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瑜还来不及回复没有二字,枪口里的子弹朝一个试图逃票上船的男人射去。满头鲜血的男人,随即掉入江中,被水覆盖。
沉默的游轮发出“呜呜”长鸣,成百上千的人们,以成百上千的方式涌向船去。在被警卫护送前去的军官之间,也有无数成功挤破警卫线的偷渡者。轮船开行数米。有人在岸边跳远,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桅杆。有的,甚至直接跳入水中,试图游过轮船,最终,又被猛烈地浪花,按入长江深处。
随着缓缓关上的铁门停息,枪击下的喧嚣哭闹终于停止,但淑瑜的心始终悬于嗓尖。她怕他没能上船,怕他左腿发病。但她还是照他所说,立刻回家,带着国民,往山里赶去……
远处噼啪作响的锣鼓声下,隐约夹藏男男女女的争辩。国民拽了拽出神的母亲,缩到淑瑜身后。一群左手提灯,右手或执锹,或握斧,排成一字纵队的人群,从天宝爹家走出。一闪一现的火烛映衬着他们头顶的红巾,神气而威风。
“这个老顽固,居然还不肯交地契!”
“他那些浮财,也不知道分完没有,听说他家地里,还藏着金砖块哩!”
“嗨!只要咱们能逼他交出地契,还怕找不到金砖?”
“他那个当兵的儿子,肯定还有不少钱……”
淑瑜躲在树后,紧紧地握住国民。她控制不住眼泪,只能紧咬牙关,不让哭声泄出。她早就听天宝爹说农村在打地主分田地,但她从未担心,因为他们家向来与村民交好,天宝爹从未苛刻工人。而且,他们家积极抗日,零碎家用,可全捐给了军队。
人群走近,淑瑜听得更加清晰。村里单身汉黑麻子王德的声音蹿到她耳里。
“老顽固家的媳妇,长得可俊哩!可惜她没眼光,不嫁给我,非要当地主婆……凭什么地主可以娶老婆,咱们苦农民就不能?明天,咱们继续来斗,咱们一定要胜利!”
淑瑜只觉腹中一阵阵痛,再也无法支撑下去,恨不得冲上前去,与黑麻子同归于尽。在子霖和她还未向爹娘表示心意时,王德——这丑陋的黑麻子,曾几次向她示爱。那猥琐的表情肮脏的话语,让她唾弃不已。而天宝爹却因怜悯独身一人的黑麻子,不肯直拒,好几次,含含糊糊的回答,让黑麻子以为有机可循。
热闹的人群风风火火地远去,只留下天宝家的几间孤房,倔强地守在寒秋里。青砖瓦在黑夜的笼罩下渐渐衰败。高而挡风的土墙不知被谁砸破了一个洞,秋风咆哮,灌进屋内。
不知是如何拖着双腿回到家中,面对满屋狼藉和憔悴不已的爹娘,淑瑜无法自已。一向热情大方的娘,此时痴痴地瘫坐在地上,额上鲜血一柱柱留下。她的裤子不知被谁扯破,青紫的大腿暴露在外。天宝爹颤抖着捡起摔歪的烟杆,哆哆嗦嗦地将烟嘴塞进口中。平日上扬的八字胡髭,冒出了几根白丝,耷拉在颌下。
看到跌撞归回的儿媳和睡得香甜的民国,天宝爹做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决定。他转身到淑瑜房里,颤巍巍地从她放针线紫锦带的抽屉背后,掏出了五十亩水田的地契。
随后,老人拉上妻子,各自坐于木雕椅,命淑瑜跪在地上,叫她从今此与他们划清界限。淑瑜的辫子散乱成一团,她趴在老人脚边,苦苦哀求爹不要这样对她。
但天宝爹的八字胡髭瞪着淑瑜,威严的嗓子逼淑瑜一个字一个字重复——“我要与地主路天宝决裂!我要与地主路子霖决裂!这是路天宝家的地契。我特意偷来向党和组织证名我的清白……”
二十年后,当黑麻子王德被拉上批判台做“飞机”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双悲伤的大眼睛。二十年前,这双眼曾在交出地契时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
他清楚地记得,她说:“我九岁被路天宝抢回家当童养媳,被迫改名为陈淑瑜……现在,地主路天宝夫妇……。”眼睛的主人转向被绑在木架上,如雕塑一般冰冷的老人,“我要代表人民,裁决你们!”
她的声音很愤怒,但只有在乎她的人才知道,她已悲伤得像块石头,破碎在秋天的寒风里。这时,淑瑜再也无法站立,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痛。淑胯间流淌的鲜血浸湿批判台,台下的的人们一片混乱。年轻的淑瑜闭上了疲惫的双眼,终于倒向人民的怀抱。
二十年的时间,陈小燕早已成为军山402厂医院一名光荣的护士。医术高超的她曾为无数患者,修复好一道又一道创口。
年已四十的陈小燕,也在繁杂忙碌的生活中,忘记了许多事情。譬如她年轻时极力背过的古诗,譬如她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行。
然而,她却无法忘记多年前,那个八月怀胎的女人,在如天高的讲台上,说下的每一个字。无法忘记暗地里她对老地主路天宝说的最后一句,“我这辈子都是路家的人,绝不再嫁!”
面对单身男人的猛烈追求,陈小燕知道,她的心,仅有维持机械运动的能力。心脏最后一次强烈的跳动是1963年,她听同事说从台湾新竹逃回一架飞机。
1988年,她收到一封信——虽然收者不是她的名字。但那颗机械运动多年的心,又激烈跳动起来,她的心在爱恋中摇摇欲坠,在妒火中雄雄燃烧,她热得快要死了。她知道只有寒冷的江水才能解救她,她第一次产生无可名状的求死欲,即使她曾为苟且指控父母。
吾妻淑瑜,是路子霖予她的书信首句。信上说,因国共关系,至此才得意通邮,为此,他很抱歉。信上问,不知道天宝爹娘是否安度晚年,幼子国民现况如何。信上嘱咐,如今格局稳定,他的身体很好,不必牵挂。他在对岸,已有妻子,已有子女。
那就够了,她知道——他过得,很好。
随后,陈小燕又陆续收到了来自台湾的信件。她不会回信,也不敢回信。和少女时期的燕儿一样,陈小燕将这些信视作一把把他俩的钥匙,收在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之后,信的笔迹变了,信的称呼变了,写信的人,也变了。许多她本永不知晓的假真相,就这样被她知道了。
1998/1.27 衡阳犹有雁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