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这张2米来长的标准床上,父亲1米75的身体刚好把床铺占满,但现在,他躺在上面,身体像侏儒一样短小。他的头顶着墙壁,脚却不安地搁在床铺的中央。无论我如何搬动父亲,他的身体都无法使这张床显得合体起来。
我悲怜地看着父亲,他土黄色的脸隐在发黑的蚊帐内,像失修多年的古董。他的鼻沟、嘴角、耳廓、额头布满了细密的灰尘和苔藓样的斑点。我拿起毛巾,试图替他擦掉攀爬在他脸上这些污痕。
母亲看见了,在一旁冷笑道:“你以为那是灰吗?那是长在他皮肤里的霉菌,你想要抹掉它们,除非剥下他这一层皮。”
我不理母亲,手下加重了力气,毛刷经过父亲的额头,在他黑黄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细白的刮痕。
父亲一声不吭,像个木偶任由我的毛巾、刷子在他的脸上游走。我轻轻抚摸着那些刮痕,父亲似乎领会了我的意思,他盯着我,摇摇头,然后愧疚地冲我一笑。
一个月后,一个婴儿样瘦小的身体躺在床上。我看着他粗糙的面容和连接在他脖颈下的不对称的身体,忍不住恸哭起来。
我知道,很快,我就要看不见他了。
那是炎热的夏天就要过去的最后一天,报纸上说夜里会有一场冷空气直达这个城市的上空,到时还会伴随一场五十来年难遇的大风。专家提醒居民要提前作好防御准备,没有急事千万不要出门。
那天是9月12日,早上,风“噼里叭啦”地吹开了我们家所有的窗户。我睁开眼睛,看见晨光像一块涂满奶油的蛋糕,掩蔽在一片昏黄的风沙里。树木疯狂地扭动着脖子。四周到处是“哐当哐当”的碰撞声。
不知过了多久,风终于停了,当我和母亲相继站在门口,向外面探望时,发现院子里的草竟不知何时都枯萎了,天空是墨水一样深沉的暗晦。
目光远眺之处,天地一片荒凉,从没有过的寂静像铅一样压下来,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被那场风刮走了。除了静,什么也没有。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跑向父亲的房间,母亲也急急忙忙地跟了进来。
床空着,床尾散放着那条灰色的油巾。母亲翻遍了房间的各个角落,最后一脸愕然地望着我。
我喊了一声爸爸,房间里没什么反应,我加重嗓音,又叫了一声。这一回,我发现床上有什么动了动。我和母亲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点点趋向床前。
在床上,在父亲躺过的地方,一个人形样的印迹像放大的水渍强烈地凸显出来。我对着那个人形又喊了一声“爸爸”,那个人形蠕动了几下,仿佛在向我示意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