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应该读莎士比亚,读王尔德,或者读我。
我什么都不感兴趣,我什么都不会去写,去赞美,去歌颂,或者去谴责,除了可恶又可爱的相恋。
虽然我已经老得没有力气再写了。但我想我还有力气恋爱,这种力气我还是有的,就像我相信每一个黄昏里面,都藏着一个男人的哈欠,一个女人的眼泪,一个幼童的梦呓,一个少女的怀春,一棵树的枯萎,一朵花的凋谢,还有一个老妇人的回忆与守候。
看孩子们粗鲁而精致,纵情而顽皮地相爱,总令我想要扑哧一笑,幸亏他们听不见,不然会无情冷血地骂我,这死老太婆,这老古董,这臭骨头。
他们还会朝我身上扔沙土,扔果壳,仍饮料罐,可能还有沙滩排球。
你知道,有些年轻人是不以尊重老人为荣的,我早已习惯,所以我只会躲在二楼的窗户里头偷偷地朝他们凝望着。
他们不会发现,也许会,我也不清楚,至少有一个男孩子会,他戴眼镜,穿咖啡色的小衬衣,长筒袜,黑色的皮鞋。
他独自在读着一本书,这一次我就看不真切了,我老了,他还年轻,他还会有无数的磨难与爱情。
他是一个敏感的男孩子,偶尔会回头朝我望一眼,我不确定他是否被我吓哭,他也没有离开。
一天一天,我看着他长大起来。
他依然是那么瘦,瘦得我想给他一个吻,吻在他的膝盖,他的肩胛骨,他的额头,还有他的耳垂。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我应该给他写一封信,于是我就写了。
你好。我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女人。我住在海边公寓二楼B21房间。我看了你一整个夏天。你的衬衣和你的鞋子很配,是我喜欢的样子,如果可以,我这里有最好的咖啡。
写完之后,我把纸揉成了团,扔进了纸篓里面。
我像一个诱拐年轻人的老巫婆。童话里的,会施魔咒,会挥动魔法棒,肩上栖着猫头鹰,头上戴着惊悚的,似教堂一般的尖顶的帽子的老太婆,会从年轻女郎身上偷窃她们的青春,会把蟾蜍毒蛇蝙蝠的舌头割下来制成毒药,然后送给一个爱慕她的人喝,这样她就能够抱着她的爱慕者的尸体一辈子,守着森林里的洞窟,再也不出来。
我写过那么多本书,但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可以开启这封信的密码。
我想我是心力交瘁,精疲力尽了,我甚至再也不能写书,不能写诗,不会做梦,除了一寸寸枯萎,一点点失望,对自己的失望,对世界的失望,对这个海边的城市一年四季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罗曼史发生而失望,除了一步步变老。
有一天,我的门铃前所未有地敲响,我相信那是我的幻觉。
很久以前我的房间再也没有客人,他们都死了,或者老了,老了就不要见了,免得彼此看着,心里不知该窃笑还是同情的哀伤,我拔掉了电话线,只与我的打字机厮守,还有一只叫作法兰西的老猫,她连叫都懒得叫了,这世界,万事万物老起来都是一样的萧条与可怕。
但是铃声还在执着地响着,如果我再年轻一点,这个耐心充足的客人我是会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作为奖赏的。
我缓缓地踱到门口,开门时,我看到一个年轻而清瘦的男人,三十岁,或者二十五,我不知道。
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像黄昏后堆积着云翳的天空,像被阳光烤得太久的老巷子的路面,也像我年轻时在海边捡到的某一枚贝壳,后来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他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故意模仿好莱坞黑白默片时代某个幽默明星,真是令人发笑。
也只有年轻,才舍得这样不顾一切地干傻事,还美其名曰时尚;穿着一件灰色绒线毛衣,手里拿着一本书,身上散发着一种柠檬的香气。
他对我说,你老了,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