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爱上了敌国公主。
此刻兵临城下,公主神情悲壮,遥遥的向着我们北戎大军喊道:
“卫慈,要攻占我青州城,那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华服加身,站在青州城那凸出来的角楼外墙上,泪眼婆娑的望着我们的将军,白皙的手握着一把精致的匕首,锋利的刀尖堪堪划向自己那雪白的脖子。
将军姓卫,名慈,可惜人不如其名,白瞎了卫父卫母的一片殷殷期待,长成了一副嗜杀成性的阎王模样。
卫将军一生戎马,手下亡魂无数,亲自统领的北戎大军更是横扫北疆,令众多蠢蠢欲动的地方霸主闻风丧胆。
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南下,势必要扫平中原。
青州是南华的边城,护城河宽阔,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几月前南华皇帝御驾亲征,偷了我北戎几座边塞小城,在南华朝廷上素有权势的云莜公主自然随王伴驾。
我北戎陛下震怒,大军挥师南下,一不小心便强占了南华国的云州。
大胜过后卫慈将马头一调,又盯上了繁华富庶的青州。
在富贵窝里泡久了的膏梁纨袴如何比得上我北戎将士骁勇善战?
不过围困一月,青州城就已经危在旦夕。
现下,云莜公主分明就是在用性命相逼,逼我们将军让步。
偏,卫慈爱惨了她。
我作为卫慈底下最得力的副手,整个北戎大军的军师,却只能的看着卫慈那英俊的面孔微微扭曲,那握剑的大手生生掰断了他腰间的那块半月形的玉珏,
半晌,他才憋着一口闷气,带着微微乞求的口吻道:“云儿,你快下来,不要做傻事……”
“你想要……如何?”卫慈浓眉紧蹙,他一颗心都扑在了云莜公主那摇摇欲坠的娇弱身躯上,完全忽略了我们身后无数的将士哗然。
明明一声令下就可以收复青州,然后长驱直入攻占南华,大好的河山就在眼前,卫慈他却为了一个女子,如此低声下气。
他将在青州之战里死去的北戎男儿置于何地?
又将他们这些辛苦攻城的将士当做什么?
偏云莜公主还理直气壮的大喊:“让北戎大军撤退,还青州百姓一片安宁。不然……”
她顿了顿,握着匕首的手骨节分明,微一用力的抵在了脖子上,似乎还隐隐见了血:“不然……我愧对南华,还不如就此了解。”
美人泫然欲泣,欲要引刀自戮。
卫慈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微露锋芒,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双腿一夹,领着那青骢马走到了军阵最前方:“云儿,你别逼我。”
他一眼不眨的望着城墙上那抹艳丽的红色。
然……还是回头望了望我,眸里含着几分愧疚,可惜极浅极淡,仿若从未有过。
我北戎大军南伐已久,青州城向来易守难攻。
他知道我为了尽快结束战争,每日里在主帐与部下讨论攻城计划,身心交瘁;
他亦知道北戎底下的士兵一个个勇猛精进,为了对付那些守城的弓箭手,造了多少肉盾,牺牲了多少将士;
他更知道,我们本就是违逆了陛下的命令突袭南华,若夺得青州,陛下会给我们封功加爵,若在我们耗尽粮草之后还拿不下青州城,等待我们的将会是谋逆作乱的死罪。
一月有余,我们物资辎重皆快竭尽。
但凡看得清楚现下的处境,都该知道如今不是谈论他儿女私情的时候,撤掉军队更是无稽之谈。
战场不是他卫慈的将军府,哪能容他肆意妄为?
可惜卫慈不懂这个理。
我骑着马跟在他身边,看着他身上那金色的盔甲在太阳底下熠熠闪光,战场上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他一人身上。
他是我北戎的将军,
对面是我北戎的敌人。
他乌发如墨,用上好的金冠束起,原本脸上那抹意气风发一寸一寸褪去,变成了极致的痛苦迷茫。
他似乎完全听不到手下众多将士的劝谏。
“以大局为重。”
“不要忘记北戎战死的无数男儿。”
“陛下铁令,将军还望莫要儿女情长。”
这些话如同一阵风儿,轻飘飘的吹过了他耳边,然后又消散在黄沙漫天的战场上。
阳光映照在他那刀削般俊朗的面庞上,越发衬得他坚毅果敢。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
手下的岑副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将求助的目光投到我脸上。
我是北戎大军的军师,一向能言善辩。
以往他们劝不动卫将军的,只要于我言明厉害,卫慈就必然会听我的;
以往他们感觉难办的事,通过我点拨一二,自然就会水到渠成。
可是,现下,卫慈没有半分动作,只骑着马,不断的往回拉着缰绳,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城墙上那抹红色的身影。
我了解他,一旦他钻了牛角尖,不撞南墙誓不回头。
换做以往,我可以等,等他慢慢冷静下来,可战场上瞬息万变,谁能保证下一秒会不会突然出现一支援军,将北戎大军来个里外夹击?
现下他情爱上脑,再多的话语都无用,说多了只会引起他的戒备。
我没有立刻开口。
卫慈看着那抹身影,似乎越发焦急不安,半晌,他才终于抬起头,语带失落道:“云儿,我答……”
“答应”那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我突然冷喝一声截断了卫慈的话:“还不动手!”
卫慈身后极快的窜出来一个身高体壮的猛汉,饶是他武艺超群,也没有想过要防备自己最信任的后方。
况且他好歹是个将军,怎么可能会有下属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劈晕?
怎么敢呢?
他倒下去时抬眸望了我一眼,那一眼太过意味深长似是不可置信。
满军哗然,我亦眉头一皱佯装愁苦道:“卫将军连日来不眠不休,甚是辛苦,晕倒阵前……有异议?”
这云莜公主唯一能拿捏住的人晕了过去,青州城就如同探囊取物。
那岑副将震惊得无以复加,半晌才连连点头,眼角眉梢皆是喜色:“末将愿听军师差遣。”
我挥了挥手,让人将卫慈抬了下去,转头对着青州城上那抹倩影道:“公主想跳就跳吧,林某可不是卫将军,学不会怜香惜玉那一套。”
云莜公主见此变故,脸色一白。
那红色的公主华服在冰冷的战场上显得越发夺目。
她的手紧紧攥住匕首,沉默了良久终是用那清越的声音狠狠向我喊道:“林疏之,你这贼子,我若死了,卫慈不会放过你。”
我无所谓的一笑,放不放过都是青州城破之后的事情了,至于云莜公主会不会纵身一跃,从此香消玉殒,那可说不定了。
“公主随意。”我平淡扫过她含怒的翦水双眸,真是美人一怒,风情万种。
转头便让岑副将向青州城里喊话:
“当今我北戎陛下圣明,天下归一,有收复九洲之心,然我华夏本为一体,四海之内皆兄弟,若有开城投降者,不杀,不烧,不捋,若有负隅顽抗者,死。”
青州城已被围困一月有余,南华的皇帝早已弃城而逃,回守都城望京。
据城内的探子回报,青州不论是守将、士兵还是普通民众,皆军心动摇,疲殆不已。此时给他们一些甜头,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话一出,果然看见青州守将神色犹豫,他们在血流成河的城楼上望下去,眼神写满了对城破人亡的恐惧。
云莜公主却恍若未闻,声音越发冷厉:“我青州城人在,城亡人亡,莫不会受你这北戎蛮夷挑拨。”
我抬眼看向远处残破的青州,那高墙历经了许多战火,有几处已是断壁残垣。
就算不投降,也顶不过下一轮进攻。
不过是我不愿再看到无辜百姓受战火荼毒而已。
“敬酒不吃吃罚酒。”岑副将驱马走到阵前,一嗓子吼过去。他那宽阔的肩膀扛着我北戎的军旗,蓄了十足的气势。
他刚想让底下的将士发起最后一轮攻城,准备直接强取了那岌岌可危的青州。
然,青州城门却从内打开了。
那本就破烂不已的城门被青州士兵从内往外一推,片刻就轰然倒塌在护城河里,溅起那河里浓稠的血水。
不远处的城墙上,云莜公主亦被几个年迈的老兵制服住,推搡着绑下了高墙。
青州降了。
最后一战,不费吹灰之力,不动一兵一卒。
当晚我与卫慈便搬进了青州守将原来的府邸里。
粉墙黛瓦,精美的楼阁亭台,南华国的雅致秀气在这一小小宅院里便能窥探一二。
怕卫慈醒来后为了云莜公主再做出什么无脑的决定,我让军医又灌了他一副迷药。
他这几日征战沙场,比谁都疲惫,是该好好休息一番……
待清点完人员物资,已然深夜。
雅致的小院掌起了长明灯,明月映照下显得分外安宁。
此番静谧让我困倦不已,正想回房间休息,云莜公主却让人递话,
说是想亲自见我一面。
这些年下来,我处理过的俘虏囚徒数都数不清了,总是从他们口中掰扯出一些有用的信息,以往对于这些求见,我向来来者不拒。
我微笑着让士兵直接将她押到了我房间里。
明日还有庆功宴,早审完也能早些休息。
云莜公主不愧是闻名四国的美人,身姿如弱柳扶风,行走之间裙裾蹁跹,端得是风华绝代。
即使被反绑着双手,她亦姿态高雅,半点不落公主之尊。
那张脸在烛火的映照下亦美得艳丽,黛眉微蹙间是闭月羞花之貌,半点没有沦为阶下囚的落魄与卑微。
怨不得卫慈如此深爱。
这风骨这气度果然少见。
我坐在雕花黄梨木椅上,随手沏了一杯冷茶,解了口渴又刚好提提神。
云莜公主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她只身一人也在四国有雅名,更何况她背后还站着整个南华皇室。
除此之外,那些公开追求过她的霸主们,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说卫慈,就说号称天下第一公子的南华国丞相嫡子顾有芳,他为了赢得美人青睐,挥笔做了一《沧江赋》,直接将云莜公主比为沧水神女。
文辞优美,一度传唱四国。
更别说一直与南华交好的东临国当今陛下宇文澜,甚至为了她亲自前往南华求亲,聘礼据说甚至包括了我北戎一直想拿到的苍南两州。
除了为她那艳如桃李的美貌和在南华朝堂上的经世之才。
最重要的是,她身后还背负着空山寺方圆大师圆寂时的批命:“得云莜者得天下。”
天时,地利,人和,云莜公主仿若南华皇室里飞出来的金凤凰,自然是人人觊觎。
这天下,分崩离析太久了。
但凡有点志气的男子,哪个不想迎娶天命之女,振臂一呼,统一四国?
平时威震一方的霸主都能为她做出如此举动,所以卫慈爱她,我一点都不奇怪。
只是卫慈的爱,没有尘世里那么多机锋算计,他们年少时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因为我都知道,所以对卫慈如此不分轻重的举动,并未感觉太过吃惊。
押着云莜公主的将士显然不知眼前的人有多大的分量,他只是十分粗鲁的将她摁倒的在地,双手抱拳对我说道:“军师,人已带到。”说完还瞪了一眼那千娇百媚的女子,毫不怜惜的出声:“还不跪下?”
云莜公主被推搡了几下,踉跄的挣扎了起来,这才现出了几分狼狈样。
我向来不喜欢排场,相比让一国公主折辱于我,还不如听听她口中所说的情报为何。
我将手下的人清退后,才慢悠悠的走近前,凑在她面前轻轻笑道:“听闻云莜公主要供出南华在我北戎朝廷上的眼线,林某洗耳恭听。”
公主被反绑了双手,只能毫无仪态的跪在地上,由着我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只是她脸上没有一丝羞恼,反而用那种女子看男子略微崇拜的口吻说道:“早听闻北戎才俊疏之公子的大名,闻名不如一见……”
她轻笑,续而声音有些寥落:“可惜公子也太过绝情,不替云莜松开这碍手的绳子,又如何坦诚相见?”
她媚眼如丝,话语逶迤,竟带了几分暧昧不清之意。
“有趣。”我不露痕迹的打量着她,然而她那桃花眼水光潋滟,里面的挑逗意味十足,分毫不藏。
这种情形下,我若不声不响不动声色,岂不成了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我只缓缓用手挑起她那白嫩的下巴,眉眼轻挑,嘴角微漾:“公主……是在说笑吗?林某还怕会错了意,望公主言明为好。”
云莜公主微微低头,红唇一抿:“我早心系于你,若公子肯帮我,今夜……云莜便任由公子处置。”她附在我耳边,声音酥麻。
月光照在窗檐上,清清冷冷如同银霜,室内却一片旖旎,恍如春闺梦中。
“是吗?公主要林某如何帮你?”我淡淡道,顺手牵羊摸了一把她那凝脂般的脸,果然白皙细嫩,真真是令人心驰神往啊。
云莜公主却微微侧头,避开了我的触碰,掩饰的再好,眼睛里却藏不住那骨子里的厌恶。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反而一派天真无邪的看着我:“听闻北戎陛下和卫将军一向对公子言听计从,公子自有鸿鹄之志,云莜甘为云雀为公子扫除南华之障,愿做鱼饵,引东临宇文澜上钩,届时……”
她眉眼带笑,抬头看着我:“公子只要愿意相信我。”
“极好。”我点头以示赞成,后退一步又坐回那张雕花椅子上,若有所思道:“公主的诚意呢?”
云莜公主极快的瞥了我一眼,见我神色自若,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那奸细,是北戎御史中丞宋秉之。”
“宋大人在民间素有清誉,公主是在诓我?”我连眼皮也不抬,只自顾自斟茶,兀自饮下:“既如此,公主对一下接头暗号如何?”
云莜公主不解的看向我,似乎不明白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扫了她一眼才自顾自念道:“一派溪山千古秀……”
“三合……河水万年流。”她有些忐忑不安的看着我,似乎对这暗语也不甚肯定。
我一直默默的打量着她,虽出口犹豫,但并不迟滞,显然她是了然于心而非凭空捏造而来。
溪山是东临国的一座秀丽山峰,三合是南华国一条清澈江流。
两句话对仗工整,瞧着颇有来头,当然不是什么南华国暗语,而是我北戎情报处费尽心机想弄到的东临国交头暗语。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宇文澜不愧是痴情君王,居然真的把他与云莜公主的信笺诗文当做了情报暗语。
一时看向尚不知情的云莜公主,我极其用力的忍住了笑意,只又平淡的看了她一眼,才憋了口气微微一笑:“多谢公主告知。林某这便上表陛下,必须严惩南华奸细。”
她将信将疑的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只是看见我提了笔,终是没有说话。
夜,已深。
我却了无睡意,续了烛火后直接坐在案桌上旁写起了奏表。
上京那位陛下还不知道青州城已收入囊中,且军中杂事事无巨细都需要一一上报,
更何况如今还有了从云莜公主口中套出来的机密。
此封信件宜早不宜迟。
这一番忙碌下来,导致我直接将云莜公主忘在了旁边,待我将笔置于一旁,金尊玉贵的公主早已靠着柱子微微眯了起来。
似乎睡意已深。
我没有让人将她重新关押回去,只是将一块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随后便拿着刚写好的奏表走了出去。
八百里连夜加急送往上京城北戎陛下手中,盼他见到能体谅我和卫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苦衷,不求大封大赏权倾朝野,但求龙颜大悦让朝廷上的文臣忌惮我们这些常年征战的武将。
我们即使身在草野,亦不是那些世家大族能随便踩上一脚的莽夫。
青州的夜晚空寂幽冷,皎洁的月色映照在这片精致的小院子里,越发有南华国文雅奢靡之风。
这片膏粱锦绣之地,从今夜起便要改头换面,变成我北戎的属地。
第二日,天刚熹微,远处的青山泛起了淡淡的暖光。
我一夜未睡困倦不已,踩着酸软的步伐回到房间时,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少女,她三千青丝皆倾泻于脑后,霸占了我的床,还将被子严严实实的裹在身上。
这应该是云莜公主,我走上前去,刚想喊醒她。
房间外突然一阵骚乱。
“林疏之,你给我出来。”人未至,声已到,不是昏睡了一夜的卫慈又是谁。
他止步于我房门前,逆着刚升起的太阳,我只能看到一道欣长的背影站在这道木纱门之后。
床上的人听到动静微微一颤,似乎有些紧张的瑟缩了起来。
她只转了身,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潋滟双眸,这样将醒未醒的迷糊模样又略略透出几分醉人。
“门未锁,进来。”我只得又沏了一杯冷茶,回身坐到了那张黄梨木雕椅上。
啪嗒一声,卫慈一脚踹开了门,那张英俊的脸异常难看。
身后的守卫一脸为难:“将军,军师昨夜一夜未眠……”
“下去吧。”我平淡的说道,然后自斟自饮静静的看着卫慈迈着修长的腿,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空气中都是极致的压抑。
云莜公主就躺在床上,他却一眼没看。
只站定在我面前,不发一言的望着我,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神色莫测。
似乎过了许久,我已饮完了一壶茶水,他才愤愤的将佩剑一扔,满脸怒容道:“你……很好!”撩开衣摆大步流星的绕过我走向躺在床上的云莜公主。
我静静看他,不算无可救药。
“云儿……”他捉住了她白嫩的手,目光灼灼的望着她那一张令人怜惜的面孔,声音里有微微的自责:“对不起。”
我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这两人的神态动作表情,只能暗自摇头在心底连连叹息,卫慈这一片痴心恐怕是喂了狗,昨晚还依偎在我怀里想要投怀送抱的人,如今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令人欲罢不能。
“卫将军,你莫要怪林公子……”云莜公主声音发抖,甚至还带了些哭腔。
我略有所感的回头看她,却见她早已哭得梨花带雨,见我望她便羞怯的往卫慈那边靠去。
大红的锦被因为她的动作掉落下来,衣衫不整一片春光大好,仔细看去还能见到几处青紫瘀痕。
像极了一夜欢爱后留下的痕迹。
偏偏云莜公主还微扬起了手,让卫慈恰到好处的看见了她手臂上消失不见的守宫砂。
似乎是身上一片冰凉她才终于有所觉,急忙拉过被子瑟瑟发抖的蜷缩着:“卫慈……我不干净了……你不要碰我!”
动作间又极其巧合的露出了床单上那一抹鲜红的处子之血。
我看见卫慈的眼底一片发凉,他愣了良久才疼惜的去抱住缩成一团的云若公主,那双大手紧攥成拳:“是谁?”他大怒道:“我杀了他!”
似乎吼完还不解气,用那狭长的双眸阴测测的望向我:“林疏之,你……这是怎么回事?”
眼底里的暴怒似波涛一样翻涌,竟有势不可挡的趋势。
我就站在三步远,先是打量了一眼缩在他怀里惊颤不已的云莜公主,然后顺便看了一眼陷入爆发边缘的卫慈。
很好,卫慈倒底长进了,以往发生误会他就像一个点燃的炮仗,如今还能耐心听我解释了。
“昨夜我房中守卫森严,不如云莜公主说说,是那个登徒子轻薄了你,也好让我们将军为你做主。”
我迈着轻缓的步伐走到她床头,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笑道:
“南华皇宫的守宫砂是天下第一神医所调,不是清白已失不会褪去,看来……”
这未尽之话却是对卫慈说的。
我希望他看明白,不管今天这场大戏谁是主角,云莜公主已然是失去清白之人。
果然,卫慈闻言脸色微沉,眸中顿时复杂不已,他恼恨自己无能不能保护好自己心爱的女人,同时又极其心疼,造成这样的悲剧不是他所愿,然痛苦却是他心爱的女人承担着。
他浓眉紧蹙,一扬手拦住了我欲往前窥探的心,只愈发不耐的看着我:
“疏之,我知道不是你所为,但她是在你房中出事,无论你要给我们个交代。”
卫慈虽然一度重情到让我头疼,但,他从来不疑身边之人。
这也是我这几年来死心塌地跟着他南征北战的原因。
此话一出,房间里的气氛顿时一松,再没了剑拔弩张的压迫感。
然……云莜公主却将头埋进被子里,抽抽噎噎越发痛苦,半晌,她才倚靠在卫慈怀里,神情痛苦的看着我:“卫将军,你不要被他骗了,昨晚,就是他!”
她那纤葱玉指无力的指着我,声音凄厉字字见血:“是他林疏之强占了我的身子!”
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凝固,阳光洒在窗边,将昏暗的内室添了几分光亮。
卫慈盯着她那双眸子,似乎不敢相信,连声问道:“云儿你是不是看错了。”
云莜公主瞳孔一缩,看着我不动声色的模样也毫不惧怕,只坚定道:“就是他,眼尾一颗泪痣,身形瘦弱纤巧,昨日也是这身青衫,我……不会看错!”
原来……在这等着我。
这环环相扣的离间计,是要让我和卫慈产生嫌隙啊!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青衫,左右衽的制式松松垮垮,是放荡不羁的魏晋之风,跟战场上将士们轻薄贴身方便行动的服饰分外不搭。
不由细细的打量了一眼云莜公主,半晌才微微弯腰逼近了她,当着卫慈的语气轻浮道:“是林某不敬,轻薄了公主,卫将军,你要找我问罪吗?”
我似笑非笑的直起身来,意有所指的瞥了一眼卫慈,他怀里的云莜公主明明哭得肝肠寸断却还咬着牙强撑着。
她似乎想不明白我为何就这样爽快的承认了。
换做任何人,这时候不应该是拼命澄清,指责她栽赃陷害吗?
她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也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卫慈那逐渐凉薄的眼神。
他似乎才从满眼的情爱中清醒过来,只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那哭得眼尾泛红的少女。
他沉默了良久。
只失落的摇摇头,凝视着她道:“云莜,不可能的……是谁……都不可能是疏之。”
我没有理会,只转了身,迎着暖阳迈出房门,语气平淡的道:“将军,还望您尽快解决私事,事务繁杂,勉力不殆,我先去找间屋子补一觉,晚上青州城大办庆功宴,莫要忘记。”
只是还未走远,身后便传来了云莜公主绝望的呐喊:“我没有看错,就是他!”
这动静似是要惊得阖府皆知。
她图什么呢,不就是利用卫慈的一片痴心让他从此记恨于我吗?
可惜,她恐怕要失望了,卫慈说得不错,这世上谁都有可能轻薄于她,唯独我不能。
因为……我亦是女子。
我女扮男装混迹于军营,是时势所迫,逼不得已。
整个北戎朝廷,知道我女子身份的只有三个,卫慈便是其中一个。
所以云莜公主用清白诬陷于我,偷鸡不成蚀把米。
卫慈其人,最重情,然,也最怕情。
你欺他瞒他骗他,要么就别被他发现,要么,就光明正大作弄于他,他唯独受不了,背地里戏弄于他。
我一觉睡到天色昏暗,连日征战,其实我比谁都累。
但是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我不能表现出分毫懈怠,既为了稳定军心又是为了震慑敌方。
行军打仗哪有这许多讲究,不过是提着那一股气勉力支撑罢了。
出门看时,青州城里已然万象更新,原本破败不堪的街道经过众人一番拾掇,变得规整干净。
庆功宴设在青州府衙内。
自然只是为我们这些高级将领而办,北戎数万大军仍驻扎在城外,但今日同庆,他们亦能分得一杯热酒,几许荤腥。
我到时众人落坐已久,满桌佳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听闻是卫慈不愿打扰我休憩,特地命人等我醒来后再请我过来。
只是我人来了,卫慈却遥遥的看着我一言不发。
底下的将士面面相觑,当初我命人劈晕卫慈时,众人都在场,如今只怕是在猜测将军会如何处置我。
毕竟犯上作乱可不是什么小事,往大了说,这可是在折辱将军的颜面,夺权谋逆的大罪啊!
此事可大可小,关键看卫慈的态度。
可是如今端坐主位的那个人正拿着一壶酒独酌,面色阴翳,明显心情不佳。
不知是为我,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军师,您终于来了,老岑等您许久了,今儿咱兄弟几个一定要喝得尽兴!”岑副将最先开口打破沉默,他一贯直肠子不懂弯弯绕绕,也不明白这尴尬气氛是为何,在他看来,只要仗打赢了便好,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我微微笑着推辞:“林某不善饮酒,失礼了。”
迫于自己女子之身于军中不便,我从不敢在人前饮酒失态,这种聚会,我一般只以茶代酒。
岑副将闻言面色不满,嗓子吼得老大声:“军师又是如此,文绉绉的老岑也听不懂。”他抱怨了一声,正想再劝,卫慈却终于说话了。
“林疏之,你可知罪?”他眸子里有几分失落,语气也不甚严厉,像极了随口一问。
若不是周围的气氛太过沉闷,我都想笑出来了。
我微咳一声,复低下头若有所思:“疏之有错,还望将军责罚。”
卫慈用那种讳莫如深的眼光打量了我好久,半晌才动手砸了酒杯:“既如此,便罚你两年俸禄,今夜酒宴也不必参加了,回去闭门思过!”
他沉思了良久才又补一句:“如有下次……”他狠狠盯着我:“必不轻饶!”
诸位将士都被这场景吓到了,若说将军罚得重吧,可是军师只是被罚了俸禄,半点皮肉之伤也不见,若说将军罚得轻吧,可是武将不似文臣有那财源广进的渠道,两年俸禄,这可是让军师吃老婆本啊!
众人脸色精彩纷呈,都一眼不错的看着我。
然而我却轻飘飘的跪下,毫无怨言道:“属下愿领责罚。”
两年俸禄于我不过尔尔,最重要的是,我也极讨厌的便是这些宴会,虚与委蛇的奉承没人想日日去做。
我就这样去庆功宴上匆匆露了一张脸,然后便被赶了回去。
回去途中一路灯火璀璨,青州城外亦是人声鼎沸,几个士兵给我打灯在前引路,不一会儿便将我带到了一处清幽小亭里。
亭边是满池荷叶,温柔的月光洒满了荷塘。
等了许久,远处才来了一个身着墨色长衫的男子,他头戴金冠,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看到我时满是愁苦。
“疏之,我今日真是不得劲儿!”他撩开衣摆毫无仪态的坐在石凳子上,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两壶酒,直接将其中一壶递给了我:“今晚便陪我喝喝酒吧,等会儿让人送你回去。”
这般肆意横行的作态,不是我北戎将军卫慈又是谁?
我顺手接过了那酒,只微微一闻,便点头赞道:“上好的女儿红。”然后似是想起什么来,只一眼不错的看着他:“怎么?为女子而来。”
卫慈痛苦的灌了自己一口酒,见我面色不虞,似是想起了什么,才犹豫着问道:“刚才我处置你,可有不妥?从前你总说要赏罚分明,所以我便……”
“无妨。”我打断了他,只微微笑道:“只是罚的不够重罢了。”
毕竟卫慈才是北戎的将军,我这样犯上也确实欠妥,如若卫慈不责罚我,那他在军中便会渐渐失去威信。
这自然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卫慈听到我这话,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不过半晌,他的脸色又变得重新难看起来,眉眼阴郁的看着我:“话说回来,你可知你让我颜面扫地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我又不是听不进去,用得着打晕我吗?”
他将脸一转,似乎分外生气。沉默了半晌才想起来质问我:“林疏之,你不信任我!”
我这才微微抿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便在我嘴巴里横冲直撞。
“卫慈,正是因为信任你,我才会放心将你打晕。”我顿了顿,夜风微凉,将亭中的气氛一搅,我们两人之间变得分外古怪。我只继续说道:“若是换成了别人,我还敢如此?”
“是啊,若是换成陛下……”卫慈若有所思道,但是接触到我冰凉的眼神后,怔愣的将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他微咳一声,才终于转移了话题:“疏之,我如今不知如何面对云莜了。”他又喝了一口酒,微有醉意:“我从没想过,她会利用我……”
我稀罕的看了他一眼,不得不说,卫慈其人,陷在情爱之中时,蠢也是真的蠢。
“当日她在城墙之上威胁你时,你就应该想到她是在利用你!”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如今来我这哭哭啼啼,有用吗?”
卫慈低着眉眼,难过的用手撑着脸,嗓子里呜咽了一声:“若不是你当初打晕了我,我只怕无颜面对底下的将士们了。”他的话语里藏了无尽的悔意。
那张俊朗的面庞上皆是难过。
我干脆和他碰了酒壶,同他一起苦着一张脸:“说说吧,喜欢她什么。”
我只知道卫慈与她有一段过往,却不知道具体。
如今卫慈看着天上那轮明月,眼神似乎陷入了一种回忆当中。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对着我娓娓道来:……
卫慈年少时,是一个十足的纨绔子弟。
满身的力气无处发泄,与其看着他在上京整日里惹是生非,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卫父当下心一狠,便让卫慈跟着北戎的求亲使团去了南华。
此时的云莜公主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女,才名初显,但还没有背负着那道名闻天下的的批命。
北戎的先帝想为五皇子娶的,是南华皇帝膝下的嫡长公主。
卫慈遇见云莜时,是在南华皇宫里的一场赏花宴。
南华自古便是礼教之国,最喜在宴会上附庸风雅,一场赏花宴会,不是吟诗作画便是煮茶操琴,那些贵族公子小姐个个出口成章。
除了,远道而来的卫慈。
他在北戎时便是出了名的不通文墨,不识文章,霎时间到了这样规矩颇多的宴会,真是处处受限分外不满。
偏南华的那些公子哥还明里暗里取笑他是粗鲁的北人。
卫慈当即便要爆发,心里想的却是你们南华都落魄到要嫁公主和亲了,还有脸笑我?
他不爽,本不欲挑起私怨,奈何几个公子哥见他不反驳便以为他笨嘴笨舌不善言辞,便更加过分的取笑他。
卫慈忍无可忍,他一向喜欢以拳头说话。
不服?打到你服为止。
正当他想出手时,还未及笄的云莜公主一袭粉裙如仙子一般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板着一张清丽的脸,几句话便将那些说着酸话的公子哥批得一文不值,然后颇为歉意的给卫慈道歉。
卫慈当时想的是,这位南华的公主还不错,长得好看,又会说话。
这便是他们的相遇。
当时,他对她只是欣赏而已。
可是,后来,卫慈与五皇子受邀参加南华国京郊围猎时,遇到了一伙亡命匪徒。当时他们都是单枪匹马,没有带护卫。因为他们从未考虑过,堂堂南华皇室的防卫居然如同一盘散沙般松散,一个声势浩大的秋猎居然还会被那悍匪欺负到如此地步。
卫慈和五皇子势单力薄,偏这时候一道利箭射过来。
是云莜公主挺身而出,她挡在了卫慈和五皇子面前。
昏倒时卫慈将她一把接住,闻到她发上的清香。
至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往后种种,皆是卫慈痴缠,而据他所说,云莜公主虽然表面上对他以礼相待,实际上却总是忽冷忽热。
直到卫慈完成使命,与五皇子一行要返回北戎,云莜公主这才再次出现,对着他们热泪盈眶,那千里相送的情谊让卫慈又对她重新燃起了希望。
往后三年,云莜公主的才名愈显,卫慈也一步一步坐上了北戎将军之位。
直到青州之战,他们再次相遇。
卫慈便在这种情形下,乱了方寸。
夜清凉几许,城外的喧嚣已然淡去,寂静的荷塘传来声声蛙鸣。
卫慈将我的那壶酒强抢了过来,他已经醉了。
猩红这一双眼睛看我:“疏之……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仰头喝了一口酒,声音低沉:“难道我这三年来,爱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她?”
我坐在石凳上看远处的荷叶碧浪,突然觉得,无情无爱一身轻。
“卫慈,你可想过,当初你们只有一面之缘,她甚至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为何敢舍身救你?”美救英雄也得有一见钟情的过程,可是在惊才绝艳的五皇子面前,卫慈真的没有怀疑过为什么吗?
即使我不愿提起曾经的五皇子,亦是如今的北戎陛下,可是不得不承认,他长着一张足以蛊惑人心的脸。
“陛下昔日回来时……”我有些犹豫的看着他那双眼睛,继续道:“他跟我提过,云莜公主志不在你,这些年我见你们并无联系,便以为你不在意了。”
当初的五皇子,我,卫慈,是患难与共的兄弟。
如今,他们都知道了我女扮男装的事情,卫慈待我依然如旧,可是现在的陛下,他变了。
“你一向信服陛下,以他的缜密心思难道还看不出来云莜的小算盘吗?”我看着卫慈继续说道:“她当初有所图,卫慈,是你陷得太深了。”
以至于,一月前强攻青州城时,在到处都是尸体的战场上,卫慈还偷偷与云莜见了几面。
这些,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若他真的敢拿数万北戎大军开玩笑,我决不帮他!
我凝视着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看见他缓缓放下了握着酒壶的手,垂头沉默了很久。
月色下,他的一双眸子渐渐寒凉,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他才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我:“云莜她……还有别的用处吗?”
他说一句话,我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卫慈怕我将云莜公主杀了泄愤。
他还是太看轻我了。
我从来不是个纵容私欲的人。
我得看看,这位名闻天下的云莜公主是不是真如传说中所言,值得东临君主宇文澜以两城交换,值得南华陛下以举国之力援救。
“卫慈,我希望今天与你所说不是全无用处,以后动情时记着自己的身份,你是我北戎的将军,她是敌国的公主。若是她喜欢你便罢了,大可以求陛下给你求一和亲。但她没有,她清白已失还用自己威胁你叛国杀友,不过阶下之囚,我将她斩与马下都不过分。
但是……”我话锋一转:“留着她,比杀了她用处大。”
卫慈闻言,自顾自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他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本来英俊潇洒的少年变得颓丧不已,只痴痴的看着远处随着风浪翻涌的荷叶。
青州城破第三天,南华递来一开战檄文,落款是南华第一公子顾有芳。
文辞激愤,欲要英雄救美。
可是我北戎大军摩拳擦掌了好些日子,南华国不仅没派出一只军队,还送来了浩浩荡荡的求和使团。
说是什么欲将云莜公主嫁予北戎和亲。
带着云莜公主被擒消息的信笺早已传去东临,可是一月时间已过,东临国毫无动静,仿佛从来没见过那封信一样。
而我北戎觊觎已久的苍南两州,看来是求而不得了。
云莜公主虽为俘虏,但因着卫慈的私心,她吃住都有特别招待。
饶是如此,她还是肉眼可见的瘦了。
伺候她的侍女都说,云莜公主不仅脾气大,还喜欢整日胡言乱语。
“我是天命之女,他们都对我情根深中……宇文澜他会来救我的,我父皇他也会来救我的……你们将军……甚至你们陛下也不会看着我受罪的!”
她哭着说:“本公主尊贵无双,待它日飞上枝头变凤凰,有你们好受!”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北戎大军班师回朝,云莜公主被推搡着赶进了囚车,仍是没有人来救她。
卫慈领着众人回京时,骑马从她面前而过,却并未停留……
我收到陛下手书催我们归朝时,旁边的侍女正在嬉笑打闹,话语中皆是讽刺:
“那公主除了长得好看些,整日疯疯癫癫,就是吃的喝的,还要我们递到她嘴边。”
“毕竟是一国公主,排场挺大,洗个澡都要我们去寻花瓣。”
“可不可不,因为瞧不起我们北戎的衣裳,一个月以来不曾换下她那套南华的衣裙”
……
似乎是发现了我,侍女们被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闭了嘴,低眉问好:“林公子。”
我手中捏着从上京远道而来的信笺,思绪万千又想到她往后可能更加痛苦的处境,不由轻叹。
就算是公主又如何,没有傍身之地依旧不过一片浮云。
几年过后,可能连嘲笑她的人都不会有了。
三千世界,凡凡几何。
忘掉一个人是多么简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