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酒小姐

  甜酒小姐

张存之

（一）

阿芙家是开酒铺的，但是她却不喜欢喝酒。她经常撩动落在肩上的黑色碎发，清秀的面容大部分时间没什么表情。每次路过酒铺，都可以在晦暗的光线中看见她穿着一条白裙子，坐在陈旧的皮沙发上刷手机，时不时对着手机屏幕痴痴的傻笑，仿佛手机的另一端，是她美好的全世界。

酒铺大部分时间只有老板娘跟阿芙在，至于阿芙的亲生父亲，听说在很多年前的一场工地意外中去世了，后来老板娘又嫁给了丈夫同工地的朋友。阿芙的继父在工地很忙，一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与阿芙初识，是在高三的暑假。我陪着母亲到酒铺卖料理用的烧酒，酒铺老板娘一如既往的热情：“听说你考上了XX大学，真是个会读书的孩子，以后肯定很有出息！”妈妈笑道：“那是她运气好，平常读书也没见她多上心，临时抱佛脚抱出来的。”“那是你家姑娘聪明啊，长得也水灵，以后肯定不得了。哪像我们家那个。”“你家阿芙听话啊，留在家里帮你打点店里的事情多好，我们家的还有得我们操心。”……

母亲跟老板娘在热烈的谈论着我的未来与“终身大事儿”，我则是在角落里拿起一瓶粉红色的玫瑰酒假装在研究，只是偶然的一转身，发现阿芙在里屋端详着我。二人的目光交错，我略显尴尬的微笑僵在了脸上，而她却笑得很坦然。她挥一挥手示意我过去，我怀着不安向里屋走去。

阿芙笑道：“你可别买那瓶什么玫瑰酒，样子好看喝起来甜，但不是酿出来的，都是勾兑调出来的，喝了对身体没啥好处。我们家也就只有烧酒还纯一点。”“哈哈，你好像在拆你们家的台子耶，这样没关系么？”

“这有什么的，实话实说嘛。听说你考上大学啦，真好，羡慕你。”“只是是运气好而已，况且，我也不喜欢念书，还要读那么久，还蛮烦的。”“有书读，是幸运的事了，以后你就懂啦。”“大学期间，没准你还能谈个恋爱。”听到这句话，母胎solo的我脸颊有些微微发烫。看着我发红的脸蛋，阿芙笑了：“你该不会还没谈过恋爱吧，脸都红了。你太可爱了！”

我有些窘迫：“主要是我对恋爱啥的也没多大兴趣，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的，多一个男的，也累赘不是么？”阿芙黑色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微光喃喃道：“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你会懂得的。”那微光一闪而过，很快她的眸光又变得明亮起来。

“你以后多来找我玩啊，跟我说说关于你的大学生活啊。”“好啊，希望我的大学生活不会那么无聊。”“肯定不会的，你有没有微信啊，我加你啊”“好呀，甜酒小姐是你么？”“哈哈，你好，蓝烟囱。你们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名字都这么奇特。”

（二）

就这样，在那个夏天的午后，我与阿芙之间建立了联系。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意味深长道：“你少跟那个阿芙接触，她不是什么好姑娘。”有什么比不可为更能吸引一颗年轻的心呢，越是不可为，越是抑制不住对它的好奇。

这个暑假，我经常去酒铺，跟阿芙一起挤在凹陷的旧皮沙发上看电视。阿芙是个贤惠的姑娘，经常做酒酿圆子给我吃。阿芙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无论是多平常的事，她都能当成一段动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她很少提到继父，每次聊到关于他的事，她的眼睛就会深沉地像午夜的海，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我知道阿芙有个秘密情人，就藏在手机的另一边，她很爱他。她最大的愿望是嫁人，嫁给一个她很爱很爱的人，然后做一名合格的妻子，替她所爱之人生一对儿女，过着平凡且幸福的日子。“我恨透这座小城了，希望可以离开这里。我想去看看大海，海边的棕榈树，弹着尤克里里的人群，想着就很美。”“为什么不离开呢？”“你知道为什么的，我妈她……”

我跟阿芙一直都保持着联络，在陌生的环境里，跟她分享着关于我生活的点点滴滴。寄给她的明信片越垒越高，她寄过来的美食我跟舍友们吃得很开心。“你姐又给你寄好吃的啦？”“是呀，太多了一起吃啊。”渐渐的，我习惯了有阿芙的日子，跟她在一起很舒服，就像躺在草坪上吹着三月的春风，看着云卷云舒。

  (三)

听说阿芙高中没毕业就怀孕了，听说是被有家室的老师搞大了肚子。这件事儿当年处理的很隐秘，她母亲嫌她丢人选择私了。老师给了他们家一笔钱，事情就不了了之了，阿芙辍学了，也流掉了那个孩子。

“酒铺家的阿芙，出了名的水性杨花，喜欢到处勾引人。”“没读书，没文化就是这样，不知检点。”“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偏把自己搞成那个样子。现在也还在到处跟男人鬼混。”……关于阿芙的流言一时间在耳边泛滥，流言之所以称之为流言，因为它们总能无孔不入，在悄无声息间将你淹没。

我从来不相信所谓的流言，兀自维系着我与她的关系。直到大学的第二个暑假，那天阿芙依旧做了我爱吃的酒酿圆子，即使吞咽着甜甜的圆子，有些疑问依旧卡在我的喉咙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提出来。“你今天怎么啦？怎么感觉憋得慌。”阿芙撑着脑袋，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看着我。

我望着那双眼睛，失了神脱口而出“你跟那个老师是怎么回事儿？”阿芙一愣，站起身往沙发走去，抱着枕头蜷缩起来：“你都知道了啥？”我吞下最后一颗圆子，背对着不敢看她：“听说……”“是的，我爱他。”“那个手机里的情人是他？你们为什么还在联系？他是个渣男。”“你不懂得。”“如果你所谓的爱是这样的，那我不想懂得。”

那一天，阿芙一直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只白色的猫。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一股无名的黑色火焰，在慢慢的熬煮着我的心脏，难以言喻的伤感侵袭了我的每一个细胞。渐渐的，我们很默契的疏远了对方。

（四）

“我在你学校附近，有空么？出来见个面吧。”大三那年，阿芙给我发来了消息。

再次见到阿芙，她依旧穿着白裙子，黑色的长发依旧很柔顺。她双手托着下巴，见到我的瞬间，她笑得很灿烂，仿佛我们从未分开过。

“你怎么来这里了，你妈妈她……”

“我离家出走了，跟他一起。”

“他有老婆跟孩子。”

“我知道，但是他救了我，我爱他。”

“高中的时候，我继父强暴了我，我妈在隔壁哭，她没有阻止。他完事以后，我妈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她说我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叫我忍耐一下就好了。”

“在我最绝望的日子里，是他给我带来了希望，他收容了我肮脏的灵魂。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继父的。老师心疼我，给我钱，让我离开那个家，但是我怜悯那个女人。是我太软弱了。”

“你为什么不报警？”

“这也是我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原因了，我做到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小城了。他给了我勇气。”

我的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难以名状的沉重感赘在心头。最让我心痛的不是她所经历的那些痛苦，而是在她苍凉的世界里，她将飘渺的光影当做唯一的灯塔。她将隐秘的伤痕藏在幽暗的心绪里，任由夜深人静时的泪水打湿它，永远无法结痂愈合。

在悲戚中我没有继续追问，语言在残忍的真相面前，显得苍白且无力。我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面前这位平静的白裙少女，我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流下来。阿芙从始自终都在微笑，轻描淡写背后，我听见她灵魂的挣扎与哭泣。不问与不究是我对她最后的尊重与保护，阿芙是一个要强的姑娘。

“接下来，我想跟他去一个海滨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在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此时的阿芙笑得很甜，让我想起了酒铺里瓶装的玫瑰酒，不同的是阿芙的酒是用苦痛酿出来的甘甜，甜的很纯粹。分别的夜晚，我抱着阿芙，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很久以后，听说阿芙的那个他回到了妻儿身边，只是阿芙依旧没有回来。毕业多年的一个夏天，我收到了一张来自海南的明信片，上面只画了一张笑脸，我知道是她，来自海边的甜酒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