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春江月夜里他将落水的我拉起来时，借着如水月光，我清楚看到他眼中的惊艳与疑惑。
那分明在说，江水如此寒冷，怎会有女子孤身在此?
“我……我逃荒至此干粮用尽，所以出来抓些鱼……”
我不敢看他，只是指指一旁的草丛，“我的鱼篓子方才掉进水里了。”
当他将破竹篓从草丛中拽出来时，里头水草拉杂的半条鱼影也没有，他的眉间疑惑却是一褪而尽。
突然间江面刮起阴风，他道了声‘得罪’便忽地将我负在背上，跌跌撞撞地往江后丛林奔去。
直到林间隐约可见火光，他方才停下歇息。
我好生纳闷他一介书生竟然有这般力气。
“小生沐乘风，敢问姑娘如何称呼？”他喘着气拱手问我。
“柒、柒雪。”我似乎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都说檀江东麓常有精怪出没，姑娘为何出现在那里？”他又问我。
“我……我匆忙到此，我也不太清楚。”我答得很小声，他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我忍不住反问他：“公子为何还独居于此？”
半晌，他都没有说话，忽然他黯然的说了一句：“小生父母生前隐居在此，小生便一直在此生活。”
我好奇的问：“那公子就不怕精怪吗？”
他轻笑：“虽说附近时有精怪出没，可它们从未惊扰我，想来那些精怪也有是非之分。我自然无惧。”
“公子倒是坦荡。”我暗地笑他的呆气。
“柒雪姑娘不如先到寒舍稍作歇息。”
我们又行了片刻后，眼前便出现一间茅屋，他站住对我说：“寒舍简陋，望姑娘莫要嫌弃……”
我连忙摇手：“不弃，不弃。”我求之不得呢？又怎敢嫌弃？
“请姑娘稍后，小生替你寻些我母亲旧物更换，不要着凉才好。”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方才发觉湿透的裙鞋此刻阵阵生寒。
片刻后，他取来衣物，说道：“姑娘，此地除寒舍外别无人家，委屈你了！”
我赶紧摇头。
他又迟疑道：“案上有些粗陋吃食，姑娘不嫌弃就暂且充饥吧。”说完他转身要走。
“公子要上哪去？”我连忙喊住他。
“夜已深，孤男寡女同居一室，恐有不妥，在下就在隔壁草垛将就一宿。”说完他进了隔壁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叹道：果真是个呆子！
翌日，他一早起来了，我猜他是被食物的香味唤醒的。
看到他出来我赶紧迎了上去，傻傻地看着他笑，见他怔怔地看着我，我忙掩嘴，提醒自己人类女子是含蓄矜持。
“我……我……”霎时间我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他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在，在下并不擅厨艺，昨晚姑娘……”
昨晚他留下的东西实在太难吃了！
“你看你连吃的都做得这么难吃，干脆我留下帮你好了！”话一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过唐突了。
他也是一愣。
随即又说道：“也好。过些时日我便启程赴京，到时此处空下也是浪费。姑娘留下也好。”
我眨了眨眼，就这样？
这下反倒是我愣住了。
2
后来我才知道他进京是为了考取功名。
当我确定留下后，我总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以回报他的收留。
于是每当做饭，我总要自告奋勇到去附近河边抓鱼，恨不得把我拿手的红烧鱼、清蒸鱼、炖鱼什么的，统统献宝出来。
“你如此爱吃鱼，倒跟只猫儿似的。”
这日用膳时，他难得戏谑我一句。
我一愣，“猫都很爱吃鱼么？”
“嗯，应该吧。我幼时家里就养过一只猫。”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眼中有一丝怀念的哀伤。
“哪我为何没看见它？”我问他。
“它死了，你自然看不到。”他云淡风轻的说。
我忽然觉得他竟是这般孤独，我忍不住覆上他的手，说：“乘风，莫要难过，虽然他们都不在了，可是还有我啊！”
那一刻，我看到他对视我的双眸里有着异样的东西仿佛要倾溢而出，深深地吸引着我。
他没有抽出手，反而安慰我：“我不难过，毕竟人有悲欢离合。”
我虽然不懂他话中意思，可是他脸上的悲凉我不喜欢，好像他离我很遥远。
“可是我会一直在的。乘风也一直在的，对不对？”
我着急的说道。
他笑而不语。
那时我们都没有预料到后来他的一语成谶。
沐乘风平日大都是在读书，而我则在茅屋四处转来转去，一个人玩得无趣总是想办法逗他说话，引他去各处游玩。
起初他只任我自个儿玩，时日久了他被我缠得没办法，也跟着放松起来。
我想，他肯定对我的行为又好气又无奈。
“这早也读书，晚也读书，哪能如此读书？”
我指着对岸渔舟上的鸬鹚，对他举例说：“你瞧那鸬鹚抓鱼厉害吧？可是也不能一天到晚地抓鱼吧？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老头子呢？！”
他一愣，似乎被我的话逗住了，失笑道：“罢了！”
自此之后，他果然变了很多。
“乘风，你瞧，这里有鱼，快过来抓鱼！。”
“乘风，你说那是什么花？好美！”
“……”
檀江东麓山到处都是我们的欢声笑语，后来想起竟是如此弥足珍贵。
半个月后，他就要启程赴京赶考了，行囊十分简单，在典当了他父母遗留的旧物后方才凑齐盘缠。
我得知后缠住他说我也要去。
他拗不过我，只得同意。
不过，他却是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要我以男子打扮与他同行。
我也认为男子打扮行事方便，比如眼下我们途中遇上一帮劫匪，我可以充当男子挺身而出护着他。
可这书呆子自顾不暇了，还逞什么英雄，偏要去救那个落难小姐。
结果倒好，背后硬生生挨了匪徒一刀，最后幸亏官兵及时赶到，要不我恐怕要付出很大代价才能救回他了。
我开始以为这呆子莫不是贪人家小姐貌美？所以才英雄救美。
但是在看到官兵头目对落难小姐毕恭毕敬时，我才明白原来这小姐竟大有来头。
后来，我得知她竟然是当朝门生遍天下的唐太师的孙女。
“小生救小姐乃出于道义，小姐好意小生感激不尽，小姐实在无须如此待小生。”
最初的惊乱过后，唐小姐过来看望沐乘风，并提出要为他引荐唐太师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不过被沐乘风拒绝了。
我心想这么好的好事，这呆子怎么能拒绝呢？！
3
“公子救奴家出于道义，而奴家也不能无情无义。”唐小姐娇声说道。
我听得心里直翻白眼，这唐小姐该不会像那些话本里说的什么以身相许吧？
“还请公子与奴家一道进京，算是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于是，就这样换来与唐小姐同行，我想沐乘风这一刀果真没白挨。
后来到了京师，沐乘风竟然得到唐太师青睐指点，他的学业大有进步。
我自然心喜万分，可是每每看到唐小姐与他相谈甚欢，还有他日渐风发的书生意气时，我不禁讨厌起自己来。
那些都是我所不能给予的。
不久我听到传言说唐太师相中乘风为孙女婿，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可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怎么看怎么像那些话本里的故事。
才人配佳人，多好的人间羡侣。
而我……
沐乘风科举开始的前一天，唐小姐设花宴邀我过府一叙。
富丽堂皇的太师府，会宴者都是些我不识得的千金小姐，我初次造访又不通晓礼数难免失礼。
宴会上，我见果盘中的酥梨个大色鲜，不禁拿起一个一口咬下，咔嚓的一声脆响，满口清甜梨汁，我心里想道：果真是酥梨。
我边吃边想，回头拿两个回去给乘风尝尝。
恰在此时，我听见相府千金不知何事在对婢女发脾气，唐小姐及时打圆场：“不过一个乡里丫头，你发脾气作甚？”
然后相府小姐轻斥了婢女一句，“不识规矩的野丫头。”
我吃着果子总觉得几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我。
直至花宴结束，我也没能说上什么话，结识什么人，她们都在说些诗词曲赋什么的，我不通文墨自然说不到一处。
在离开太师府时，与一老者擦面而过，老者锐利的目光令我隐隐不安。
而此后，我再也没有参加其他的宴会，想来她们也不会邀请我。
这日，刚送走沐乘风去参加科举，我的眉眼一直在跳。
惟恐乘风有事，夜里我辗转反侧睡不踏实，子夜时听见院子有声响。
我披衣起来一看，竟是一个道人站在院前。
来人赫然是当日太师府是所见的老者。
我心中越发不安。
“你这大胆妖孽，竟敢跑到皇城来了！”来人突然一声大喝。
我看着来者，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前日太师府初见此人时，我便察觉异常，而今看来我已被他识破真面目。
“当日老道初见沐书生便察觉到一股妖气，直到那日见到你，方知果然不假。”道人疾言厉色道。
我不语，只是冷眼看他。
“你一介小小猫妖，须知人妖殊途，何以迷恋人间至此？”他沉声质问我。
是啊！人妖殊途，我这又是为哪般？
我也想问自己。
我不过是被他收养一场，可我却念他的好许久。
没错，我就是那只他年幼时养过的猫。
我在当年意外身亡后，凭着一股执念幻作妖魅而生，后来再见到沐乘风，他已长成翩翩少年，不过他还没忘记我。
于是，我宁愿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去接近他，甚至陪他远赴京都。
而我所做的一切为的什么？
我不过是想陪在他身边，陪他喜怒哀乐，我想看到他开心的样子。
我只是恋上一个凡人而已。
4
“哼，多管闲事，我要做什么于你何干？”
既然已经发现我不屑与他多费口舌。
“也罢，受人之托，老道这便与人消灾。”
闻言，我顿感诧异：“受人之托？你受谁之托？替谁消灾？！”
难道……
“小妖精，老道也不妨与你直说了，沐书生此次必定中举，唐太师也就会将孙女许配给他，而以沐书生之才今后又得太师相助，他日必是飞黄腾达。至于你，还是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随着他话的尾音一落，霎时念念有词起来，旋即，我察觉到一股强力四面八方地涌来袭，那速度之快力量之强，让我不得不瞬间拼尽全力。
可我勉强只能接下他一招。
老者一击不中，再次念诀施咒。
瞬息间，我的身边仿佛长了无数藤蔓般，缠得我动弹不得。
咦，这是什么招式？他到底怎么出手的？
在我失去意识前才意识到他的修行，比我想象中还要高得多。
……
“那个唐小姐可真美啊！但是乘风你可不能喜欢她！”
“这是为何？”
“就是不能嘛！”
“嗯？”
“因为人家会不开心……”
因为你喜欢乘风。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
对，我喜欢乘风。
我看着他，忍不住问他：“乘风，你喜不喜欢我？”
他笑了起来：“自然喜欢。”
他接着又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纵有百媚千红，吾独爱汝一种。”
这是……
我猛地清醒过来，乍见四周皆是光怪陆离的幻象，然后我看到我们在来京途中，我跟乘风谈话的一幕。
接着，我又看见他和老道在一起的情景。
我听见那老道在说：“此妖与公子乃是宿孽，当年她溺水而亡竟还能幻妖重生，可见厉害。若公子再与妖物纠缠下去，于公子恐有性命之忧。公子乃福泽深厚之人，此番殿试之后，必定金榜题名，老道这便替公子了却这段孽缘。”
乘风，不是的。
我想要上前喊住他，可四周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在阻拦我。
沐乘风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传来：“如此，乘风便谢过道长……”
乘风，不要，不要！
可是任我喊破喉咙他也毫无反应。
乘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他不会的！
我在疯狂叫喊。
这时周围幻象突变，我见到他金榜挂名，渠顶插金花，披红骑马。
再然后，红烛泪燃，佳人多娇。
他一袭喜袍加身，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人生乐事他一下子便占了两处。
乘风……为什么……
再后来我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
我是浑身酸痛的醒来，一低头看到自己两只毛茸茸的猫爪子。
我，我这是在哪儿？
少顷，听见有人说话。
“道长，她已法力尽失，记忆全无，恳请道长饶她一命。”
“公子心肠未免善良了些。”
“她从无害我之心……”
我心想这公子的声音真好听，虽然不知道他说的她是谁，不过那人什么也没有，未免可怜了些。
“喵～”
我轻轻一跃，跳上窗外。
幸好不是我。
这人说话听起来有些呆气呢，嗯，要是换作了我肯定也舍不得伤害他吧。
“喵～”
我又轻轻一跃，跳到院子。
也就没有听到那人走出来的喃喃自语：“而今我已娶了阿芜，想来太师再也不会以柒雪性命相挟。”
我很快就到了院门外，在临去时，我回头再看一眼这朱门大院，总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遗忘了。
可是那是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