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是一只鬼。
游荡在人世间一月有余。
不是她不愿投胎，而是阎王爷不肯收她。可她连孟婆汤的饮过了。她不明，为何阎王如此对她。
这月余间，她屡次前往阎王殿，阎王始终不明说缘由。只道她还有债未还清。
可这债是欠谁的？该如何还？阎王闭口不谈。
漫漫岁月，她身无长物，仅胸前挂有一块玉佩。
这玉佩仅有两指宽，通体温润，若不是背面有一丝小裂缝，裂缝中带着血印，本应是上乘之色。
今夜月色朦胧。
明月在一山洞饮酒，这酒名曰般若。口感浓烈，香醇。
是前日她去寻阎王，在地府门口一佝偻的老人所赠。
那老人道：“姑娘，前路漫漫，莫忘初心。”
仅饮半盏，便已微醺。
一瘦高男子出现在洞口，明月抬眼是黑无常。
“你来做甚？莫是那阎王老头愿放我投生？”借着酒劲，明月胆大了许多。
“阎王命我唤你前去。”
“当真？”明月喜上眉梢，不自觉的站了起来，不料动作略大，打翻了那一坛般若。
顿觉可惜。
顾不上收拾那一地碎片，匆匆跟上黑无常。
彼有死境，魂之归路，足八百里，无花无叶，黄沙遍地，延绵流潋，故名黄泉。
这方世界，水土幽冷，天色青冥，几万里的乌云终年不散。
明月来到阎王殿。
只见阎王殿里站着一人，他身穿黑衣，黑色的衣衫随着阵阵阴风飘舞，犹如一只黑色邪恶的蝴蝶在空中飘舞。
最抢眼的是他那一头白发，带着一点点银光，有些许凌乱。
只见阎王在跟他说着什么，见明月已到，阎王用眼神示意她在侧门等候。
明月蹑手蹑脚地进入侧门，从门缝里观察着，那男子俊美绝伦，冰冷孤傲的眼睛仿佛没有焦距，深谙的眼底充满平静，浑身上下围绕着一股冰凉的气息。
不到一刻钟，阎王打发那人走了。
明月见状赶紧出来，该轮到她了。
“你应该猜中了我为何唤你过来。”阎王坐在殿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明月，一如从前般惹人厌。
“我欠的债与他有关？是何债？”明月已猜中一二。
“刚刚那人名叫本将。你欠他情债。”阎王停顿一下，继续说道“上一世你给他下了蛊，以心头血为引，让他一生臣服于你。”
明月大惑不解，“为何？我为何要这样？”
“这个答案只有你知。”阎王欲言又止，思索了片刻，又曰“你可知，他身上背了上万条血债，是因你屠了一座城。”
明月口瞪目呆，面瞬如土色，张了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他本该平安渡过此生，如今却要下地狱。佛曰因果轮回，而你就是他的因。”
离开阎王殿，明月内心久久不能平复。
她走在荒漠上，四周寸草不生，只有三两无所归处的孤魂。
耳边回响起阎王的话：“现在有两条路，要么他下十八层地狱，遭受极刑，永世不得超生，而你继续飘零做一只孤魂野鬼，不生不灭。要么你和他回到过去，你要改变他的结局。”
“怎样算改变结局？”
“不为你欠下血债，滥杀无辜。”
“记住，你只有一炷香时间考虑。”
明月虽无上一世的记忆，可她实在不愿相信自己竟然是如此卑劣之人。
到底是何原因让她下蛊？她心中有万千疑问。
她思来想去，转身，加快步伐，又回到阎王殿。
“我愿意回去，但有一个要求，给我看一下本将的生死薄。”
“这不合规矩。”阎王回绝。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必须知道本将一切的吉凶福祸，才好避免重蹈覆辙。”
阎王斟酌片刻，命判官送来本将的生死薄。
明月翻开发黄的本子，那里面仅一页纸。
本将：生于历年十二月三十日卯时。殁于乙年十月二十日戌时。享年三十载。
乙年十月十九日，携三千精兵，攻蕹城，斩李雍首级，悬于城墙之上。屠一城百姓，血光冲天，老少妇孺，无一幸免。
次日自缢于宫殿。
看到这，明月倒吸了一口气，背脊发凉。
“倘若回到过去，我是否会有现在和曾经的记忆？”明月觉得这点至关重要，关乎她是否有把握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你回到的时间是乙年九月一日，那之前的记忆会有。死后的记忆会保留。愿你能坚守初心，别再酿成惨剧。”
明月回到人间。
大病一场，睡了不知多久，睁开眼躺在那里，周围很安静，起来去照镜子，感觉眼睛里有光，聚焦，呼吸似乎也变得顺畅。
有一种“我回来了”的感觉。
头部剧痛，脑中闪过很多破碎的画面，失忆这么久，现如今陆陆续续想起很多，造成混乱。
明月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分裂了，她感觉撕心裂肺的痛。
刷的一下，脑中空白，别无他想，仅有一个念头：“我要报仇！我要李雍碎尸万段！我要他陪葬！”
完全忘了阎王的告诫。她此刻是明月，只是明月，那个被李雍狗贼满门抄斩的颜氏长女颜明月。
三年前，颜氏还是雍州城中名门望族，府上人丁兴旺，上百名仆人，颜良卿，颜大将军更是战功赫赫，朝中重臣，连皇帝李雍都需礼让三分。
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高盖主者皆无好下场。
颜氏也没例外。
仅一封信件，给颜氏全族带来灭顶之灾。颜氏被指勾结前朝余孽图谋反叛。
一夜之间，颜府血流成河，除颜氏长女侥幸逃脱，其余族人无一幸免。
初心？阎王叮嘱她勿忘初心！她的初心是什么？杀那李雍狗贼，为家族报仇雪恨，就是她的初心！
许是听到房内的动静，房门被人推开，没等看清眼前人，明月便被人揽入怀里。
他的衣衫带些凉气，怀抱似有安神之功效，让人心安。
“月儿，月儿，你终于醒了。”他声音嘶哑，抱着明月喃喃低语。
明月透过微弱的月光，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只一眼，她便认出了他。
他是本将，她以心头血为蛊，蛊惑的杀手，她的利刃。
只要她一声令下，心甘情愿为她卖命的人。
是这世上她唯一的信任。
明月抬起双手，回抱着他。在接触到本将的背脊时，一阵颤栗从她左手指尖传至肩膀，又从肩膀传至右手指尖。
想起生死薄上的记载，明月顿感悲凉。这蛊到底是厉害，能让他为她下此狠手。唯有解开他的情蛊，才能避免悲剧。
她松开本将，整理他散落的发丝，轻推开他的臂膀，双手抚上他的脸。
慢慢的，她抬头，身体前倾，轻轻的吻上了他冰冷的唇。本将身体一顿，他察觉怀中人似乎不对劲。
明月趁他怔愣之际，离开他的唇，勾住他的脖子。
只听她如细雨般的声音在耳边缠绕。
“吻我。”
她说。
本将终是没抵挡住诱惑，唇落于她的额头，眼睛，鼻尖，最后慢慢地，他俯身，吻上那朝思暮想的柔软之上，微冷的舌滑入口中，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
她轻颤着承受他的爱意，睫毛不自觉的潮湿。她忘了思考，也不想思考，只是本能的想抱住他，紧些，再紧些。
本将的身体仿佛被千百只虫子挠心一样难耐，炽热缠绵似乎永远都不够，明月知道那是他情蛊发作了。
她褪去本将的白色外袍，这一动作使本将恢复了些许神志，他离开了她的唇。
“不能。”他知道分寸，他要守住底线。
“可以。”明月言虽轻，语甚坚。
解开本将的里衣，他胸前挂着一块玉佩，玉佩里的血是她的心头血，这就是明月下的情蛊。他日夜佩戴，情蛊早已深入骨血。如今她后悔万分，温热的唇覆上他的心口，触碰摩挲。
本将觉得一向沉稳自制的自己，瞬间失控。他一手抚摸明月的眉眼，将唇贴了上去，一手解开了明月的外衣……
他们的赤裸的身体贴合在一起，脸靠得很近，他闻到她发梢淡淡的香气，呼吸变得灼热……
阴阳交合即可解蛊。
次日，天微亮。
明月在本将的怀里醒来。看着他五官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眉宇之间微微舒展开来，似乎在做好梦。
他明明墨黑的发丝，短短时间，在地府见他时却变成满头白发，这是为何？
难道是因她的离世，本将情蛊发作，饱受折磨，硬是将生生黑发熬成了白发？
明月心中有太多疑问，未解。
如今本将的情蛊已解，没有了情蛊，本将便不会因她痛下杀手，造成惨剧。
答应阎王的事，她已做到。如今已然没有了后顾之忧，她该好好想想怎么报血海深仇！
李雍！即使下地狱，也必杀你！不杀你！死不瞑目！
她现在只有今日之前的记忆，自己是如何死的，因为喝了孟婆汤，已不知真相。
生死薄记载：本将殁于乙年十月二十日。那时她已游荡一月有余。
这样算起来她应该死于九月二十日以前。今日是九月二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想到这里，她欲起身，不料被旁边的人拉下，顺势又倒回他的怀中。
“月儿。”他轻唤她的名字。
明月抬眼对上他的眼睛，眼神如星辉满落，眼里柔情满溢。
情蛊已解。他不该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昨夜是我一时糊涂。”明月抛却昨日温柔，语气陡然冰冷。
“为何？”本将不明白，为何明月与昨日的温存截然不同。
“你只是我养的一个杀手，仅此而已。”明月不舍，却还是铁石心肠的说出最狠的话。她必须这样做，必须斩断本将所有的念想，她是他的因。
没有因，便没有果。
话以至此，明月起身离开。
本将没有留，也许是真的伤到他了罢。
明月匆匆赶往义州，那里有父亲曾经的旧部王成，或许可以为她所用，助她一臂之力。
一路奔波数日，才到义州，还没联系上王成，却传来皇帝李雍被前朝余孽刺伤的消息。
暮色暗淡，残阳如血。再次见到本将是十日后。
本将身上白色的衣衫，被鲜血染红，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结痂，跟血肉长在一起。
一见到明月，他就笑了。
“好想你。”
未等明月回应，便倒地不起。
明月悉心照料三日，他才醒来。他的命算是明月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再晚一点，华佗再世也无用。
“是你刺杀了李雍？”明月猜中七八分。
“我是你养的杀手，该替你去报仇。只可惜，失败了。”
“对不起，那不是我的真心话”明月自知亏欠。
“我知道”本将勾起了嘴角，他怎会不知。
“李雍被我卸掉一条腿，余生怕是无法站立了。。”明月顿觉快意！
本将看着她，用手扶过她的发梢。
他想起上一世，明月取走赠送给他的玉佩，杳无音讯，随后传来她刺杀李雍被俘，被李雍斩首示众，首级悬挂城墙之上，足足三日。
城中百姓路过，无一不唾骂死有余辜！叛国贼颜氏长女伏诛，雍城举国欢庆，鼓乐齐鸣，大庆三日。
他深爱的女子，被人惨无人道如此对待。一夜之间他青丝变白发。
他发誓要那李雍和全城百姓，全都陪葬！
他暗自联络颜将军旧部，仅数日，便凑齐三千兵马，在深山密林，操练十几日。
等待时机，只为拼命一搏！
正值边关告急，雍城军队大部分被调往凉城。他率领三千精兵，攻破雍城，亲自斩下李雍首级，挂于城墙之上，城中百姓，全部屠杀！生灵涂炭！
明月大仇得报！他仰天长笑。可他的明月再也回不来了……
次日自缢于宫中。到了阴曹地府，阎王说他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他沉默，这是他罪有应得！
问阎王明月是否已投胎重新做人？阎王说她执念太深，无法投胎。即使投胎，下一世也是十恶不赦之人。
若想改变命运，必须重改结局，消除明月的执念，一切皆因她而起。
因灭，则无果。
本将愿以己度人，只求阎王能保留他的记忆，方可渡劫成功。
他知道明月给他下了情蛊。可那情蛊从一开始便未成功，玉佩裂开，心头血早已干涸，仅剩一丝血迹。
他从始至终都只是爱慕明月，心甘情愿赴汤蹈火。
她说的那些狠话，他都知道，只为逼他离开。她并未当他是一个杀手，不然上一世就不会独自一人赴死！
月儿你的债由我来背。
你本该是天上的皎洁。
我不愿人间脏了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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