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杀了我

我从镜子中看见了你，那个和我长相相同的人。

初时，我是害怕的。任谁在镜子中发现一个和自己做不同表情的人都应该是怕的。

于是，我开始不敢照镜子。甚至匆匆路过某扇玻璃时都害怕见到你。

可我躲不掉，这满世界的都是镜子，哪怕我只是路过商店的橱窗，我也会看到你在镜子里对我微笑。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年，我开始渐渐习惯你的存在，在发现你没办法走出镜面时，我开始好奇你的人生。

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望向了镜子中的世界。

那天，我看到了属于你的，我向往的人生。

镜子里的你是我梦想中的样子，有疼爱你的父母，有珍惜你的爱人，有喜欢的事业，有美好的未来。

我开始整日盯着镜子看，期待着每一个明天的到来。我所不能拥有的，你似乎都拥有了。我想我应该嫉妒的，可不知为什么，看着你过得很好我心里却十分满足。

但很可惜，这份美好却并没有持续很久。

犹记得，那天是冬至。我再一次站在浴室的落地镜前望向镜子里那个充满活力的你。

可这一次，你的世界发生了改变。

那个口口声声说着爱你的男人用粗糙的绳子将你牢牢捆绑在浴室里，他按着你的头不停的浸入浴缸中。

温热的水流没过头顶，隔着镜子我甚至体会到了那种被水淹没的窒息感。

你在挣扎，可力气还是太小了。温水灌进耳朵里，耳边传来嗡嗡声，巨大的如同海浪呼啸。

那男人在骂你，骂什么你可能听不清，可我却听的一清二楚。

他说你是个贱人，就知道勾引男人。说你和公司的同事出了轨，还说来家里的朋友都不是什么好人。

那温水已经灌进了喉咙里，水面上浮起的水泡仿佛是死神在读秒。喉咙与鼻腔中刺痛的感觉一定很不好受，针扎一般折磨着身体中每一个细胞。

我拼了命的敲打玻璃，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希望自己穿过玻璃去救你。可这脆弱的玻璃实在是经不住敲打，我只是微微用力它就破了。

破碎的玻璃里，我看不到你的影子。只能一个人坐在地上，望着流血的双手无声哭泣。

那天之后，家里过了许久才装新的镜子。我被玻璃割破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洗漱都成了困难事。还好刘先生在身边，他会帮我做好这些事。

此刻，我不再羡慕你了。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去浴室的镜子前看你。

有时你也会化曾经最喜欢的妆，穿最喜欢的裙子。有时你遍体鳞伤，哭着求我救你。

可我能怎么办呢？这面脆弱的镜子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你过不来，我亦过不去。

又是一年春节，我回了父母家。妈妈劝我早点要个孩子，她说女人结婚几年还没有孩子是会被邻居说闲话的。

这样的话我听了千百遍，可这人间太苦了，我不想那个身体里流着和我同样血液的孩子，来这人间承受苦难。

我沉默不语，妈妈又说，我终究有一天会要一个孩子的，孩子来的早些我就能早一天将他养大，早一天休息。

妈妈的道理总是很多，她试图用她的思想同化我。什么不婚主义，什么丁克家庭。在妈妈眼里，都不过是我还没长大的证明。

我答应了，嘴上说着会抓紧时间要一个孩子的，可我内心却不这样想。我没钱没才碌碌无为二十几年，拿什么给他一个好生活。

客厅里，刘先生正在和爸爸下棋，他们说着未来有一个孩子的生活应该很快乐。

我借口身体不舒服回了房间，在那面小小的梳妆镜前，我们相对而坐。

你说你曾经也怀过孕，后来那个孩子没能来到人间。你说她小小一个已经能看出性别，你说她鲜红模样格外刺眼。

我听的遍体生寒，明明该结束这个话题，却脚下生根般一直坐在镜子前。

你似乎格外喜欢和我说你的故事，你说你的人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美好。

看似相爱的父母其实一直在争吵，从你儿时吵到出嫁。他们人前装的相敬如宾，人后却大打出手。

你也曾劝过妈妈离婚，却被她一个巴掌打了回去。她说，离了婚的女人就掉价了。

可人啊，哪里是能用金钱衡量的。

你说你不爱现在的丈夫，你也曾喜欢一个男孩，喜欢了整整七年却没有在一起。

可你还是结婚了，和一个父母觉得很好但你却不爱的人，组成了新的家庭。

妈妈常常劝你，说老一辈子人都是见过一面就领了证，还不是一过就是一生。

我见你眼里满是泪水，那泪水多的甚至连镜面都跟着模糊了。

我抬手想要为你擦，可我无法穿过镜面触碰你。隔着模糊的镜面，你握紧双手无声哭泣。

你说你先生是爱你的，可这爱太病态。他不允许你穿裸露皮肤的衣服，不允许你参加同学聚会，甚至不允许你和男性接触，哪怕只是说上几句客套话，他都会大发雷霆。

他的爱像枷锁，他爱你，所以你的世界里只能有他。

你很害怕，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和妈妈说了想离婚的话。

妈妈怎么说的？

我急切的想知道你是否能逃出魔掌，可你却垂下头哭的更加悲伤。

妈妈说，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只要你乖乖听话生个孩子给他，日子就会越来越好了。

你争辩过，可妈妈又说，她和爸爸也是这么吵吵闹闹过来的，还不是过了一辈子。

我知道，这个婚你离不了了。

我不想看着你继续承受折磨，我想劝你勇敢些，你是一个独立的人，遭受这样的暴力一定要说出口。

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你身后出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微笑着却如同魔鬼一般。

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惊恐，你颤抖的身体无不在告诉我，你灵魂深处对他十分恐惧。

“我叫你吃饭了，你怎么不回答？”

那男人抚摸着你的脸颊，那双掌控着你生命的大手一路向下，缓缓在脖颈处收紧。

我看到了！看到他俯身靠近你时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看到他背后的魔鬼正在循循善诱想要将你绞杀。

你猛的起身撞在他的胸膛上，声音颤抖着说自己走神了。

他似乎被这个说法逗笑了，抚摸你的力道更加重。那力道重的我隔着镜子都看到了你锁骨上的红痕。

他说：“你可要乖一点啊！”

你被他吓到了对吗？我见你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变小了。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我都以为你死了。

他把你拖走了，在我面前，越来越远。

我坐在餐桌前食不知味，不知道你晚饭吃了什么，会不会又挨了打。

餐桌上，刘先生说他年后要升职了。到时候我们就能换个学区房，生了孩子以后就不用发愁了。

爸爸一边笑着接过刘先生递的酒，一边说着他年轻有为。

妈妈更是喜上眉梢，说未来我们有了孩子她也可以帮忙带。

那天，我们没有在父母家里住，迎着夕阳我和刘先生开车回了自己的小家。

走过老城区的小巷时，我在后视镜里见到了你。

你似乎和先生出门了，同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你们停车了，停车的位置有些眼熟，我应该刚刚路过。

先生下了车，你的手刚好放在车门上。我突然想劝你逃吧，逃到没有他的地方。

于是，我真的将心里话说出口。你犹豫片刻听取了我的建议，打开车门逃了。

外面的天是橙红色的，今天的夕阳真美啊！

我想，你应该会逃去远方，逃到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可我错了，我在橱窗的玻璃上见到了你。而你的身后是一辆在眼熟不过的车。

那辆车毫不犹豫的将你撞倒，车上下来的男人不紧不慢的将倒在血泊中的你抱上了车。

我后悔了，我想我应该是错了！

可你距离橱窗越来越远，我看不到你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很久都没有再见到你。我不知道你的近况，也不清楚你的遭遇。

或许，你已经死了。也或许，你又被他囚禁起来了。

查房的医生来了，是个很年轻的男医生，他笑起来很温柔，像极了我曾经喜欢的那个男孩。

时隔多年，我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害羞。他看着我打着石膏的腿，英气的剑眉微微皱起，说着些什么我早已听不清。

我开始期待每天和他见面，哪怕他说的话都是关于我的病情。

住院这一个月来，是我最开心的时光。刘先生因为升职不能照顾我，只好帮我请了个护工。

那护工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娘，嗓门很大经常偷懒。可我觉得这样很不错，这样我和医生独处的时间就会变多。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快要忘了你了。直到有一天，刘先生来了医院。他为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带我回到了我们的小家。

那个家里有我，有你，唯独没有我喜欢的人。

我再次在镜子里见到了你，你说你在这段时间也喜欢上了一个医生，还说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你多年前美好的初恋爱情。

我们畅聊了一整个下午，你开心的化了妆，甚至换上了许久未见你穿过的裙子。

你可真漂亮啊！

那天之后，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医院检查。偶尔刘先生会陪着我，偶尔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时，我常常会磨蹭很久，就算身体早就没了问题，还是要娇羞着说自己难受。

后来，我的病好了。我再也没见过医生，我知道，我们本就没这段缘分。

你也说，你喜欢的那个医生有家室。他的妻子很漂亮，是个很厉害的设计师。

你说你曾经也很优秀，名牌大学毕业，有一份喜欢的工作，公司里的人都很温柔。

我望着你眼中一闪而过的怀恋，想起自己也曾向你这般，有过一个不错的工作，有着一些合拍的朋友。

没过多久，我们搬家了。刘先生买了学区房，我们住进了新家。

新家位置很好，旁边就是市重点中小学。刘先生开心的开了一瓶红酒，他说要早点要个孩子，还说未来一定会更加美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嘴里的红酒有些辛辣，呛得我眼泪直流。

后来啊，我还是说了好，说要一个男孩吧，男孩独立的早。

第二天刘先生去上班，打开房门的瞬间，我见到了住在对门的邻居。四目相对时，我们都愣住了。

邻居笑着向我招手，问我离开公司以后去了哪里高就。

还好刘先生很温柔，说我最近在备孕没有工作的需求。

邻居笑着点头应和，说着我以前在公司工作有多优秀，似是玩笑一般说道，我这样优质的姑娘，公司里好多人追求。

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在反光的电梯上看到了你的影子。不知为何，明明阳光正好你却在颤抖。

晚上，浴室里，我又在落地镜里看到了你。

那男人今天又发疯了，他将你按在地上，嘴里说着你就是个勾引男人的婊子，用力扯烂了你的衣服。

对不起，我看到了，可我无力阻止……

我看到他对你施暴，那算是婚内强奸吧？

可你为什么不反抗呢？你明明很痛苦不是吗？

我看到你眼角的泪水了，看到你眼中的绝望了，看到你苍白的唇色染成了鲜红。

我闭上了眼睛，是了，我本质是个懦弱的人。如果救不了你，那就让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吧。

野兽的嘶吼在耳畔回荡，我听不到除了呼吸外任何属于你的声响。

这样掩耳盗铃的行为就像笑话一般，无不在告诉我，我懦弱的样子像小丑一样。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刘先生不停努力过后，我怀孕了。

我不知道这个孩子该不该来这个世界，于是我想到了你。

再次在镜子里见到你，真的很巧，你也怀孕了。

两三个月的肚子看不出什么起伏，你抚摸着尚未有自主思想的孩子，说着人间太苦。

回想这二十几年人生，你过得每一天竟没有一天是属于你自己的。

你说你从出生就背着父母的梦想长大，他们完不成的梦想要你去实现。可笑，你明明成为了他们想要你成为的人，到头来还是按照他们的想法结婚生子了。

你说人生来就是傀儡，只不过这些傀儡在生了孩子后产生了自己的思想。于是，她将自己的遗憾寄托在孩子身上，将她的孩子变成了新的傀儡。

我抚摸了一下小腹，竟然感受不到一丝温度。那一刻，我开始觉得你说的都是对的，我未来生下的或许并不是人，而是一个叫做孩子的木偶。

我抬头看向你，你说你所经历的一切，她或许也会经历。可你经历了什么呢？你这样的人生真的要让她拥有吗？

那一天，我下定了决心。

于是，我抬起手。同时，你也抬起手。

镜面上似乎荡起了一层波纹，又或者是我看错了。可我确信，我来到了你的世界。

我决定，帮你一把。

那天，你先生没有将我们分辨出来。他笑着给我洗了你爱吃的苹果，亲手将苹果喂到了我嘴里。

他给的一切，我都没有拒绝，我甚至顺从的让他将手放在了我的肚子上。

他很开心，开心的晚上喝了酒。红酒的度数不高，助眠效果却很好。至少剔骨刀贴着他喉咙时，他依旧睡得香甜。

你知道吗？原来血是烫的，动脉血喷溅而出，滚烫的温度烫伤了我的眼睛。我疼的忍不住流出眼泪，但在看见他捂着喉咙挣扎时，却又忍不住开怀大笑。

他死了，原来人死以后并不是僵硬的。他柔软的像个娃娃一样任由我摆布，但他太重了，我没办法将他拖出房间，于是我把他塞进了浴缸里。

我记得他特别喜欢将你的头压进水里，这一次我们也让他感受一下好了。

只可惜，他死了，感受不到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

我有些后悔，你说我刚刚干嘛那么轻易的杀了他呢？我应该折磨他的，毕竟他折磨你那么久。

可当我看着卧室墙壁上那幅婚纱照时，我又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

我记得你说你不喜欢纯白的婚纱，你看，现在这婚纱的裙摆上是一朵朵盛开的红色玫瑰花。

你，喜欢吗？

…………

“你是说，另一个你杀了你丈夫？”

“是的，她说她会帮我！”

“那她呢？她去哪儿了？”

“她？她太可怕了，所以……我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