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秋水遇见关长天的那一年,她才十岁。
十岁的小姑娘,已经懂得喜怒哀乐,懂得看人脸色,懂得对夜里隔壁传来的板床咯吱咯吱挪动声噤若寒蝉,懂得爱,也懂得恨。
认识她母亲的人,每次看到她,总免不了半是客套半是真心地说:“这孩子,聪明着呢,可惜了。”
罗秋水只是一味地凝视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够触及的焦点,大人的世界她没有必要硬闯,大人的话她没有必要磕磕绊绊地放在心上。
虽然每次听到那句“可惜了”,她都会条件反射地心颤,伴随着蜻蜓点水,稍纵即逝的厌恶恶心之感。
她知道这句“可惜”的因果渊源——她的父亲,早早地抛妻弃子,一个人去了南方,说要在那里赚大钱,飞黄腾达,回来给他爹风风光光地建祠堂。
结果钱没挣到钱,倒是在那里又安了个家,娶了个好脾气的女人,生了个白胖胖的小子,从此乐不思蜀,错把他乡作故乡。
少女的时候,她深信父亲是因为介意她是个女娃,不能够为罗家传宗接代所以才另起炉灶,所以对父亲的埋怨与恨里,还夹杂着对母亲真切的愧疚与同情,正因为此,她要比谁家的姑娘都更听话,更勤劳苦干,更有骨气,力争上游,将来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很多年后,罗秋水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又事业有成,在一座发展颇有前景的沿海经济贸易公司里任职,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也亲身体验过几段长长短短,情深缘浅的爱情,不能说阅人无数,过尽千帆,但是绝非一张白纸的她慢慢得出一个结论:
“人世间的男欢女爱,都有高潮低谷的期限,高潮时候风生水起,浓情蜜意,低谷时候浑身乏力,到处怀疑,没有所谓一劳永逸,长长久久,面对低谷,有些人平安过渡,另外一些,中途夭折。”
罗秋水的父母,就是这些中途夭折,分道扬镳的男女中的一对而已。
罗秋水变成一个没有父亲的“半孤儿”以后,身边不乏嘲笑奚落她的人,如果只是背后嚼舌根,她便当作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心里已经将那些人打入冷宫,再也不会亲近,如果是当面欺人太甚,她一定当仁不让,见鬼杀鬼,见神杀神。
她的不容人亵渎和践踏的骨气和自尊,就是在那些一次次地与人争斗扭打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
一腔孤勇既是她的铠甲,让她不会任人宰割,与此同时也是她的软肋,让她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仿佛矗立着四堵围墙。
她没有一个知心朋友,除了关长天。
关长天是罗秋水的同学,也是她的同桌,她依然记得学校里那个新来的年轻女老师在读到他们的名字时候的惊艳。
她悠悠地吟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才子王勃的诗,好美。等你们长大以后,就会学到这样优美的诗歌。那么罗秋水就和关长天做同桌好了。”
她听到身边传来如释重负般的唏嘘声,心底明白,在这个班上,没有人愿意和她做同桌,除了关长天,她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回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得意洋洋地笑。
罗秋水“不屑一顾”地把脸转过来,但是那一刻,心底已经有一股莫名的感动在翻涌,但是她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真正让罗秋水对关长天敞开心扉,是因为那一次,她的“父亲”突如其来地出现,就在她的学校门口。
彼时她正在值日,打扫卫生,忽然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看起来潇洒神气的男人朝她笑着走过来,手里提着两大盒看起来很名贵的食物,一边在嘴里念着:“秋水,我是爸爸。”
听到这句话,罗秋水忽然用扫把在地面画个圆弧,扬起滚滚的尘埃,势如破竹地奔向她父亲所在的地方,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她的父亲错愕不已,狼狈不堪,但也没有生气,仍然憨笑赔罪般地说着:“秋水,秋水,我是爸爸。”
罗秋水立刻抄起身边的小石子,就往他身上扔去,她脑海里回荡的,是母女两人为了生活节衣缩食,是母亲求亲靠友,拉下脸皮借钱的画面,是她高烧的那个夜晚,母亲一滴滴冰凉的泪流淌的画面,是母亲在镇上卖烧饼,被一些猥琐浪荡的男人调笑轻薄却只能强颜欢笑的画面。
一想到这些,罗秋水就开始嚎啕大哭,她再也不管不顾身边来来往往的同学和老师,她只是任泪水在脸上蜿蜒纵横,一边在嘴里骂着:“你给我滚,滚……”
那个“滚”字像冬天里一下一下冰凉生硬的雪球,沉重地落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但是他死心不息还想继续坚持,忽然斜刺里飞出一辆自行车,坐在自行车上的,是十一岁的关长天,他无所顾忌地朝那个男人身上冲撞过去,丝毫不考虑后果的,结果将男人手机提着的东西撞得撒落满地,原来是一颗一颗的太妃糖,罗秋水只在动画贴纸里才看过的太妃糖,映在夕阳西下的黄昏暮色里,显得狼藉而多余。
如果不是恰好出面的老师,关长天可能要挨罗秋水父亲的训斥。
罗秋水快速地逃离了那个地方,独自一个人坐在教学楼背后的茂密枫树下,夕阳余晖静悄悄地落在她脸上,伴着片片飘落的金黄树叶,流过泪的脸,传来生涩的干疼,慢慢地,她的哽咽声也停止了,内心忽然异乎寻常地宁静,还有空旷的沧桑和满足,不符合她的年龄的,仿佛是因为她为这些年自己和母亲吃过的苦狠狠地报复了一场。
关长天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依然静静地看着渐渐落入山峦背后的夕阳,丝毫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