼地侧靠在树旁,将头垫起,生怕那条又大又粗的长辫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