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惜瑶自梦中醒来,已是深夜。
殿里烛火忽明忽暗,屋外高悬的明亮宫灯自窗棂上照下来,在大殿中央的地板上留下细细碎碎的光。
殿中地龙烧的滚烫,她素来怕冷,一年四季,菡凉殿中总是炭火不断,可此时,她却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那个梦……
段玦坐在床榻边,周围场景模糊不清,唯有他暴怒的神色清清楚楚,恨不得要将她千刀万剐。
又或许不是梦,那个场景在白日里真真切切的发生过。
白日正午,下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停歇,顾惜瑶被底下宫人劝着出去走走,说的多了她便也听了,难得的出去赏了一会雪。
皇宫里从来就不是什么风平浪静的好地方,御花园更甚。
顾惜瑶隔着好远就听到女子娇媚的笑声,莺莺燕燕,各不相同。
待到近了才看清那跪在地上仍旧不卑不亢的女子是近日新得宠的珍贵人苏画,一双玉手被折腾的血肉模糊,发髻凌乱,衣裳上也尽是污垢。苏画身边围了一众妃嫔,脸上皆是幸灾乐祸的神色,隔了不远处,风头正盛的贤贵妃,坐在凉亭里悠悠的喝着茶。
顾惜瑶虽贵为皇后,但性子素来清冷,一向不爱管宫里的事,看着这一切神色淡淡,观察一会见她们闹得不是太狠,便要转身离开,谁知她一出现便被人盯上了。
还未转身,便被贤贵妃喊住,周围的妃嫔发觉,大都及时行礼,但有那么一两个颇得皇上宠爱的便插科打诨,像没事人一样。
顾惜瑶也不在意,日积月累,她早习惯了,皇帝不喜欢她,便昭示着宫里大多数人都可以给她使脸色。
“本宫身子不好,不打扰各位妹妹雅兴了。”
顾惜瑶说完便要离开,谁曾想身前就出现一只涂满蔻丹的纤纤玉手,手腕上火红的琉璃珠子正是日前南国的贡品。顾惜瑶手上也有一串,是多年前段玦赏的,除了颜色为冰蓝,其他一模一样。
“按理说皇后娘娘才是这后宫之主,不过皇后娘娘不爱管宫中事,嫔妾出面教训不知礼数的妃嫔,还望皇后不要介意。”
皇宫里的女子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能宠爱不衰登上高位的人更是不简单,顾惜瑶望着眼前笑意盈盈的贤贵妃,心里百转千回也猜不出自己一个形同废后的人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好算计的。
一低头看到袖子上栩栩如生的凤纹,又恍然明白,自己身上还有这后位。
“我当然不会介意,可皇上既然给了她位分,她便是皇上的人,如何处置,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
顾惜瑶一语双关,贤贵妃悠悠一笑,目光却冷了下去。待顾惜瑶转身得那一刹那,脚下突然一滑,手本能的伸向贤贵妃那一边,于是那人连带着搀扶的侍女一起往后跌去。
可顾惜瑶确定,自己并未碰到她。
周围的嫔妃大呼小叫,贤贵妃身下的雪地一下子被染红,顾惜瑶整个人冷的发抖。
段玦来的时候,太医的诊断结果已出,小产。
屋里贤贵妃哭的声嘶力竭,屋外顾惜瑶跪在雪地里,满心戚戚。
“皇后!”
段玦暴怒的声音从屋里传到屋外,顾惜瑶由着侍女将自己搀起来,跌跌撞撞的进屋。
刚跨过门槛,一个药碗便飞过来,擦过顾惜瑶的额角,留下一道血痕。
在雪地里跪了太久,顾惜瑶整个人都麻木了,怔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的感到疼,摸了摸那道口子,朝着段玦一笑:“皇上曾经答应过,我若在宫中,必是皇后,我若不是皇后,必须放我出宫,没有第三种选择。”
这是顾家满门忠烈,一百多条人命为顾惜瑶换来的承诺。
“皇上,是愿意放臣妾出宫了?”
顾惜瑶笑的淡然,段玦却一下子冷静下来,目光沉沉。
两个人定定望着对方的目光,却硬是找不出一丝真正的神色。
“滚!”
这是段玦最后的话。
2
醒了便再也睡不着,顾惜瑶忍着满身疼痛,裹了狐裘来到殿外。
白日里停歇的大雪又纷纷扬扬的下起来,顾惜瑶望着皑皑白雪,恍惚忆起初见时,段玦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一个“滚”字。
那时的段玦还不是皇上,是先皇的第三子,母亲身份卑微,他生来便低人一等,不受先帝宠爱。
菡凉殿是历代皇后的居所,他们初见那天,也是在这里。顾惜瑶十四岁,受先皇后诏令入宫陪伴,恰好碰到段玦在菡凉殿门前罚跪。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偌大的皇城一片银装素裹,段玦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乌黑的长发被碎雪掩住,稍不注意便会将他湮没在皑皑的碎雪里。
顾惜瑶走近了几步看着他,“你为什么跪在这里啊?”
段玦抬眼,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若琉璃,微微一愣,随即偏开了头。
先皇后是顾惜瑶的亲姑姑,早些年随着先帝东征西战,伤了身子,一直无所出,因此对她这个侄女颇为宠爱,专门派了人去接她入宫。
跟在顾惜瑶身后的嬷嬷看到这一幕,飞快的回答:“三殿下顶撞陛下,皇后娘娘罚他在这儿跪两个时辰。”
那时候顾惜瑶天真浪漫,根本不懂权谋间的弯弯绕绕,只是觉得这个小哥哥长得真好看,天寒地冻的跪在雪地里怪可怜的。
歪着头想了想,便接过宫人替她撑着的竹骨纸伞,递给段玦,“你很冷吧?伞给你,我去跟姑姑求情让你起来。”
段玦不言不语,也没有接伞的意思,顾惜瑶便去拉他垂在一边的手,刚碰到他的指尖,他便迅速缩了回去,朝着顾惜瑶冷冷道:“滚。”
那时的他,远没有今日这般恼怒,顾惜瑶甚至还记得少年指尖冰凉的触感,也记得自己不顾他冷言冷语,将伞塞到他手里时,少年掩在碎雪下红红的耳尖。
或许,这就是心动的开始。
那时候的顾惜瑶很乖巧,颇得先皇喜爱,还特许了她到国学与皇子公主一起听太傅讲课。
先帝重情,后宫中仅有先皇后和两位妃子,膝下有三位皇子一位公主,二皇子早年夭折,便只剩下了大皇子段瑜、三皇子段玦和四公主段璃。
再见段玦,是在顾惜瑶初入国学那天,她被段璃带着宫人逼到了御湖边。
段璃是宫里唯一的公主,性子骄纵,见不得顾惜瑶分去父皇对自己的宠爱,总想着法子为难顾惜瑶。方才国学里太傅提问,顾惜瑶博去满堂喝彩,她更加忍受不了,直接带着宫人将顾惜瑶围在了御湖边。
顾惜瑶不喜欢人跟着,求了先皇后多日,终于撤去了她身后乌泱泱的一大堆人。
两方对峙间,段玦出现,他冷着一张脸拨开宫人,不由分说牵起顾惜瑶的手便往外走。
他一言不发的拉着她,顾惜瑶乖巧的跟着,少年掌心源源不断的温热传到顾惜瑶手上,一步一步,两个人穿过梧桐遮下来的小道,路过繁花似锦的御花园。
院子里葱茏的花叶,浮动着淡淡的花木香气,萦绕在顾惜瑶的心头。
3
那时候的段玦同如今一般,不爱说话,将她送至菡凉殿门口,便转身离开了。
顾惜瑶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既紧张又温暖。
之后的两年,顾惜瑶便总爱跟在段玦身后,段玦也不在意,只是对顾惜瑶忽冷忽热的。
直到先帝寿辰,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皆携带家眷出席,偌大的深宫一下子热闹起来。
顾惜瑶给皇帝皇后请过安后,便去了御花园。隔了老远,就看到一众世家子女闹在一处。
为首的,便是四公主段璃。
“难道我说错了吗?你母亲就是个罪人,不然怎么会被幽禁,现在死了都入不得皇陵……”
那些事,顾惜瑶是有所耳闻的,段玦当初被罚跪,就是为母妃求情,顶撞了皇上。
现在段璃清脆的声音在顾惜瑶听来犹如魔咒,远远看着段玦攥紧的拳头,顾惜瑶跑过去拦在二人中间,乞求着开口:“求求你,别说了……”
段璃还记恨着顾惜瑶,怎肯轻易罢休,伸手便要打人,顾惜瑶抬手去挡,一群人推搡着打闹,顾惜瑶无意间抬手推了段璃一下,她跌倒在地,头磕在尖利的石头上,伤了眼睛。
段璃大哭出声,顾惜瑶也呆愣在了原地。
帝后二人闻声赶来,先皇后气极,抬手打了顾惜瑶一耳光,罚她回菡凉殿面壁思过。
顾惜瑶被带到菡凉殿的佛堂里罚跪,直到暮色沉沉,月上中天。
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一抬头,便看到段玦从窗户里翻进来,少年一身蓝衣,眉目如画,披着清亮的月光,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
至今回忆起来,这都是顾惜瑶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暖色彩。
那天段玦一句话都没说,却陪她跪了一整夜,直至天明。
宫人进来打扫,便看到顾惜瑶累极,靠在段玦肩上小憩,段玦揽着她的肩,神色淡然。
翌日,宫中流言纷纷,顾惜瑶被接回了顾府。
过了不久,先皇后亲临顾府,带了一道圣旨。
将顾惜瑶许配给段玦的圣旨。
顾惜瑶欣喜若狂,先皇后却满面担忧。
“瑶儿,陛下如今仅有两子,大皇子本就桀骜难驯,不得圣心,段玦得了顾家支持,便是如虎添翼。宫中流言兴起时,我曾下令压制,可最后愈演愈烈,你真的相信这一切是巧合吗?”
“你可知道,他母妃外家造反,便是由你父亲结的案,偏偏后来查清,一切都是遭人陷害误导。纵使错不在顾家,可你能保证他登基后不会动顾家,会一生爱护你吗?”
“圣旨还未诏告天下,只要你说一句不愿意,我便可劝陛下收回成命……”
顾惜瑶捧着圣旨渐渐冷静下来,她早年丧母,父兄皆是武将,常常不在家中,从很小开始她便由嬷嬷照顾,后来是先皇后照看。
她一生活得单纯随心,可从来不代表她是个傻子,只是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陷进去了,便再也出不来了。
“姑姑,我愿意同他成亲。”
顾惜瑶犹记得当时先皇后看着她郑重的样子,摇头叹道:“你终会后悔的。”
“永不后悔。”
这是十六岁的顾惜瑶信誓旦旦的回答。
4
顾惜瑶在菡凉殿门前枯站了一夜,看着天光一点一点亮起来,无声的笑了笑。
她恍然忆起,嫁给段玦的前一晚,她也是这样,望着纷纷扬扬的白雪坐了一夜。
只是那时,她满心欢喜。
她和段玦的婚事定在了年关,父兄也从战场上回来,亲自送她出嫁。
皇子娶亲,轰动了整个京城。顾惜瑶掩着盖头,看不到外面喧闹的一切,她只感觉到她的手被喜娘交到了段玦的手上。
他牵着她的手,拜了天地。
送入新房后,下人离开,顾惜瑶枯坐至半夜,才等来酩酊大醉的段玦。
朱红盖头被毫不留情地扯开,段玦站在她面前,神情怔忡,“你为什么要嫁与我?”
有些事,一点即破。
顾惜瑶只是望着他,清澈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爱意:“因为我喜欢你,想陪你白头到老,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