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梦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几年,天宝爹总盘算将她嫁出去。可问到她的意见,小燕总将长辫一甩——不嫁!我要陪着爹娘一起。再说,子霖哥远赴前线,国家有难,怎么能只想着自己?想到路子霖,少女睡梦中的脸泛起一丝甜蜜。
前几天,听赶马老爹从远方带来的消息,国民军队成功发动滇西反抗战争,日本鬼子夹着尾巴四处逃窜,向我国正式投降!在爹娘兴奋地神态里,她知道了子霖将凯旋而归的消息——这位在中央军空军大队第42中队执行投射任务的年轻上尉,将得到她最热烈的欢迎。
五年来,凡是路子霖的家书,她全从天宝爹那里收来,一封一封,藏在自己的针线紫锦袋里。虽然信里鲜有对她的问候,虽然随着战事吃紧信件越来越短。但她都牢牢记在心里。
她多想看见这位朝思暮想的爱人,对他背那首《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出……湘梦断,旋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这是她比较喜欢的,因为里面那个雁字,和她的名字一样。然后,子霖哥露出白白的牙,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你是天上乱飞的小燕子,我是诗里南往的大雁。”
现在,她再也不喜欢这首《阮郎归》了。她一定要缠着他,让他背“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战争终于胜利了,谅他再不敢笑话自己天天只想情情爱爱!
她还记得子霖哥的女同学杜云霞——那个化着精致的妆容,梳着时髦的卷发,被称为米四杜的杜云霞;那个曾因为手臂遭受重击,而被子霖哥带到家中休养的杜云霞。那段日子,她每晚守在两人彻夜长谈的门前,因无法加入谈话而生气不已时,这位米四杜,居然笑话自己:“革命期间不要想着谈恋爱!”
她在梦里笑了,这笑容一如数年后,在改名为402厂医院的原棋盘街医院值班室前,面对一封迟来多年的信时所表露出的情感。
1949/10.1 乡梦断后旅魂孤
一双大脚飞速在进山回村的小路上前进,八月怀胎的淑瑜第一次感受到肚里迟来的胎动。
这是子霖回家的第四年,她第一次觉得不安。
手里牵着的,是强忍困意随她赶路的路国民。肩上挑着的,是前来不及递给子霖的衣物。淑瑜不住地责怪自己。
……
“你去罢,燕儿。”结婚数年,子霖还如新婚,温情地唤着妻子的乳名。
淑瑜执意地摇了摇头,抓紧丈夫粗粝的大手,想要再送他一程。淑瑜的名字是先生给起的,他们结婚之初,爹娘还有些犹豫。他们原想给子霖做个大家闺秀的媒。但在子霖的坚持下,天宝爹最终妥协。爹不介意淑瑜大脚,只怕乡人说三道四,因而给请来算命先生,给小燕起了个好名。
昨晚,车胎压过阴井盖发出的“咚咚”声,引起小儿国民的注意。五岁的国民迈开粗短的小腿,扯着嗓子,对着洋楼里的淑瑜大喊:“爸爸回来啦!”
她还未腾出空当收拾,拄着拐杖的子霖已进入柴房。他虽因在战争中左腿致疾,但摇晃的身影无法减损半分英勇。
他形色匆匆,对淑瑜说着:“今晚,我要出去。”劳累地倚在门口,懂事的国民为爸爸端来座椅,子霖靠着房柱,滑落椅上,“明天,你带着国民,回到家里去。不要坐车,也不要告诉别人。”
“出了什么事?”
“不要紧,过不了多久就回来。”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房间。如果她再仔细点,她就会发现历经生死战场的子霖,素来处变不惊的脸上隐含剧烈伤痛。那是只有写出“湘天风雨破寒出”的诗人,才会露出的神情。
如果她再敏锐点,她就会感受到,这正抹净血液和抚平裂痕的华夏土地上,又爆裂出一股全新力量,红色的云朵铺满将要落日的天空,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
那么他去了那里,有没有衣服穿呢?
淑瑜又一遍责怪自己。
……
她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同时朝一条船涌去。原本偌大的侯船室,被人头填满。夏日,江边空气沉闷,打开的窗里一丝风也透不进,人的汗臭味、香水味、食物的辛辣味,汇聚在侯船室的上方,让她感觉到恶心。
一声哨响,久闭的铁门向上卷起,人群沸腾了,拼命向里挤。就是在这时,他们俩走散了。淑瑜挎着那包,护着肚子,极力搜寻丈夫的身影。她被人群赶到船边,三层游轮上的笔直金属铁栏,已压至弯曲。她惊恐地看到,不少人居然是以爬树的姿势,挂在铁栏上、楼梯上。
“警官,请让我上去吧,我还没有给丈夫送行李。”女人委屈的泪水哗哗流下。
“船票呢?”举着枪支的警官阻挡人群的长官,烦躁地打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