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黄黄,地光光,猪鬼仔,吃一筐”,老人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神色苍凉地拍打着膝盖,嘴里的这一句话重复了不知多少遍,头顶的天很蓝很蓝,没有一片云,一只圆滚滚的猪昂着脖子诡异地晃动着身体……
“这次得第一名的是我们陈小丹同学!”
教室的讲台上年轻的女老师面带笑容捧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奖状却没在众多孩子里找到那个脸红扑扑的女孩。
“严老师,陈小丹赶去杀猪了!”
“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东仰西歪的笑闹着。
女老师低头看了看腕表,都已经九点多钟了,陈小丹通常是班上来的最早的,她家虽然与学校的距离不近,但那孩子在大冬天天没亮就能到校门口,所以班级有一把钥匙由她保管着的。
女老师连喊了几句也没能把班上的嬉闹声降下去于是把奖状夹在教材里,绷着脸拍拍满是粉笔灰的讲台:
“安静!”
怀水镇派出所里原本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此时全围在了一处,围在一个女孩的附近,女孩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眶里好像都是黑色的重影,眼皮撑着连睫毛都有些颤抖,
“小妹妹,把刀给我好不好?”
天早就不热了,此时蒋温脑门的冷汗却不断地往外冒,张开手掌微微往下压,弓起身子死盯缩在长椅一角的小女孩。
一旁的女警已经拿着电话开始联系医院了:
“我们这儿有个小孩,还没出事儿,但是她拿了把刀……”
当蒋温看见女孩开始露出的惊慌神色便一把夺过电话按在办公桌上,眼神示意所有人不要乱动。蒋温可不想在复职的第一天又被赶回去,他过来还没来得及换上警服就看见个小女孩蹲在门口,他一进去小孩也跟在后面。
原本只是想问问女孩挎包里装的什么东西,谁知道她退后了几步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看着鞋子湿了半截,裤脚也崩了不少泥点子,大概是从村子里沿着路边走过来的,这几天下雨,路上不好走,她此刻原本应该坐在学校里的。
“猪把我同学吃掉了!”
陈小丹脸比平时更红了些,带着哭腔,两滴很大的泪珠顺着下巴砸在地上,蒋温讶异,他竟然听见了那眼泪掉下来的声音,像珠子“啪”的一下子碎在地上,几个大人围着一个拿着把刀还哭哭啼啼的女孩,这场面实在不好看,于是很认真地点点头,重重“哦”了一下,接着单膝跪在地上,这样可以让他平视女孩的眼睛:
“你想让叔叔抓住那头猪是吗?”
陈小丹抬起胳膊挡着大半的脸,刀随之一划,差点把蒋温的额头刻出一道印子:
“我不知道……”
女警小声惊呼了一下,蒋温趁其不备又复爬过去迅速抽掉那刀后扔的老远。
稍稍安抚了陈小丹的情绪,问了家里的住址,派人去通知,来领陈小丹的是她姥姥,老太太一进来就拉着陈小丹开始数落,过后蒋温走过去拍了拍陈小丹的肩膀:
“小朋友,你说的那个猪?”
女警朝他们瞥了一眼,语气有点刻薄:
“你还真相信小孩的话呀,我看她就是不想去学校,什么瞎话都能编出来。”
陈小丹的姥姥称给警局添了麻烦,非要把一篮子的鸡蛋留下来,蒋温争不过她,只好收下来,随后悄悄把钱塞给陈小丹:
“小丹,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叔叔帮忙的。”
小丹原本低着的头抬起来,就那么直勾勾看着他,蒋温只觉得脑子里像突然炸了一下,眼睛移开了些,轻声说:
“乖,跟姥姥回去吧。”
蒋温下班后还是去了趟怀水镇中心小学,周一全校的老师会在送走学生后留下来开个会,所以当蒋温到陈小丹的班级时正碰见回来拿教材的严老师,蒋温自我介绍后跟她握了握手,年轻女老师脸也跟着红红的,严老师一听说蒋温是来了解陈小丹的情况,言语中皆是夸赞,
得知陈小丹在警局的事情后明显吓了一跳,一直摇头说不敢相信,在她们眼中陈小丹是个胆小安静的孩子,父母离异后跟在姥姥身边,在人群里从来都是站在最后一排的那一个。
了解了些情况蒋温总觉得心里不太安定,于是,第二天,提早到了校门口,放学的铃声清脆悦耳,高高低低的学生涌出校门,人流汇集的地方总是无法安静的,蒋温手疾眼快拽住了一个脸红扑扑的女孩:
“小丹,带我去找那只猪吧。”
陈小丹看着拽着自己的手,眼里突然有了些光芒,她点点头脚步急匆匆的。
“你说的那个同学,她不是跟父母去外地了吗?”
蒋温抽出一根烟来点燃后突然问道。
“没有,她说过不想去的。”
陈小丹语气十分坚定。
“哪个小朋友会不愿意跟父母在一起啊?”
蒋温看到陈小丹晃动的红色书包停下,女孩扭过头来,表情严肃的不像个孩子:
“她一定没走,我知道她在哪。”
蒋温一路上跟陈小丹又聊了几句,很快过了坑路,进村后地面平坦了许多,陈小丹走在前面脚步又快了些,蒋温紧跟其后。
“刷”半块砖飞出来擦着陈小丹的发丝掉在了蒋温前方三两步之处,要是再使点劲就会砸到他的脚面上,一个穿着破烂不堪,头发胡子都缠绕在一起的男人佝偻地靠着路灯,一只手颤颤巍巍指着陈小丹:
“喂猪……吃你……”
扔砖头的就是他,陈小丹看得很清楚,她猛地往后退,胸口大幅度起伏着,男人像一台老旧的拖拉机,带着噪声朝女孩靠了过去,蒋温大喝一声,男人受惊似的顿了一下,又继续面露凶光直接朝女孩扑了过去。
蒋温一把拽住他的衣服袖子,那男人蹬着腿使劲挣脱,他的嗓门沙哑却偏偏拼命嘶吼,声音像极了被杀猪刀穿透喉咙濒临死亡时的猪,陈小丹看看地上的砖头,心里竟有种将它捡起来砸男人脑袋的冲动,没等付之行动,一些村民渐渐围了上来。
蒋温极快地用一只手死死捂住男人的嘴巴,钳住他就要走,走了几步扭头看向陈小丹:
“小丹,今天吓着了吧,回家吧!”
陈小丹没犹豫撒丫子就往家跑,头也不敢回,脑子里闪过了很多念头,突然,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发现自己其实认得那个人,他是村子里的住户,平常不出门,一天天在家里,前几年是村里支持事务的,比村官还好使,可一年前发了疯,吓得村子里谁家办事都不敢再请他了。
换季,下了场雨,淅淅沥沥的小雨让天更冷了些,小丹下巴这几天总是刺痛,她以为是那高领毛衣扎的,毕竟那毛衣都穿了好几个冬天了,尖乱的绒一直扎着她的脖子和下巴。
“羊胡子疮。”
姥姥眯着眼在昏暗的灯光下瞧了又瞧。
“拿烟油擦擦就好了。”
姥姥从柜子上拿下一把沾灰的旧伞,裹得严严实实后带小丹出了门。
熟悉的土瓦堆,熟悉的拐角,小丹认得这是去希雯家的路,她家住在村子的最后面,十分偏僻,很少有人会到这边活动,可是去的是住在她们家对面隔着一个大水坑的人家。
那家门开着一扇,门口石墩坐着一个穿着厚重灰蓝色大衣的老头,已经听不太清声音了,络腮胡子,嘬着旱烟,粗布鞋前面湿了点,脚边趴着一只毛发蓬松的花猫,那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姥姥凑过去跟他说了什么小丹没怎么听,注意力全被那只懒洋洋的肥猫给吸引了去。
入夜,下巴上抹着黑糊糊的烟油,小丹沉沉睡了过去。
黑紫色的天空,黯淡模糊的土瓦堆,花猫爪子僵硬地刨土,地上有一道不深的拖痕,一只瘦黑的手腕横在门槛上,“喵——”花猫以一种奇异的角度跳上了土堆,猛地一回头,那只手腕彻底被拖进了门里,又下雨了,鲜红的颜色与雨水融合,像装满了的罐子被摔碎,里面的液体四处迸溅。
一只握着刀的手从门里伸了出来,渐渐的整条胳膊机械的上下挥舞,小臂外侧还有清晰的带血牙印……
是梦,但胸膛里突突的心跳说明深深的恐惧依然侵袭着内心,陈小丹双手按在左胸,枕巾很快被浸湿了一块,窗外闪电频繁交替,沉闷的雷声似低吼,姥姥暖和的手抚上小丹的额头:
“孩子,不要怕,姥姥在这儿呢。”
“姥姥,我知道她在哪。”
陈小丹按了按额头上的手。
“好孩子,你知道什么不重要,要让别人相信才重要,睡吧,后面啊还有好多事儿呢。”
淋漓大雨像一堵极厚极厚的墙,阻隔了可以传到外面的许多声音,家畜挤在棚子里,食槽边。
“下课。”
严老师一声令下,学生们一窝蜂往校门口跑,陈小丹这几天都是由舅舅接送,今天不知道什么原因,舅舅没等在校门口,她只好独自往回走,快走过一条窄小巷子时听见有人喊她。
“小丹”
陈小丹循声望去,蒋温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些水果,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她差点没认出来。
“小丹,你放学了啊。”
陈小丹左右看了看没有舅舅的身影,只好朝蒋温走了过去:
“蒋叔叔,我刚放学。”
蒋温笑着从袋子里掏出一瓶果汁:
“来,请你喝的。”
陈小丹小心接过来道了声谢。
“渴了吧,喝一口。”
蒋温又帮她拧开盖子,就这么走着很快到了陈小丹家门口。
“希雯……”
蒋温刚张嘴就看见那门从里面打开。
“警察同志慢走。”
陈小丹家门口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女警一个是小丹的姥姥。
“啪”的一声,果汁掉在地上,黄橙橙的果汁混在了泥土里一会儿就没了痕迹。
蒋温擦了汗,拾起地上的瓶子塞进了袋子里。
“小丹,我先走了。”
女警正迎面碰见小丹慢慢走过来:
“放学了?自己回来的?”
陈小丹摇摇头,她挺怕这个女警。
“蒋叔叔送我的,他还给我喝果汁了。”
女警眉头皱了皱:
“小蒋?”
警察局这几天挺忙,镇中心小学的那个小女孩原来是丢了,这两天正赶上上面的领导下来视察,那女孩的父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家,成天去学校警察局闹,拉了十几个亲戚一伙人聚在一起吵吵嚷嚷,影响也不好,局长急得把桌子拍的直响。
“小丹,这些天呢要小心一点,最好跟同学结伴回来知道吗?”
“嗯。”
“小蒋呢!”
局长满脸怒气地扫视着几个从进门起就战战兢兢的几个人。
“他请了两天假,城里大哥病了。”
“哼”
局长还是很生气,点了一支烟看外面被拉起的横幅,满脸不耐:
“一点线索都没有?干什么吃的?不想干,统统给我滚回家!”
“局长,我觉得有必要查一下这个。”
女警敲了敲门,顾不上正在气头上的上司,从文件夹里拿了几张纸和照片摊在桌上。
“村里有个关于猪鬼的故事”
“天黄黄,地光光,猪鬼仔,吃一筐”
“我看是无稽之谈,一首儿歌还能是线索不成?”
局长虽这么说但语气平缓了不少,夹起一张照片,发现上面是个猪圈,诡异的是食槽里装得满满的饲料而所有的猪都直立着看向摄像机的方向,眼神仿佛有种……贪婪。
清脆的铃声响彻办公室——
“喂,你好……”
女警挂了电话,神色暗沉:
“学校那边说陈小丹不见了。”
“小丹说肚子有点不舒服就去校医室了,等了很久也没见她回来,这孩子能去哪呢。”
是严老师报的案,她给小丹家里打了电话,也没回家,一个女孩在学校里凭空消失,这可不是小事。
“我们去村里!”
女警有种不好的预感。
凝滞的温度好像要把楼顶的旗子都给冻住,风是乱糟糟的,没有方向,小丹醒来习惯性扯了扯露出棉絮的旧袄子的袖口,搓搓满是冻疮红肿发紫的小手,然后揣在怀里,北方的冬天空气很干燥,天似乎阴着,空中是灰黑的积云,层层叠叠的,那仅有的一点微光也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时间,无甚明显征兆。
冬天总是悄无声息浸透在湿了的布鞋里,那坑里的水结了层薄冰,颜色不那么透明,水下还有几根顽强的野草,绿色的尖尖几乎要破冰而出,院子西北角有个猪圈,全是残碎的砖头垒起来的,顶子是不用的废木料,门口有一扇铁门拦着,陈小丹极度恐惧的用手直直指向那扇铁门。
食槽上竟飞着几只苍蝇,蒋温伸手赶了几下,冲着陈小丹笑了笑:
“该你了。”
“蒋叔叔,你要做什么?”
小丹的脚腕上套了铁索,挣扎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别装了,你不早就发现是我了吗?”
蒋温讽刺地干笑着使劲搅拌饲料:
“希雯是你的好朋友吧,你那么愿意找她,我今天就好好成全你。”
“哎哟!”
蒋温捂住后脑勺嚎叫了一声,小丹扔出砖块的手微颤,随即大叫:“救命啊!救命!”
“你喊吧!这地方鬼影都没有!”
蒋温看看手里的血迹,更加歇斯底里,从食槽下面抽出一把长刀,狰狞着面目就朝小丹冲过来。
“砰”
木制的大门被撞开,另几名警察手里拿着枪从墙头摸索进来,长刀即将砍向女孩的那一刻被狠狠踢开
女警冲进来抱住陈小丹,将她的眼睛捂住:
“好孩子,我们回家。”
“希雯也说回家的”
小丹迷糊着嘟囔了一句。
“小丹,咱们一起回家吧!”
希雯牵来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塑料车筐刷了白漆,不锈钢的车轴转着,连着小丹的心也跟着转了两圈,那是希雯在外开大货车的爸爸给她带回来的,车把前面安了铃铛,拨一下声音脆生生的可好听了,小丹眨眨眼,把缩着的手拽出来,合着放在嘴边哈了哈气爽快答应了。
希雯跨坐在后座上,粉色毛线手套紧紧抓着小丹的袄边子。
“你知道吗?那个叔叔送我一只小鸟。”
希雯突然说道。
“哪个叔叔?”
“……你不懂。”
“那鸟呢?我看看呗。”
“大概死了。”
大概死了……
下雪了,灰白的天空降落无数雪花,简直砸的人睁不开眼睛,姥姥领着小丹参加希雯的丧事,她爸妈蹲在灵堂里哭个半死,原本偏僻清冷的院子此时站满了人,到处挂满了白布,摆满了花圈。
姥姥进了灵堂跟那对夫妻说着劝慰的话,小丹则迷茫地盯着桌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魇如花,小丹很少见过希雯笑的这么灿烂。
“喵——”
又是大人注意不到的一声猫叫,小丹看了眼希雯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向门外的花猫,那猫嘴里赫然露出半只鸟身子。
“小鸟,在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