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是在我们认识两个月后发生改变的。那天他表情阴郁,一直伏在桌子上,晚上的时候,教官宣布对他执行龙鞭,因为他私自打开了学校的电脑,并登陆qq与外界联络。
挨打时,他一声不响,还被多罚了几下。这件事后,他开始频繁违反校规,有时候甚至会抬起头,冷冷地盯着老师。这令他成为同学里挨龙鞭次数最多的人。
“你到底怎么啦?”我按捺不住好奇心,一再追问他。他终于告诉我,那天冒着风险潜入教官的房间,是想联系自己的女朋友,可联系上后,女友对阿华提了分手,因为她已经有新男友了。
阿华说,当时他坐在电脑前彻底懵了,直到教官们撞开门冲进去将他逮住。在此之前,他一直想早点从书院毕业后和女友团聚,这件事后,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追求了。
五
小梅在寝室里人缘最好,是这里的老生,二进宫,和教官与老师都混得很熟。根据山长的特殊指示,她父亲因为第一次对她“改造失败”大发雷霆,甚至提出了退款的要求,小梅不得当选议员之类的学生干部,必须和我们一样接受相同的矫正教育。
第一次绑到这里来时,小梅还在睡梦里,当时,她重重踢了为首的学长一脚,据说那人当场就弯下了腰,好久没能站起来。而第二次,她淡定了许多,踩着高跟鞋直接走进了小黑屋。可在回寝室那天,她和几个认识的女孩子相拥,哭成一团。
在豫章,举报他人是可以减免处罚的。当时各地区的同学大都抱团住在一起,所以相互举报也是常事。有一天,几个教官忽然闯进我们寝室,领头的捏着一截烧完的香烟。“这是谁抽的?”他环视着我们每个人。见没人应声,他随即宣布,将我们统统带到操场上,进行体能训练,直到有人承认为止。
我们知道是被人诬陷,但也确实没法证实自己没抽烟。做了几百个蛙跳后,大家全都累瘫在地上。
教官轻蔑地俯视着我们,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小梅忽然缓缓举起了手,“我承认,烟是我抽的,”她淡淡地说。“她们都没参与这件事。”
那天小梅被打了二十鞭,我一下一下数着,不敢看她的表情。她的手指紧紧地抠着地面,指节捏的发青。
打完后,我们把虚脱的小梅扶到一旁的石阶上,她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浑身上下不住发抖,前额的头发被泪水打湿,有几绺斜斜地贴在脸颊上。我们简单帮她整理了下衣衫,教官又在大声呼喝起来,因为包庇犯错同学,我们全寝室的人都要加训一小时。做蛙跳时,我悄悄瞥了小梅几眼,她始终一动未动地匍匐在石头上,像一具僵伏的尸体。
“总要有人站出来承认的,否则教官不会放过我们,拖延下去只会导致所有人都挨打,”小梅在事后故作轻松地说,“他们忙着动手,没来得及仔细搜查,连我垫在身上的几层毛巾都没发现。”
她笑得很得意,但其实伤得很严重,腰以下的皮肤大面积地肿了起来,一条条鞭痕纵横交错,泛着秋葡萄那样黑紫的颜色,淤血处形成凝固的硬块,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想起上回家人来访时,带来了一瓶活血化瘀的红花膏,于是去翻自己的包,但找了半天一无所获,红花膏不知是被教官还是学长拿去了,只留给我一些不允许穿的衣服,以及一本父亲特地叮嘱带来的临摹字帖,上面印着《礼记》里的章句。
我忽然哭了出来,眼泪沾湿了手里的书本。
六
四个月后,在外婆和舅舅等人的帮助下,我以请假的理由,终于获得了从豫章书院“保释”的权利。捏着用五百元换来的请假条(豫章书院规定,学员请假需交500元保证金),我泣不成声。外婆心疼地看着我说,曼曼你瘦了。我哭着对她说,姥姥,我想回家。
我没有遵循承诺去上那个专科学校,父母也没有联系我。在豫章书院忍受四个月的折磨后,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了,所以连表面的关系也无需维持。但我时常害怕他们再送我去那里,已经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了。
我频繁地失眠、焦躁,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很多时候,在迷迷糊糊中睡着,又很快从噩梦中惊醒,后来不得不用被子蒙住头。当门外有风吹草动,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坐起来,摸向枕头下藏着的水果刀。有时,我会觉得,自己仿佛中了宇智波鼬的月读幻术,精神世界里长达一年的折磨,在现实世界只过了一秒。
在外婆的鼓励下,我很快在火锅店找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每天工作时间超过12小时。只有在高强度的环境里,我才能暂时忘却曾经的痛苦。
一年后,我听说小梅和阿华也相继出去了,小梅很快嫁人了,而阿华被父亲送去当兵。我给他发过信息,但很少收到回复。他的qq始终没更新过,保留着刚入豫章书院时发的动态:“你说对了,好男人就是一个骗子,因为男人永远都是打掉牙咽下去,再回头对着你傻笑说一点都不疼。”
我的学业和快乐终结于高考完的那个夏天,而阿华的记忆则停留在了2013年。
(应口述者要求,文中部分信息已做模糊处理)
口述:程曼,原豫章书院学生
采写整理:孙崇岳,现为大学生
编辑 | 王大鹏、赵枢熹
真实故事计划:中国版的一千零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