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两色,血肉茅村 | 钦望
外婆也许跟我讲过这座山里沙子红黄相融的传奇故事。血与肉的故事。我是忘了。如今我只认得出这两滩石子浅浅的色彩,记得每次爬上这山头,呼吸间便满了从未变过的土腥味,满了干枯草木的暗香,以及鼻头的酸涩。
我大多时候是静静一个人往山里走,到至高处,盘腿坐在石子上,点支烟或者什么也不做,呆呆地望着眼底的村落,度过一个多云的午后时光。我从远远的地方来,一个下午总是嫌少。我陪伴外婆的时间总是嫌少,而她是习惯的。
你们忙,忙了好。她虽然看不见了,但总朝着她以为是窗户的方向,说外面世界匆匆忙忙林林总总的好处。她哪里知道呢?外面忙的闲的,冷的热的,即便有消遣,有陪伴,有供暖,有空调,哪里比得了她平凡两手的深刻与温暖?
关于血肉的故事,我也还记得一些的。
茅村女人性子刚烈,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包括后来知事了,在妈妈身上的许多印证,在舅妈身上的许多印证。而上学头一天发生的事,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背着妈妈特意做的花布包,穿着外婆给我新买的软底胶鞋去上学,多开心啊,即使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扇了耳光,那脸上糊着白色粉末的痛苦也很快被新鞋的胶味儿冲淡。只要双脚能着地,感受到脚底那两只胶鞋带来的软绵绵的弹性,我便幸福得说不出话。我期待着放学的铃声,好放我回家。我感觉我一定是第一个冲出教室,跳下台阶,径直往外婆的灶间跑(她一定会在那儿的,带着迷人的饭菜香气),跑到飞起来。
事实上我尿急了,直到同学们都一个劲儿地往教室门口冲,我都没有动弹,我被突如其来的身体反应吓坏了。我走得就像一截木头。走着走着,我发现我的脚后跟被谁踩了一下,也没心思回头看,有几种愿望压的我喘不过气,我无法他顾,直到脚底开始变冷,刺痛,那熟悉的来自鞋底的酥软感变得异乎寻常,我才发现,我就像光脚踩在一堆碎石子上。
我就是光脚踩在一堆碎石子上。哇一声,我开始哭号,撕心裂肺的模样就像一个吃不到奶水的半岁小孩。
外婆大概是听到我的哭声,顿时就起飞了,寻到我时手里还捏着火钳。她找到我那只脱落的鞋底,牵着我的手,从校门口开始,沿着回去的巷子骂了一路。那时路上已经见不到几个孩子了,她便连那肇事者的大人也一并骂了,虽然谁也不知道那个凶手是谁。
外婆一生中所有的爆烈,也许就是在这一次耗尽的,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她因为旁的什么事,跟人面红耳赤过。她脸上永远挂着笑意,半仰着头,乐呵呵地跟我说,喂,别啊,乖,何必跟那些人一般见识。
一年又一年过去,红与黄的相融在这山头上越显得寂寥,变得乏善可陈了,而关于远方楼宇间的血与肉的故事倒是新增了不少,繁不胜数。而我更愿意听这一方天地间,草木窸窣的关于泥土的悄悄话,走在路上,常常情不自禁地脱了鞋袜,往更多裸露的红黄石子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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