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层楼共两户人家,我家和对门。最近我开始怀疑,对门住的邻居有问题。
当然,如今邻里关系淡漠,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也只知道对面住了个中年男人,一个人在过日子,没有老婆孩子,不知道做什么工作,偶尔会喝得醉醺醺回来。
三年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只偶尔进出时打个照面,我曾经主动打过招呼,想拉进关系,但邻居性格阴沉,完全不想搭理人的样子,也就作罢。
然后进入正题,诡异的情况是前天开始发生的。
当天晚上我加班到深夜,疲惫不堪地回家,还要打着哈欠出门遛狗。我养的是从乡下老家抱来的土狗,叫大宝,不名贵,但护家意识很强。身为女性,单身居住,大宝的陪伴给了我很大的安全感。
但这天就邪门了,刚牵大宝出门,它就冲到邻居家门口,不停吠叫。
为防扰民,我连忙蹲下制止大宝。我家狗从小训练过,说不让叫就不叫了,很乖,但并不肯走,烦躁地在原地打转。
正奇怪的时候,我听到了邻居家里传来的声音。
该怎么形容呢,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一声接一声,甚至听不出是人是鬼,仿佛在极度痛苦和绝望中扯出的哀嚎。有厚实的墙壁和门板隔音,所以并不响亮,反而沉闷,听在耳中,就像生锈的铁器摩擦,或者指甲刮黑板一样揪心。
我顿时有些惊恐,不知如何是好,在墙边傻站一会儿,牵着大宝逃也似的下了楼。
一时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等我遛狗回来,乃至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只要待在家里,都饱受对面的惨叫声折磨。
那种动静让人寝食难安,我还能辨认出其中夹杂着狗叫声,养过狗的人应该都能听出来,是那种饱含愤怒和恐惧情绪的撕心裂肺的吠叫。
而大宝对邻居家始终保持高度防备的作战状态,即便待在家里,也总是警惕非常,一听风吹草动就从窝里跳出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我猛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邻居该不会是在虐狗吧?
2
这想法一旦冒出,就像沸水一样在脑海里不停翻滚,压也压不下去。我越听越怀疑,对面邻居是搞了好几条狗在家里,因为叫声并不只一种,而哀嚎是其中某种大型犬被虐待时发出的声音,甚至已能在脑海中想象出血淋淋的画面。
楼下住户小杨也赞成我的看法。我和小杨都养狗,属于狗友关系,因此平时走得比较近。她家位于我对门正下方,同样能察觉楼上有异样动静,我们俩商议过后,实在无法继续忍耐,于是决定向物业投诉。
物业派人来敲邻居家的门,里头瞬间安静下来,但就是无人应答。无奈我们只好又报了警,希望能阻止对方的行为。
警察来后,邻居却依然装死,死活不肯开门。
出警的民警态度很好,先安抚了我们的情绪,又隔着门好言相劝,最后也没办法,只能以扰民的名义隔空批评几句。他们说,这样的情况也没办法,又不能无缘无故闯民宅,只好我们自己先多加小心,有事再随时打电话。
不幸摊上如此恶邻,我和小杨提心吊胆,遭受了一个多星期的精神折磨,直到有一天,隔壁突然彻底安分下来。
但这种安分没能让我们松一口气,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平静,暗藏着什么更糟糕的事要发生。我和小杨每次遛狗见面时,都要互相提醒,小心再小心,生怕一个看不住,自家的狗都被变态给抓去。
有天晚上我照常要去遛狗,锁好家门,一转身,差点惊叫起来。只见对面多日紧闭的大门洞开,而邻居正在门内,直愣愣站着往外看。
他的打扮十分古怪,裹了身军大衣,鸭舌帽,墨镜,口罩,围巾,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虽说是冬天,穿成这样也不正常,好像马上要去实施犯罪一样。
我顿时汗毛倒竖,大宝又开始冲邻居狂叫,还想扑上去,冲到一半硬被拽了回来。我一把把它拎起来,防备地抱在怀里,硬着头皮快步往外走。
好容易电梯到了,我冲进去,迅速按下1楼,关门键却有点故障,厢门迟迟不肯合拢。
我眼看着邻居慢慢跟过来,他的步伐也很奇怪,有点瘸,拖着腿,吃力地移动,像受过伤正在复健。
电梯厢空间狭小,我抱着狗退到一边,努力和他拉开距离,他却直勾勾地盯着我,和我怀里大宝,突然问:“这是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这一开口,就更怪异了,声音嘶哑含糊,讲话略带艰难,声带仿佛很久没用过,需要很吃力才能发出声音。综合种种表现,我脑海中浮现一个词:中风后遗症。
但我们都知道他这阵子天天在家作妖,根本没见住院啊!
有一瞬间,我疑心这些天楼上的怪叫是邻居自己发出的,但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实在太惨烈了,我就在医院工作,照顾过不少中风患者,从没见过这样叫得活像扒了皮的。
我心中疑窦丛生,不敢告诉他狗子真名,便撒谎随编了一个。
他又生硬地问:“那你的狗,养了多久?”
我愈发警惕,故意大声开口:“从小就养,到现在已经跟家人一样了,上次我还说呢,万一要是丢了,可不得急得立刻报警,您说是不是?”
我是说给邻居听的,警告他收敛一点,不要想打什么歪主意。
电梯叮地到了,不等对方回应,我抱着大宝,刷地跑了出去。
3
接下来几天,听说邻居一反常态,没再闭门不出,就那么拖着腿,每晚一瘸一拐在小区里溜达,偶尔会把脸露出来,还吓哭过一次小孩。
小杨也碰到过他,心有余悸地向我描述,那张僵硬缺乏表情的脸,简直不像活人。
这么说一个病患或许不大合适,但他身上始终有股让人不舒服的阴郁气息,何况还有虐待狂的嫌疑,我们觉得可怕,也是人之常情吧。
这周六,我带大宝去小区附近的宠物公园,其实和普通公园没区别,只是有块铁丝网围起的场地,可以松开牵引绳让狗尽情撒欢,许多和我一样的宠物家长喜欢在此消磨时间。
我在活动区和大宝玩抛接游戏,一个大力,它的飞盘被我从铁网上空远远甩了出去。
我连忙给它栓上绳,出去捡飞盘,但哪里都找不到。一人一狗在小路上来回趟了两遍,我没办法,试探问它:“要不回家吧,以后再给你买一个?”
大宝听罢,好像才明白他的宝贝真的丢了、回不来了的事实,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跟小孩子撒泼一样,呜呜嘤嘤哀鸣起来。
要么说狗越养越通人性呢,这是要成精了!
我哭笑不得,又哄又劝,只想把他赶紧弄走,别给我在外头丢人。忽然,大宝却不顾得闹情绪,一骨碌爬起来,拼命冲前方汪汪叫唤。
我抬头看去,不由心头一紧,不知为何邻居也出现在公园,正站在不远的地方盯着我们。
他今天没带墨镜,也没戴口罩,仍旧裹着军大衣,肌肉仿佛不会动的脸上,只一双眼珠子随着大宝打转。随即视线缓缓上移,来到我脸上,他毫无征兆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瘆人的笑容。
我没法和你们描述那种感觉,就像被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裹住,脚底仿佛粘在了地面,拔都拔不起来,大冬天的风头里,背上竟浮出一层白毛汗。
背后有人拍我一下,是小杨。她走到我身边,勉强笑了笑:“发什么呆呢,你们出来捡个东西,怎么那么慢,你书包还在那边呢,不要了?”
我们俩早上是一起牵狗来逛公园的,多亏她注意到这边,主动过来解围,见到熟悉的人,我一下壮了胆子,连忙说着“要”,抓住她的手就往回走。
被这么一惊一乍,我们都没心情继续待下去。临离开前,我想了想,偷偷告诉其他熟悉的遛狗人,那边来了个怪人,让他们多加小心。
走得远了,才敢回头去看,只见邻居并未尾随,而是留在原地,趴在活动区旁往里看。
他整个人贴在铁丝网上,挤得脸都变了形,眼巴巴地看里头一群人陪狗玩耍,那样子显得滑稽可笑。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心里有种不是滋味的感觉。
4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闭上眼,梦里全是荒诞不经的情景。
第二天周日,我索性懒床,躺到临近中午,被敲门声和大宝的叫声吵醒。
门外一高一矮两个刑警,对面大门敞开,有人进进出出,还有干呕的声音,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恶臭的味道,这一切让我有种不安的预感。
听完消息,我也觉得有点想吐了:“我邻居?死了?怎么会呢?”
我十分震惊,结结巴巴:“这么突然,我昨天还在公园看到他……”
“严格来说,是对面房间发现了尸体,但目前不能确认,你邻居是杀了人还是被杀的那个。”身材较高的刑警对我说,“所以要先核实身份,根据小区登记信息,你对面住户叫赵富亮,45岁,能确定昨天在公园看到的是他吗?”
这么一说,我忽然不自信起来:“那只能说很像,但我不确定……毕竟也没有那么熟。”
我把这段时间诡异的见闻如实描述了一遍,包括惊悚的号叫、报警无果的经历、穿军大衣举止怪异的男人。然后忍不住问了句,对面的死者是怎么死的。
两个刑警对视一眼,矮的那位同情地看了看我:“这你还是不要问了,不知道更好一点,省得晚上做噩梦。”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自己居住的小区发生这种事,很快传得风风雨雨,我从保安那听说,对门发现的尸体无法直接辨认身份,是因为死法凄惨,被活活剥去了皮。
而且至少已经死亡两周!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喉咙发紧,每个毛孔都透着后怕,两周前,对面就死了人,这岂不意味着,最近我在电梯、小区以及公园里碰见的军大衣男人,可能就是极度残忍的杀人犯,而大宝一直表现出的敌意,可能是嗅到了异常的血腥味?
他跟死者共处一室生活了好多天,还若无其事地与我们擦肩而过……
甚至我忍不住想,对面传出可怕的动静正是两三周前,难道那其实是死者被剥皮时发出的惨叫?如果我们没有把那叫声当成是虐狗,会不会对方还有生还的可能?
但等等,我的的确确听到了狗叫声,现场勘查据说并没有发现狗啊。
之后小杨也打听来一些消息,经过警方比对DNA,已经证实了死者是原住户赵富亮,也就是我真正的邻居。赵富亮生前的职业原来是狗肉贩子——我们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偷偷打死别人的家养狗拿去卖、最令我们养宠人深恶痛绝的那种混蛋——小杨猜,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家里才会有许多狗叫。
但我觉得这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如果说在赵富亮死亡那段时间家里有狗,那么尸体被发现时,那些狗又去哪了呢,难道被凶手带走了吗?
5
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小区萦绕着一股惊惶不安的氛围,毕竟凶手一天不落网,谁都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警方那边却一直没传来好消息,据说因为屋里没有采集到任何其他人的DNA或指纹,同时也根本找不到赵富亮的皮被丢弃在哪里,凶手似乎具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让案件一时陷入僵局。
至于我提供的线索——虽然警方并未怀疑我说的话,但对案件侦破也没有起到什么帮助,找不到狗也找不到怪人,时间长了,连我自己都有所动摇,怀疑那只是精神紧张产生的幻觉。
过去了有两个月,渐渐没人再讨论这桩惨案,毕竟生活还要回到正轨。我也逐渐放下心理压力,依然每天上下班,和小杨相约遛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天傍晚,我不知为何,心血来潮改变遛狗路线,带大宝去了周末才会去逛的宠物公园。
正值工作日,太阳西落,光线昏黄,人和狗都稀稀落落。当我又一次看到那个扒着铁丝网往里看的人影时,差点吓得心脏都骤停了,没想到自己还会看到邻居,不,准确地说,被我当成邻居的那个杀人凶手,大摇大摆在公共场所出现。
我立刻想要摸出手机报警,这时对方发现了我,松开手,直直地转过身来。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他依然裹着军大衣,鸭舌帽压得很低,僵硬的表情晦暗不明。我的手放在兜里,一动也不敢动,汗水从背后一滴一滴流下来。
大宝再次护在我身前,汪汪地向对方示威,而他只是深深望了我们一眼,并未上前,回过身向小路另一头走去。
这时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收起,夜幕突然落下来,明与暗分割的一瞬,我看到那个人,或者那个东西,他身上浮现出许许多多虚幻的狗的脑袋,此起彼伏地向我转过来,然后重新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我惊魂未定,后退两步,定睛去看,对方虽拖着脚,速度却变得飞快,那身军大衣已经走出了视线。
大宝跑回来,亲昵地拱着我的腿,我摸摸它的脑门,最后没有报警,因为有种预感,就算叫来警察,也不会追寻到什么了。
当晚我又做了一个怪梦,但这次记住了内容,在梦里,我看到一个杀狗的男人,长着赵富亮的脸,他站起身来,踢开一条死狗,那狗已被剥了皮,却慢慢动起来,呜咽着向他爬去。赵富亮惊恐地把它踹开,倏忽,越来越多死去的狗涌来,它们全都没有皮,红彤彤的一片,难以计数,淹没了哀嚎的赵富亮。
我看到它们夺去了赵富亮的皮,你追我赶地钻进去,融成了一个模样相似的人,只是动作笨拙,表情僵硬,它慢慢站起身子,拖着脚,磕磕绊绊朝我走来。
经过我的时候,它咧开嘴,努力冲我生硬一笑。我让开路,回过身,看着它走到一张铁丝网前,模样滑稽地趴在网上,眼巴巴地往里看去。
突然间,它冲进铁丝网,身体被分割成无数碎片,我连忙跑上前去,只见许多毛茸茸的狗,追逐嬉戏,闹成一团——
之后我就醒了过来。
这个梦我只讲给小杨一个人听过,她说真是不错的想象力,这个故事就叫狗的复仇,屠狗者反被狗夺去了皮,偷别人的狗来杀,迟早要遭报应的。
但我说,我觉得不只是这样。除了复仇之外……它们也是想努力活下去,再一次在阳光下撒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