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银翎初见周叔桐那年十五岁,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
沙场上,周叔桐犹如一个闯入千军万马之境的悍将,在瞬间闯入她的视线。
直到很久以后,她仍然能记得那天那个风姿卓然的男人。
那年,漠北沙场操练。
夏银翎假扮成士兵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偷看将士们操练。
然后,她听见不远处传来阿爹与同僚的啧啧称赞声。
“这个周叔桐,果真是英雄出少年!这气势看着就不同凡响……”
夏银翎闻言,不禁在心底冷哼了一声,没来由的看这个周叔桐不顺眼起来。
周叔桐,一个自檀州而来的浪子,自去年与戎人一战后,他一战成名,现在俨然成了军营里的英雄人物。
可是,夏银翎内心里很不屑一顾。
她心想,倘若阿爹同意她从军上战场的话,她肯定也会成为沙场神话。
可是……
那时的她很天真,并不知道战争远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残酷,一将功成万骨枯!
号角忽然鸣起,铠甲铛铮响,围场上黑压压的士兵们迅速地四涌过来,然后纷纷执枪举矛地形成对峙阵势,一时之间兵器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
“银翎!”
夏银翎正看得热血沸腾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
她回头一看,竟然是阿姐。
她在不断地对她使眼色。
“阿姐,你怎么来了?”
夏银翎看着夏银屏身上松松垮垮的士兵服,明知故问。
“就知道你会偷溜进来,所以阿爹一早就让我盯着你,赶紧走,让阿爹知道可不好了。”
听到阿姐这么一说,夏银翎顿时垮下脸来。
她还没有看够士兵们操练呢!
可是看着阿姐紧张的表情,她有点犯难了。
阿姐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还要看顾她……
可是她听说这次操练与以往不同,她还想多看一会儿,可她不是军人,阿爹不许她过来,她只能偷偷地混进来。
夏银翎曾央求过阿爹多次要从军,可阿爹总是以军营不收女子为由拒绝了。
夏银翎郁闷,可她不是从小男扮女装吗?谁知道她是女的啊?
虽然她没有从过军却是在军营长大的,混入营地一点也难不倒她,而阿爹对她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耳朵里边听着阿姐的苦口婆心,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到处去搜寻那个被人传得神乎的人物。
“阿姐,你再等等……”
忽然,千军万马杀声震天的围场上,快速闪入一抹玄色。
只见队伍里突然策马冲出一个身影,他与围场上的众人不同,他穿着一身玄色铠甲,在黑压压的士兵前面俨然一道独特的风景。
夏银翎眼前一亮,回答夏银屏的催促,“阿姐,一下就好!”
是他!
夏银翎几乎在第一时间肯定,他就是阿爹所说的周叔桐!
因为距离有点远,所以她看得不太清楚他的样子,不过远看着倒是一副人模人样的样子。
只是不知道近看会不会人模狗样?
她心里这么想着。
不管他是什么样,还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也肯定不会比阿爹好看,阿爹可是漠北出了名的美男子!
夏银翎暗自腹诽着。
忽而,原是两军对峙的形势,忽然其中一方摆出进攻的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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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方早已摆开迎战之态,远在中心位置的周叔桐手里举着一面猛隼图腾的小旗子,忽左,忽右地开始指挥。
旋即,士兵们追随着他的动作,也在忽左忽右的变化。
不其然地,队伍开始变形,一方攻一方守,顷刻间,周叔桐又开始进行新一轮指令动作。
如此两军对垒,纠缠操练了良久。
最后,一方队伍忽然又变换为突围,或偷袭或诈取,另一方的周叔桐很快又调整出一串串新的指令。
夏银翎看过一些兵法书,略懂列兵布阵,她察觉到这似乎是一套因地制宜,守攻兼备的阵法。
她看得出这两方队伍,敌方是受过特殊训练,而周叔桐这一方好像是初次操练一样,开始有点乱,但是在周叔桐的指挥下,他们很快就适应下来,并丝毫不惧对方气势,反而有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和锐气。
夏银翎不得不承认,这个周叔桐确实挺有才能。
她忽然间发觉周叔桐的指挥,不在于兵马的多寡和气势变化,而是在于他的出其不意,以及一股魄力!
这样的主将是其关键的一环。
俗语说,旁观者清。
主将唯有清醒地认识到其中的局势,还有准确的推测到后面可能会发生的各种变化,同时必须要在第一时间作出新的指令,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
夏银翎越看越惊叹,周叔桐他是怎么做到如此得心应手的呢?
不经意间,夏银翎看到阿姐的目光变得她不曾见过的温柔,柔得似乎拧得出水来。
阿姐看到她在对她发愣,她掩饰性地冲夏银翎一笑,然后说了一句:“金鳞岂非池中物。”
夏银翎嘴上不承认,心里却颇为认同。
再次见到周叔桐是在半个月后,夏银翎刚在后院演试完从韩副将那里学来的箭术,就看到下人行色匆匆地进来。
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人正是周叔桐。
那一瞬间,夏银翎不知道自己是从那里来的勇气,厉声一句:“站住!”
她的突然出声,吓得下人误以为是在喊他,忙询问:“少爷,您有何吩咐?”
夏银翎故意问道:“他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她明知他就是周叔桐,却无从解释自己鬼使神差的行为。
“鄙人姓周,名叔桐。”周叔桐不卑不亢地拱手抱拳。
“原来是周将军!”
夏银翎连忙佯装出一脸欣喜,双手抱拳,“真是有失远迎!”
“小公子言重了。”周叔桐从容不迫的道。
夏银翎不在意他的冷淡,忙接过话茬儿,“叫我银翎便好,常听父亲提起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不知道我能不能叫你一声周大哥啊?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十分亲近呢……”
她面上毫不脸红的瞎编着,心里却是暗暗鄙视自己的狗腿,先前还看他不顺眼,怎么一见面就对他热情起来了?!
周叔桐先是诧异了一下,不过他倒也不拘小节,于是他目光灼灼的朗声说:“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周某较公子年长,承蒙不弃,某就自荐为兄长了。”
夏银翎闻言嘴角抽了抽,这家伙倒是不客气呀!
不过他自己顺着杆子往上爬,那就怪不得她,就算他是周叔桐又怎么样?
“呃,大,大哥……”
夏银翎磕巴道。
“贤弟,不知大帅可在府中?”
“父亲和韩副将一直在书房商议事情。”夏银翎不禁郁闷了,这家伙这一声贤弟,叫得倒真顺口。
“如此,那我稍等片刻。”周叔桐说道。
夏银翎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
“小弟最近研习箭术,正苦于没有对手,不知进步如何,听说周大哥弓马娴熟,不知可否与大哥讨教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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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叔桐先是客气谦虚了一番,“讨教不敢,相互学习罢了。”
“还望大哥不吝赐教!”夏银翎直接扔了一副弓给他。
周叔桐对她倏尔一笑,说了声,“好。”
夏银翎总觉得他对她笑的时候,有点不对劲,不过她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觉得终于有机会一较长短了。
哼,沙场神话?
她夏银翎今日倒要领教领教。
这时候的夏银翎太过年轻气盛了,并不知道她的水准实际上……
夏银翎以为他们的比试很简单,不过是看惯的校场上士兵们练习的射靶子罢了。
谁知……
第一轮单箭射靶,第二轮双箭射靶,以此累加,同时还要比试箭的速度,最后看谁射得最多射得最准……
夏银翎突然就有一种班门弄斧的感觉。
射还是不射?
她正在射与不射之间犹豫之际,周叔桐的一声,“准备好了么?”
已然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她把心一横集中全部精力。
两人同时展臂开弓搭箭,弓满箭出。
只听咻咻的两声,夏银翎的心跳也跟着怦怦的颤动了两下。
只见第一箭,单箭,两人同时正中靶心。
夏银翎暗吁了一口气,是平手。
第二箭,双箭,又咻的一声,她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揪了起来,莫名的有一种他故意提这个提议的感觉。
“贤弟初窥此道,箭术已到此境界,着实不易。”
夏银翎忽然听见周叔桐如此说道。
呃,他在说什么?
她这才发现原来她早已吓得闭上了眼,忙睁开眼,只见那靶子上一支正中红靶心,而另一支摇摇晃晃的差点射偏的箭,不是她的又是谁的?
夏银翎有些发窘,忙掩饰自己的窘态谦虚道,“自然不及周大哥。”
第二箭,同时中靶心,虽然夏银翎射的那支有摇摇欲坠的可能,但还是算平手吧?
第三箭,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搭箭,听着四周呼呼吹着寒风,心情也越发地紧张起来。
就在箭都搭上弦之际,夏银翎灵光忽而一闪,急忙出声。
“周大哥!不如我们换一种比法吧?”
“哦?”周叔桐听到她临时改变主意,剑眉一挑似乎也有点感兴趣,“你想怎么比?”
“我们就比这个吧!”夏银翎一手指向杵在一旁的木头人,娓娓道出自己的目的。
“把上面的人体穴位当作靶心,看谁射得最快最准。”她指着木头上标着人体各穴位的小黑点,胸有成竹的说。
那是她用来练习点穴功夫而捣弄出来的木头人,不过周叔桐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那我不赌了。”他忽然说道。
“哦,你不敢?”夏银翎有点惊讶,又有点兴奋的说。
周仲棠拱了拱手,朗笑的含糊道:“算是吧,我输了。”
后来,夏银翎才知道,其实他当时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因为那是她的强项。
此刻夏银翎听到他认输的话,心里十分得意,没想到周叔桐将军也有认输的时候!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那是因为人家周将军不跟你一般见识,人家比试的是马上功夫,又不是你这种雕虫小技。”
夏银翎一听这声音不由暗地咋舌,“阿姐。”
“还不过来,看看你这么大的人,还跟个孩子一样缠着周将军!”
这时候,阿爹和韩副将出来了,看到她们也走了过来。
在看见周叔桐也在一旁,他更加高兴了,那是那种流露于外的喜悦。
夏银翎知道阿爹很器重他,听说最近戎人那边又有动静了。
无论消息是真是假,足以让阿爹发愁。
而如今,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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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韩伯伯。”
韩副将微笑地望着她们。
可是,夏银翎看见阿爹在看到她手上的弓箭后,眼里的欣喜很快沉了下去。
夏银翎一直有种感觉,阿爹好像不太喜欢她学这些东西。
后来,她自然免不了阿爹的责罚,但她始终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后悔。
而她与周叔桐也自此勉强成了朋友。
夏银翎只觉奇怪,她明明看他不顺眼的,最后怎么成了朋友?
她会时不时的偷溜去营地,找他比试,虽然她的马上功夫和拳脚都很糟糕,但是在经过和他的比试后,进步了不少。
而周叔桐有时候也会来元帅府,和阿爹商议御敌计策。
在朝廷兵力来临之前,他们要应对蠢蠢欲动的戎人。
这时候阿姐就会亲自下厨准备许多好吃的糕点,还有丰盛的饭菜。
夏银翎还常常为此笑话周叔桐,何时收买了阿姐。
这时他就会脸色发窘了,这倒是难得一见。
几日后,戎人来犯的消息突然被人传开了。
一日后,消息被传得越来越盛,就连身在元帅府的夏银翎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种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氛。
这日,她在元帅府里无意听到周叔桐说,晚里戎人可能会来偷袭。
当晚她假扮成士兵,偷偷跟随队伍去抵御偷袭的戎人。
没想到最后竟然被周叔桐发现了,不过他没有当场揭穿她,他们配合一起抓连夜偷袭的戎人,而夏银翎在事后被阿爹禁足了一个月。
终于在一个月后,与戎人对峙了整整一个多月的局势,最终因戎人内乱而不得不退兵。
一时因戎人来犯而剑拔弩张的漠北,终于得到了喘息。
不久,天气便进入了隆冬,过完年,又是万物复苏的春天。
这年春,再次有消息传来说戎人冬雪势凶,牲畜死亡过半。
阿爹接到消息时,喜忧掺半。
他忧的是戎人可能会再次来犯,但阿爹还是很高兴,因为潜入戎人地盘的周叔桐要回来了!
阿爹决定将阿姐许配给他。
周叔桐回来听说此事后,推托了一番,但是推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允诺下来,心想事后再找当事人谈谈。
那晚,夏银翎和他偷喝了整整一坛的陈年女儿红,后果就是夏银翎第一次喝得大醉。
醉眼朦胧间,她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头,说:“明天你帮我约你姐出来一下。”
夏银翎突然间酒醒了大半,顿时觉得他们之间好像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对于周叔桐约姐姐出来做什么,她无心过问,也不想过问。
夏银翎只是隐约听说阿姐不同意,后来婚事就没了下文。
转眼又是一年秋,秋风瑟瑟,万物萧条。
夏银翎偏爱秋天,特别是深秋,不仅是因为她是在秋天里出生,更重要的是……
她是在秋天认识了一个人,可是她什么也不能说……
漠北相安无事地过了数个月,时值深秋,戎人来犯的消息再起。
近年来,戎人易新君,残暴好战,早有问鼎中原的野心,却始终无法得到各部落的支持。
唯有不断以小行动探取漠北虚实,后因出现内乱不得已才作罢。
现如今冬又将至,想必戎人担忧无口粮过冬,这才将主意打到漠北来了。
不知为何近些年来的天气,一旦进入隆冬后,冬雪便来得十分猛烈,因此对于那些像戎人族一样以牲畜为主的游牧民族来说更是考验。
漠北之地的气候十分恶劣,进入严寒后的气候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军人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常人。
所以冬天来临的时候,阿姐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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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城外近日又有劫匪出现,专门掠夺往来做年货买卖的商客财物,闹得人心惶惶。
阿爹先是派遣周叔桐去剿匪,又要注意戎人动向,还要安排营地牲口做过冬的准备,忙得不可开交。
漠北苦寒,每到九数寒天就得分外注意牲口过冬,因为身处边陲之境战争永远是无法预料的,所以保证牲口与口粮供给是首要的问题。
夏银翎原本让人去阿爹捎信的,可是阿姐死活要她瞒着他们,说是普通风寒,吃几副药就没事了。
夏银翎本想过几天再让人去捎个信,可是几天后,她又听说劫匪是戎人人假扮的,专门抢夺过冬物品。
阿爹在军营里也犯难了,朝廷拨下来的军饷迟迟未到,可士兵们得过冬呀,而营里的粮草只能勉强支撑士兵们过冬,她也就不敢再令阿爹他们忧心了。
她刚照顾阿姐喝完药睡下,看着阿姐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毫无的样子,她莫名地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娘亲,又想到那个小时候无意中听到的传闻,忽然间感到很害怕,真希望阿爹和周叔桐能早日结束这场战争。
可惜阿爹和周叔桐没有盼回来,倒是盼来了戎人出兵。
探子九死一生逃回来说,狡诈的戎人兵分几路,声东击西地来偷袭粮草,而且己方军营里竟然还有戎人细作。
之后,又有消息传来说,周叔桐他们中了埋伏,生死不明。
接二连三地收到消息,夏银翎悲喜交加,心里涌出一阵阵的寒,胜似隆冬。
她心知关于细作的事情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探子才没有直接回军营而是来元帅府,告诉夏银翎,让她想办法将消息给大帅悄悄送去。
说不定那个戎人细作此刻正在营地里守株待兔呢!
可是,她该怎么办?
当晚,阿姐一直高烧不退,她不敢分身,而粮草问题又迫在眉睫,只怕此刻阿爹也是分身乏术。
若是粮草在军饷未来到之前有所闪失,那可是攸关整个漠北将士的存亡!
夏银翎不敢再想下去,无论是什么后果,谁都担待不起。
可如今阿姐的病……
想到这里,她真恨不得自己是哪咤能生出三头六臂来。
眼看时间越来越紧迫,她咬咬牙让军医帮忙照看后,匆匆赶到营地。
她虽然从未从过军,却是自小跟在阿爹身边长大的,耳濡目染下倒也能对如今的局势看得出几分。
可是,这一次,严格说来是她第一次正面面对战争的残酷。
但是她知道这是自己为漠北出力的时候了,以往都是阿爹在,如今……
娘亲曾说过,身为夏家人,总有许多的无奈和使命。
那时候她不懂,如今她终于明白了。
娘亲,您会保佑孩儿的,对吧?
夏银翎并没有直接去营地,而是往马场的方向而去,她知道阿爹此刻定是在操心牲口的事,而且也不会有人猜测到暗地里操控暗探的人会是她。
当她把消息告诉阿爹后,阿爹毫不意外,他浑浊的眼闪着灼人的精光。
夏银翎当即明白了,阿爹的心是雪亮的。
当晚她又匆忙回到大帅府,阿姐的病也越发严重,这几天一直昏迷不醒,可是药物紧缺,军医束手无策。
夏银翎更是一筹莫展。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件比战争更令她感到害怕的事。
6
次日,探子又传来消息,夜里戎人来袭,粮草保住了。
只是细作还没揪出来,庆幸的是还传来周叔桐平安无事的消息。
可惜阿姐听不到了。
夏银翎在营里告诉了阿爹,阿姐生病的事。
可是她想不到就在他们赶回来的当晚,阿姐走了。
一场风寒,阿姐就像娘亲一样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夏银翎想起以前曾听人说过,他们夏家杀戮太多,所以女子天生命不好。
所以娘亲走了,在她们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
她和阿姐自然不信这样的传言,虽然阿姐从小就体弱,直到如今阿姐这一病便如山倒,于是她开始疑惑了,她到底该不该信命了。
娘,我该怎么办?
我答应过你要照顾好阿姐的。
可是……
她不能原谅自己!
“爹,周大哥!”
一见到阿爹和周叔桐,夏银翎两脚一软,就跪了下来。
“爹,我、我没有保护好阿姐……”
话未说完,她早已哽咽。
然后,眼泪一颗一颗不断地溢出。
“银屏……”阿爹念着阿姐的名字,忍不住老泪纵横。
周叔桐也默默垂眸,一言不发。
这个让夏银翎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的冬天,终于还是过去了。
冬雪过后又是一年春。
今年冬雪远甚于往,戎人牲畜冻死不计其数。
戎人境内,几乎无粮度日。
因此屡屡来犯,扰民滋事。
来年,春。
早已虎视眈眈的戎人倾力而来了。
从一得知消息,漠北便已做出了随时迎战的准备。
战争,一触即发。
此时夏银翎还不知道这一战来势汹汹,这一战许多人九死一生。
不过,朝廷调拨的军饷终于在过完冬后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支援的大军。
这些日子以来,死气沉沉的气氛终于因这些消息的到来冲淡了许多。
可是夏家人心里的那份悲凉呢?又是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
自从阿姐走后,阿爹越发沉默了。
常常对着娘亲的灵位发呆,那一刻,夏银翎突然发现阿爹越来越苍老了。
周叔桐也鲜少来元帅府,有时候过来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又匆匆离去。
他们之间好像真的越来越远了。
押送军饷的钦差,在当天就带来当今圣上传给夏银翎替父从军的口谕。
夏银翎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阿爹倒是很平静的谢恩,然后在娘亲的灵位前,沉默了整整一夜。
在夏银翎出征那天,阿爹语重心长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好孩子,是爹对不起你呀!”
夏银翎一撩衣摆就跪了下来,然后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替父分忧,这是孩儿份内之事。”
直到后来夏银翎才明白,伴随着战争的不仅仅是九死一生……
再次见到周叔桐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注定要一起并肩作战。
那天,她收到探子回报的消息,发现细作留下的线索。
她决定顺藤摸瓜。
当天他们一支队伍在听到异常后出来察看,结果被人偷袭了,是一群来历不明的蒙面人。
对手的人数远远超出他们的想像,对方交战激烈,最后小队伍里只剩下不过几人。
夏银翎心知不妙,为恐军营有变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回营,可是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仍然无法脱身,对方似乎要置她于死地。
这时她已身中数刀。
7
就在她以为她必死无疑,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时候,周叔桐出现了。
是他救了她。
可是他们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们被人指为细作,而那些不明人马对他们更是穷追不舍。
“我娘亲是被戎人人害死的,那年戎人人来犯娘亲为了救我……”
在逃开追杀的路上,夏银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和周叔桐说起这些只有她和阿姐一直深埋于心的陈年往事。
临死之前,娘亲对她说,要活下去,无论多痛都要活下去。
那时候她还不明白其中的意义。
她想肯定是因为这夜太黑了,长夜漫漫,她看不到曙光。
不过,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阿娘的话。
周叔桐突然对她伸出手来,“我们会活下去的,都会活下去的。”
夏银翎更用力的回握住他的手,然后一起往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处走去。
这样的时刻,她怎会舍得死呢?
终于,在他们筋疲力尽的时候,看见几家阑珊灯火。
阿姐……
这个地方她以前和阿姐来过,所以即便是身处在黑暗之中她还是认出几分熟悉感。
夏银翎向周叔桐指了指其中一户人家,示意他前去敲门。
开门的是个老人家,夏银翎认识她,叫花婆婆,一家有三口人,儿子从军了,平时就只有她和儿媳在家。
花婆婆看到他们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军爷,快进来。”
然后,开门让他们进去,又接着四下张望后赶紧合上门。
“婆婆,叨扰了。”
婆婆看着他们什么都不说,就去给他们打水备药,然后还说要去准备食物,被他们一再婉拒后才作罢。
周叔桐要为夏银翎背后的伤上药,夏银翎以他需要清洗为由,硬是让婆婆给她上药。
周叔桐出去重新打水的时候,婆婆笑咪咪地说,“这小伙子不错,可靠。”
婆婆眼尖一下子就看出夏银翎的真实性别。
夏银翎回以一笑,不置可否。
婆婆的儿媳给儿子送边衣去了,所以家里只剩下老人家一个,原已冷清的家更显冷清了。
收拾妥当后,婆婆安排他们住家里唯一空余的她儿子两口子住的房间。
“我们地儿小,今儿个就委屈二位了。”
夏银翎微微一笑,“婆婆,是我们打扰您了。”
因她的伤势较重,周叔桐又不放心她一个人留下,况且他们现在的身份被污蔑为细作,所以一切只得从长计议。
而当务之急便是尽早养好伤,虽然夏银翎相信阿爹定能从她留下的线索里抓到真正的细作,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是觉得不安。
他们留在花婆婆家的当天晚上就发生了状况。
他们正准备休息,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婆婆的声音。
夏银翎和周叔桐对视一眼,直觉不对劲。
“我说几位爷,我这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咱们到外面去看。”
听着声音越来越逼近,好像是往他们的方向而来的。
夏银翎心里很着急。
无论外面的人是谁,他们都得小心,可却是一筹莫展。
“我们奉命捉拿戎人逃犯,任何地方都不能放过……咦,这里好像有人住?”
8
“那是老身儿子两口子在歇息呢。”
婆婆解释说。
“进去搜!”外面的人不管不顾就要闯进来。
夏银翎心急了。
情急之下,她急忙出声,好像梦呓一般喊了一声,声音娇媚十足。
然后,她看到周叔桐好像见到鬼一样地看着她。
夏银翎心念一动,竟鬼使神差地迅速松开发髻,发丝顿时披散下来。
半晌,周叔桐领悟过来,他、他竟然是女儿身!
当他意识到这一个认知,他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忙不迭地转过身。
夏银翎没有时间和他解释,她说:“我们得演一出戏。”
说着,不等他反应,她就唤了一声。
“相公……”
声音娇媚动人。
周叔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夏银翎心里着急,忍不住拧了他一下。
“啊,”他闷哼一声,反应过来后不敢动弹,怕碰到她的伤口。
他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好像不情愿地喊出一句,“嗯,快睡吧……”
夏银翎一脸黑线,他果然没有演戏的天分。
她只好附在他耳边悄语,“他们还没走。”
他闷哼一声,身子不自然地动了一下,碰到她的伤口,伤口一痛手中力道加重。
他哼出一声,然后不敢再动。
“哼……”
“娘子……”
……
脚步渐渐响起,似乎走远了,两人有些不自然地分开。
夏银翎忽然觉得手臂一痛,原来碰到的伤口已经裂开了。
“这里人烟还算隐秘,想不到还是让他们给找到了。”
夏银翎有些发窖,为刚才的大胆行为,然后开始找话题。
“你……”周叔桐欲言又止。
“事情就是你所看到的。”
夏银翎言简意赅道。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气氛有些尴尬。
等身上的伤稍微好了一点,夏银翎就坚持离开了,不过没有再遇上那些人。
但是她有点担心阿爹。
可是,他们不能贸然回去,只怕回去只会增加阿爹的负担,所以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找到支援大军,并取得大军的信任。
终于在第二日后,遇上了支援大军。
也庆幸得大军的及时赶来,才阻止了后来可能发生的悲剧。
原来阿爹已查出细作就是韩副将,他是戎人与汉人的后裔,没想到却遭他用计陷害成通敌叛国,幸亏他们的及时赶来,让各种证据证明谁是谁非。
韩副将这才意识到事情败露,于是跪在当场说他也是遭人胁迫,迫不得已,愿将功赎罪。
兵马大元帅本是身经百战的沙场悍将,自然不会听信他的伎俩,当场便将其收押。
当下有探子回报,“戎人已远在不足十里处。”
周叔桐献计说:“定是戎人大汗许诺林副将什么益处,才会使他叛变,不如将计就计,来一个请君入瓮。”
兵马大元帅采纳了他的计策。
一路下来,战事可谓势如破竹。
最终逼得戎人溃不成军,狠狠地将其逐出了漠北一带。
当夏银翎从说书人口中听到这些的时候,已是战争结束的一个月后。
那个月发生了很多事,阿爹被奸人陷害时身受重伤,已无法再上战场。
于是便决意辞甲归隐,而夏银翎身为女子自然不能从军。
当时不过情非得已,如今战事已平皇帝便允她解甲,和阿爹带娘亲和阿姐的遗骨回乡,侍奉阿爹终老。
途中,不想遇上一个人,是周叔桐。
她这才得知原来他平生心愿竟然是想当一个侠客,从军只是一时兴起。
如今边疆局势已定,他便决定快意江湖去了。
9
夏银翎很羡慕他的率性和洒脱。
没想到他竟然看穿她的想法,问道:“如今你我皆为逍遥之人,有何打算?”
夏银翎笑而不答。
然后他又问她:“为何要女扮男装待在军营?”
夏银翎便说出那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来。
在阿姐出生后不久,家里忽然来了一位游僧。
在看到阿姐的面相后,便对阿爹说,夏家女子命薄。
爹娘自然不信,直到几年之后,她也出生了,而阿姐身体竟然真的越来越羸弱。
阿爹忽然想起那位僧人的话,于是他听从那位游僧的话,将夏银翎当男孩养,并放军营里历练。
再后来,夏银翎和周叔桐四处云游时,途经漠北。
她遥对漠北广袤天地,想起那些年里的那些人和事。
不禁一声慨叹,物是人非事事休,惟有历经烽火的漠北依旧……
“娘子,我们回家吧!”
周叔桐突然说了一句。
“回去看爹吗?”夏银翎问。
“不是。”周叔桐摇头说:“跟我回檀州吧!带上爹一起。”
夏银翎不由低头沉思。
她是该跟他回家看看,她这个妻子还没有见过他的家人呢!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周叔桐以为她不愿意,继续游说。
“虽然你长得不丑,我爹娘也早已不在世,不过,我家老祖宗还健在,还有几个兄弟……你该见见他们,要不然我们孩儿出生,都还没收到几个叔伯的红包!”
周叔桐看了她微隆的腹部一眼,笑道。
他这个浪子终于倦鸟归巢了,只希望奶奶不会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