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学者入正史《儒林传》，作家入正史《文苑传》，一个人很难既是学者，又是作家。但总有少数大天才能一身而兼二体，司马迁算一个，欧阳修算一个，纪晓岚算一个，鲁迅算一个，沈从文算一个。很不幸，米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冯忠江副院长也算一个，他既拿下过国家级社科项目，又是红银峰文学奖得主，赫赫有名。
他的形象，每年在特定时间段都会刷爆全校乃至兄弟院校师生的QQ空间、人人网、微博、微信朋友圈，靠的不是学术研究和诗歌创作；靠的不是马克思式的长发和胡须；靠的不是大一号的冲锋衣、工装鞋和搪瓷茶杯；靠的更不是早年丧父、中年丧偶后对女儿含辛茹苦的养育。而是一纸假条：
每年6月20日，是米州师范大学发放毕业证和学位证的日子，忠江老师总会占据一间圆桌会议室，约上三五十名学生，其中十二名冯门硕博士环绕而坐，恰似《最后的晚餐》。其他非嫡传弟子散坐四周，听忠江老师时而中文、时而英文，抑扬顿挫的朗诵着他创作的诗歌，结束的时候，忠江老师副院长先是劝勉大家“莫忘曾经是书生”，继而会为这一届学生最后一次签发假条，“起于X年6月20日，截止于永远”。每逢此时，本科毕业的师弟师妹们就会抱头痛哭，而十二门徒们，面沉似水，仿佛一脑门子官司。
这一举动每年都会令忠江副院长名声大噪，甚至当地媒体也会因此采访他，重复着去年问过的无聊问题。每逢此时，忠江副院长就会笑笑，对她们说：“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继而不言。不过米州师大中，谁是仲尼？谁又是七十子呢？
我是学古典文献的，听不懂他的《英国文学在中国》《中国文学在英国》《中英文学在路上》，更听不懂他创作的诗歌，对他的假条也没有兴趣。本硕博都在米州师大，在我这个老学痞眼里，一切的文艺范儿都是骗二十出头的少男少女，他连周围的十二门徒都骗不了。
我去蹭他的课，只是因为他喜欢在课上发一些花生、瓜子、饼干，会操着一口英国腔说：“女同学自己拿，吃cookie，读诗歌。”操着一口东北方言对说：“男生想吃啥，自己拿，别客气。我不支持课堂抽烟，但谁要忍不住，我这有烟，拿了自己出去抽。”我就是那个去吃花生、嗑瓜子、抽烟的，“冯院长的烟”是文学院的一大金字招牌。
后来学院引进了一位大咖学者，年薪八十万，忠江院长说：“八十万教授？他的学问不值八十万，只不过名气值八十万罢了。”忠江院长的这番言论传播到少男少女耳中，引起大家的赞叹：“好，魏晋风骨。”
没过多久，这位大咖学者的威风倒了，先是被曝光曾经抄袭，继而又被揭发骚扰女学生，前者还只在学术范围内，后者则触犯了法律与道德。据说忠江老师领导了这次“倒大咖运动”，而且煽动群众情绪，矛头直指引进这位学者的院长，“有种就把老子的副院长撤了，撤了我也要说，不能什么人都引进！文学院教学生、做学问的地方，不能仗着自己有权，就拿钱把牛鬼蛇神都引进来。”这番义正言辞略带粗口的话语赢得了大家的一直赞叹，“好，不向恶势力低头。”
这桩丑闻风波一过，学院又掀起了一阵“倒冯运动”，冯忠江老师被先后传言克扣青年教师绩点、贿赂核心期刊主编、用经费出国旅游，甚至传出了和女学生的桃色新闻。他的博导资格却被文学院给停了，学科带头人的位置也被撤了，少男少女们听说忠江老师与女学生有染，也纷纷义愤填膺道：“好，又一个禽兽被发现了。”
冯忠江老师没有辩解，只是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控诉学院的乱象，怒斥院长是“秦始皇未坑杀之辈”，继而辞职。离校的那天，出现了一个他的女学生，年纪已经足够成为女学生的妈妈了，蹬来一辆三轮车，往学校门口拉忠江老师的书，来往十几趟。最后离开了这所学校，背影颇为狼狈，愤愤不平的少男少女们依然不饶人，“好，这回自己给自己发了假条了。”
那年毕业的我，应了那句唐诗“教授满地走，博士不如狗”，去了一所偏远的地方学院任教，虽然心有不甘，但还自我安慰：“古典学术是天下公器。”
怀揣着学术梦来到学院人事处报道，在厕所遇见了老熟人忠江老师。英雄怕见老乡亲，看到我他是有些尴尬的，塞给我一支烟，我说：“还记得您鼓励我们‘莫忘曾经是书生’。”忠江老师：“没有用，没有用。”各自洗完手，出门分头走。
一年后，繁重的教学、科研、婚姻、买房压力，忙得我已经忘了理想。那年的本科生毕业典礼，忠江老师再次出现，还是老一套，给大家签假条，我才发现，这一年几乎没见到过他。
同事捅了我一下：“您瞧瞧，一百万教授。咱学校一年拿一百万请这么一尊佛爷，有这钱哪，也够我回北京置个好厕所的了。”我吃了一惊，不知忠江老师得了这么一个称号。
忠江老师饱含热泪，学生们也哭得一塌糊涂，不过和米州师大有一点区别，忠江老师不再讲：“莫忘曾经是书生”，改说：“著书都为稻粱谋。”
毕业晚宴，大家都喝了点儿酒，我和忠江老师情义在师友之间，由我送他回家。半路上，趁着酒劲儿，我忍不住问他：“今年您可没提‘莫忘曾经是书生’。”
“著书都为稻粱谋，光荣，光荣！别总那么学生气。只要不昧良心，八十万就是不如一百万。”
师生二人，都有些喝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