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纸

2018-12-15 16:05:42

传奇

冬夜,书生拖着虚弱的身体,终于在冰雪将他压垮之前,寻到了一抹暖光。

他不及多想,便踉跄着上前,叩响了门扉。

“小生上京赶考途经此地,在城外被匪徒劫走银两,又受了刀伤,现下饥寒交迫,主人家可否行个方便?”他用力地敲着门,却因体弱无力,旧木门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门缓缓打开了,但只露出半尺宽的缝隙,昏黄的烛光温暖中又带着点怅惘,女子一双秀眸轻轻打量着他,沉静的面色露出些许踌躇。

“姑娘一个人?”

“嗯。”女子点点头,倒不是惧怕的模样,柔美的脸颊在烛火的光晕中仿佛蒙着一层淡金色的薄纱,书生看得有些恍神,连忙垂下眼帘。

“确是该避嫌的,可这冰天雪地中,我又无处可去,姑娘放心,我只求一角之地坐一坐,断不会做出失礼之事,否则真是枉读圣贤之书”

“公子言重了,我并不是对你有顾虑,而是怕你忌讳,因为我这里、是间扎纸铺。”

“扎纸?”

“是的,公子若不介意,就请进来吧。”女子又将门打开了一些,想是让书生看看里边的情景再做决定。

纸扎的花朵、纸扎的动物、金银珠宝、马车锦轿、亭台楼阁,更有那一排排栩栩如生的纸人,浓妆彩服,却单薄如鬼魂,真是个丰富多彩又幽谧诡异的世界……书生确实感到忌讳,可身后冷风阵阵,手臂的伤口疼得直打颤,他抬头看着女子柔婉秀逸的脸庞,终于不再犹疑:“叨扰姑娘了。”

“不用客气。”女子关上门,为书生倒了热茶,又拿来纱布和金疮药,为他包扎伤口。

女子的小房间只和店铺隔了扇纸门,她让给书生就寝,自己则歪在一张椅子上,枕着扶手睡了。

书生累极,才躺上木床就阖目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食物的香味中悠悠转醒,睁开眼睛,却仍是烛火昏黄的光晕。纸隔门上映着女子纤细的身影,她低着头,灵巧的柔荑正扎着一个纸人,那模样,竟带着温柔怜惜的神气。

书生的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看来扎纸铺、棺材铺这类的店铺果然还是有些阴气,可当女子轻轻扣门,端来吃食时,那娴雅婉然的笑容,顷刻间就扫去了他心头的阴霾。

“这店铺有些年头了?”他试探着问道。

“嗯,是我祖母开的,我父母走的早,祖孙二人的生计全靠这间小店。三年前祖母去世了,我便守着这铺子度日,挺多街坊劝我换个营生,但这些年来也习惯了,说来有点可笑,我觉得、赋予这些纸张生命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未及说完,她已微窘地别过头:“我知道公子有些介怀,其实世间万物平等,阴阳相生相融,这里与别处并未有什么不同,你不必紧张,只管安心养伤。”

女子言毕,转身离去,许是怕书生担着心事,她在纸隔门之外又展开一架简易屏风,这样一来,店铺里的情景,便愈加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了。

书生感激女子的善解人意,喝了热粥之后,暖融融地睡去。可他到底身体瘦弱,在冰天雪地中冻了几日,伤口又流了许多血,这一觉还没睡沉,便如焦如灼地发起热来。

“公子是不是病了?”

“嗯,无妨,歇两天就会好的。”

女子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轻叫了一声:“这可不行,我去找郎中。”

“不用了,我身上的银两都被匪徒抢走,实在无钱请大夫,姑娘生活不易,我岂能拖累于你。”

“何必这么拘礼,等公子病好了,再还我人情便是,有什么要紧呢。”清凉的柔荑拍了拍他的手背,便忙忙起身,踏着厚厚的积雪去了。

再次从昏迷中转醒时,扎纸铺的阴沉气息已被苦涩的药味所取代,女子执着汤匙给他喂药,盈盈秀眸满含担忧。

他低头看着她被彩纸沾染了深粉浅绿的指尖,不由执起她的手:“等我病好了,随我一起走吧,我带你去看外边绚丽鲜活的世界。”

“嗯。”她轻轻点头,漫上桃红的双颊漾着似水温柔。

然而,他的病却迟迟不见好转,郎中几次看诊之后,终是摇着头,长叹了口气。

他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屋顶上悬着的七彩花灯,短暂的一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划过,即刻就要像烛火般熄灭了——

女子轻轻走了进来,双眸闪着泪珠的莹光,秀逸的容颜柔和中更含着坚定,握着他已经开始变凉的手:“别难过,我有个祖传的法子可以治好你的病,只是、以后我们得朝夕相伴才行。”

“朝夕相伴,是做夫妻么?”

“嗯。”她点点头:“你慎重考量一会儿,天长地久,是很难坚持的。”

“那要看坚持什么啊,若能娶到你为妻,定然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这不是咬牙坚持,而是甜蜜幸福。”

她柔婉一笑,似寒梅绽雪:“你若决定了,便闭上眼睛。”

他依言阖目,只觉她微凉的菱唇吻上他的眉心,一缕纸香与竹香混合的气味漾入鼻尖,他混混沌沌地睡去,待思绪清明时,窗格已经洒下耀眼的阳光,宛若他崭新的生命。

“娘子,我们走吧。”

她留恋地环顾着小小的店铺,这五彩斑斓的单薄世界,是她唯一熟悉的所在。

“别担心,我会给你更好的一切。”他温柔地许诺,两人深情凝眸,心意缱绻间,仿佛听到了冰雪消融的声音。

他带她一起上京,美人相伴,心绪开怀,他一路温情款款、侃侃而谈,让她开始融入并喜欢上这个美丽鲜活的世界。从寒冬到初春,从白雪纷飞到繁花烂漫,两人的情意也如馥郁的花香般深厚缠绵。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真是厄运消散,喜事接踵而来,不过短短数月,他已从贫寒书生变成了风流名士。

朝夕相伴的承诺自然还记得,只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若是娶扎纸的穷姑娘为妻,只怕要成为京师名流的笑谈。

“娘子,今日吏部的韩员外郎约我到府上长谈,说、”他觑了一眼她的神色,凝重地道:“想和我结亲。”

“韩家三代为官,我一初入仕的寒门学子,实在不敢得罪,这门亲事回绝不得……但你放心,你我是结发情义,这府中、我心里,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嗯。”她低着头,黛眉在烛火的暖光中微拢着,神情依旧温柔,只是漫上了淡淡的忧愁。

韩家小姐美丽而任性,知道他已有一位清秀端柔的侧室,还未进门便筹划着怎样把她踩在脚下。

“奉茶就不用了,听说你的手艺很好,帮我扎些绢花赏赐给丫鬟们戴吧。”新夫人优雅地摇着团扇,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他闻言色变,动了动唇,终还是没有开口。

“我还是不惹事了,你让人在偏院给我收拾间屋子吧。不过,之前的约定别忘了,记得每天抽空过来坐一坐,哪怕喝杯茶也行。”新夫人进府不过半月,她便知趣地搬离了东厢。

“你为何每天都要去那个晦气女人那里?她是给你使了什么勾魂术吗,一定要去应个卯才行,否则就活不了?”新夫人质问道。

“之前的一个小约定而已,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有什么要紧。”他抚了抚新夫人的削肩:“这点小事也值得置气么?”

“我一想到她之前是专门给死人扎东西的,就觉得头皮发麻。”新夫人撅着朱唇,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郎君这阵子就别过去了吧,我一想到那个女人就想到满屋子的丧葬品,昨晚都做噩梦了,再这样下去,怎么有喜事啊。”

“好好好,依你便是,养好身子,早些给我添个小公子。”他哄完了娇妻,想着每日过去她不过给自己倒杯茶,也不怎么说话,好像自己欠她似的,不去反而还自在些,因此也就真的不去了。

“小姐,那个女的在屋里扎纸人。”一个丫鬟跑来告状。

“什么!”新夫人将手中的琥珀盏一摔:“快引我过去。”

“郎君,你看她,居然在府里弄这么晦气的事!定是怨我让你们生疏了,这是在对我下咒啊……”新夫人呜咽着扑向刚回府的他,嘤嘤啜泣。

“你这是做什么!”他看着惨白的纸人,心里也是一阵厌恶,生怕别人不知道她那些丢人的过去么。

“是从前的一个街坊,她的女儿失足坠河走了,找不到尸骨,她托人给我捎信,央我按照女孩的模样扎一个纸人入葬、”她轻声解释,未及说完便被打断。

“这都是些什么说辞,我们堂堂探花府,要你做这些晦气的营生么!”新夫人握着他的手臂,见他也站在自己这边,愈加得意:“你们还愣着干嘛,快把这死人物什砸了!”

“不可、”她上前阻拦。

“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们府里是绝容不下这晦气之物的,你若不舍,就带着它一起走吧。”新夫人嗤声道。

她抬头望着他:“你也是这个意思?”

“……”

“那告辞了。”她捡起纸人,转身离去,苍青的天空被她的背影染上了一抹暗灰色,冷风骤起,飘起纸屑般的雪花。

“终于摆脱这个讨厌的女人了,我们回房饮酒吧。”新夫人摇着他的手。

“……怎么突然这么冷。”他抬手捂住心口,只觉彻骨的寒意袭便全身。

“干嘛,伤心了?”新夫人不乐意道,拽着他的手臂用力一扯:“陪我饮酒去。”

“刺啦——”

他低下头,在新夫人的尖叫声中,他看到自己被扯断的手臂,几条竹篾露了出来,破裂的白纸被冷风吹得沙沙作响。

“就这样悲苦的死去,我实在不甘心。”

“别难过,我有个祖传的法子可以医你。”

他恍然想起,那个夜晚,她以中指鲜血为引,将他本该离去的魂魄凝在了她倾尽心力扎好的纸人中。从此每日用鲜血维持灵力,而这缕温暖从数月之前便开始渐渐消散……

“只是我们以后要朝夕相伴才行。”

“若能娶你为妻,定当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他睁着木然的双眼,昔日的诺言早已随着飞雪飘逝,唯一的画面,是女子低头扎纸时,那温柔怜惜的脸。

白鳶
白鳶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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