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功成

2019-02-16 23:15:47

传奇

上阕

她在平安坊中的胡姬酒肆识得两个人。

一个是酒肆的伎子阿诀,另一个,是左鹰扬卫中郎将赵禹,字敬尧。而她,是神都最负盛名的胡女舞伎,她叫呼兰朵儿,时中土人称她,玉娇蛮。

阿诀也是胡家儿,高挑瘦削,白肤深眸,跳得好胡旋。

她常暗自猜想,他该系出草原何部?她自幼来到中原,为唐人救获收养,再不曾踏足汗国,但他狂纵起舞的模样,总无端端勾起些星微记忆,模糊又清澈。他便像那宽广草原上傲立驰骋的狼,安静着豪放。

阿诀鲜少与旁人说话,闲时,他便拈一片金箔,小心翼翼雕镂,俨然一个金工。

她从不知他怎能有如此多金箔,仿佛怎样也雕不完。

贵胄们常令伎子赴府宅歌舞,赏赐丰硕。阿诀一应谢婉。每每此时,他的眼睛仿佛瞧不见那些闪烁珍宝,却分明比珍宝还要灼灼明亮。

“你不爱财,又何苦来做这伎子。你究竟想要些什么?”她尝如是问。

他微扬唇角,抬眼看着她,“呼兰,你可知道,一枚这样的金镂花,可换得多少上好绢帛?若是成千枚、上万枚,可得粮草、悍马几许?但那还远远不够。”他拈一枚金花递在她眼前。所有人都唤她玉娇蛮,只有他,他唤她呼兰。

呼兰。呼兰。这湮灭久远的名字,亲切,又感动。

阿诀常趁夜出去,子时去,丑时还。她从微启窗缝中瞥见他轻身跃过高墙,一袭黑衣,宛若捷豹。

但有一日,他却迟归了。他到日上三竿时才现身,满脸疲惫。酒肆主人笞责了他,打得浑身是血。

是日午后,她头一次,见着那左鹰扬卫中郎将赵敬尧。赵敬尧领一队鹰扬健儿来,直言昨夜京大内有贼刺走脱,要行搜查。

那时赵敬尧一身甲胄,腰间宝剑森寒,悬垂而下的玉佩上,御赐“章宪”二字何等威仪。

章宪君,是圣母神皇钦赐予他的名号。他便是圣朝禁阙前,那只公正严明的狴犴。

“那贼人左肩胛中了我一剑。”他扶剑环视当场,眸中自有灼灼,不容置疑。

阿诀缓缓撩起上衫,将整个后背袒露。“对不住将军,今早起迟,阿郎才罚过。”那片白皙已满是新伤,血肉模糊,甚为可怖。

有人倒抽凉气。

赵敬尧显是十分震惊。“依圣朝律,动私刑者脊仗五十。”他沉声唤来卫军,便要将酒肆主人送交府衙。

“慢着,”阿诀拦住他道,“将军便不怕错冤了受人利用的无辜?”

赵敬尧浅淡一笑,“你可知昨夜禁阙中斩下了几颗头颅?”

阿诀眼波一转,并未应声。

“当值的两名持戟、两名司戈。其余相关碍之宫人、卫军,笞杖者众。”赵敬尧忽而敛神,眸光精盛,“四条性命,多人受苦,只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子。”

“君王暴虐。”阿诀冷嗤。

赵敬尧扬眉,“你们胡家的牙庭汗帐,可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走动的?怕不是君王暴虐,而是稚子害人。”

阿诀不再言语,眸色愈发深沉。

搜查卫军并未寻到什么可供呈堂的佐证,只得离去。

阿诀冷冷莞尔,转身闭了门,抄起大帚,将赵敬尧走过之处扫得干干净净,半粒尘土也不剩。

黔夜,她捧着蜜炼的金疮药去看阿诀。

阿诀正自洗伤,半身赤裸,散发着年轻精硕的气息。他左臂上刺一只狼首,神秘莫测,犹似图腾。

她给他抹药,素指轻触时柔婉低叹。“为何要闯宫禁?”她如是问。

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团圆金线来,丢在她眼前。

金线纤细,映着烛火,点点夺目闪耀。

“只为偷这个?”她难免诧异,怔怔望着他。

他将那团金线塞进一只怪异小炉,引烛台点燃了火。“那些王公贵妇们便用金子贴衣裙、织帔子,而我汗国子民,却只能在大风沙中挤羊奶!”他忽而有些愤愤地激动,掏出一颗琉璃珠子,递于她,“呼兰,你还记得这个么?”他又变得温柔,嗓音低哑。

那琉璃珠子,浑圆,透亮,荧荧泽泽。她眸光一烁,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你忘记了。”他语声中透出浓烈失望来,咬着唇,“呼兰,你是草原上的白鹿,不该忘了在烈火骄阳下纵横的味道!”他的眼底,有深深的责备。

她望着他,暗自默然。

阿诀依旧夜行,从神都大户们宅中盗取金器金帑,将之熔化,打成箔,雕作花,交与旁人,运往边地倒卖,换置粮马兵辎。

赵敬尧也依旧围剿他,屡屡交锋,但总不能拿下。

她每日起舞于神都坊间,在诸王贵主们的筵席上,羯鼓声声,胡旋妖娆。圣母神皇至宠的公主太平与其驸马薛绍,是她最常蒙召的恩主。

终有一日,她至薛府歌舞,赵敬尧来寻她。

“那胡儿究竟是何来历,要做甚事,娘子该比赵某明白。娘子以为,可放任不顾么?”他如是直言。

她于水榭花亭中回身,长发垂腰,轻声叹道:“将军抬爱,娇蛮儿只是一介舞伎。”

“是平安坊的舞伎?还是多逻斯川草原的舞伎?又或者是薛驸马——”赵敬尧追问,腰间玉佩轻动,“章宪”二字龙飞凤舞,恣意狷狂。

“将军又是哪家的将军?姓赵?姓武?还是姓李?”她不待之说完,截口反诘,那陡然显露的凌厉,宛若白刃寒光,在温柔姣妍中异军突起。

一瞬,赵敬尧神情大变。他沉寂了,竟如同死去,两相静谧,不闻声息。而后,他一言不发地离开。

她望着他落寞背影,瞬间,竟错觉他是一株孤立雪原的树,在皑皑天地间兀自前行。

她回到酒肆,才下车,迎面已撞上那狼一般敏锐的突厥儿郎。

“你去了哪里?”阿诀如是问。

“太平公主设宴,上薛府舞乐。遇见了赵将军。”她答得轻描淡写。

“又是那认贼作母的小儿!”阿诀冷哼,一把拉住她皓腕,“待我再成一件大事,便要回多逻斯川,那时中土自乱,我汗国便有休养壮大之机,以待复兴。你跟我回去。”他眸中精光升腾,火辣辣的。

她抽手斟一杯奶子酒,递于他。“八月十五中秋,圣母神皇令我为舞,登阁以祭广寒。是薛驸马引荐。”她看着他将酒饮尽,缓缓道,“你不如即刻便回去罢,我只怕你的大事若成,你也再回不去了。”

阿诀闻之眉梢微挑,正欲开口,却听她抢先对自己说了句什么。

她说的,是突厥语。

刹那,阿诀浑身一震,酒觞坠落,一声脆响,整个人却山倾也似的,瘫倒在地。

酒肆主人推门奔入,流着泪向她重重施一记胡礼。

“快走!快走!莫待他醒来胡为!”她摆手,急急将背起阿诀的老胡向外推。

忽然,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从阿诀怀中滚出,落在地上,“铛铛”清响。

她忙俯身,迅捷将之拾起,攥在掌心。她遥望他远去的车障,直至再也眺不见了,才缓缓将那琉璃珠子塞在心口。

她怎会不记得?

只在第一眼瞧见时,她便知了:这珠子,是她赠他的离别信物。

那一年,唐军将突厥贵族后裔解上神都为质子,她赠他一颗琉璃,他曾立誓,要承祖父与父亲遗志大业,绝不再叫诸部子为奴。解送唐军抢走了那颗琉璃珠。他与唐军奋起冲突,终于脱。她也于半途为善人所救。而今,他竟终于又将那琉璃珠子,寻了回来。

他是阿史那钦诀,已故沙钵罗汗的嫡孙,也是她自幼分别的表兄。

下阕

中秋夜浓,皎月无星,四下里火把通明,将宫阙雕梁上的鸱檐也映得赤红。她以一柄剔骨小刺抵在圣母神皇武氏咽喉,眼底暗涌的,是别于往昔的敏锐凛冽,一如卑飞盘旋的将击之鹰。

文儒清瘦的驸马,长身玉立,高喝阵前:“请太后迁居太平观,还政帝主,虔心为我圣朝祈福。”竟是前所未有地掷地有声,气势迫人。

仁柔帝君瘫在龙榻下,面无人色。命脉受胁的圣母神皇却冷冷淡淡,雍容精致的面庞上,窥不出神思。

“薛郎!你疯了么?!”太平公主错愕惊惧,疾声大呼,贴金绣玉的宽大宫装发出“簌簌”颤响,“你想想我们娘儿女五个,快向母后认错!”

薛绍不为所动,反厉呼一声:“蛮娘!”

她应声出刀,瞬间,鲜红涂染。

“请母后三思。”薛绍抱拳半跪。

宸阁萧肃,四下里戚寂无声。那凤台上的贵妇颈项一道红痕,鲜血滴落,却只冷睨众叛,依旧不应一言。

薛绍长叹:“郎婿送阿娘贵驾。”

话音未落,倚案支撑的太平公主已凄声恸倒。

她听见武氏强健的心跳,看着刀尖血色,忍不住赞叹:这妇人何其刚勇镇静,半点不似中原闺阁中出落的娇花,倒颇似纵横草原的英雌。若得共对长草畔,必不叫杀戮横生。她暗自叹惋,扬刀便要刺。

冷不防,只在她扬刀一瞬,武氏一把扼住她手腕。久居深宫的贵妇,短兵相接竟毫不手软。

好个圣母神皇!原是早已候着此瞬息生机!当真不愧曾是天可汗妃嫔!

她眸光一闪,左手跟进便要拿武氏咽喉。

猛然,一支强矢驰来,正穿在她掌心。鲜血顿时注涌,痛如锥心,她凄呼一声,顿下掌来。

兵戈声起,卫军涌动,一人纵身当先,高声大喝:“薛二!胆敢谋逆么?!”英气凛凛,正是赵敬尧,所到之处如有神兵天降,众薛军竟弗敢阻拦。

薛绍见赵敬尧来,眸色瞬息颤动,忽而抽出腰间佩剑,长剑凤起,便要截他。

赵敬尧剑不出鞘,左手持剑一点,精准迫于薛绍颈嗓,右手擒之腕骨一拍,薛绍长剑已然落地。他挟了薛绍,一双虎目却紧盯着她,厉声道:“玉娇蛮,文武大圣皇帝与天皇大帝屡次抚恤尔等胡部,圣母神皇、今圣人仁爱,你为何还要行刺忤逆?还不快放下凶刃!”

“抚恤?”她闻之冷嗤,“腾格里开眼,瞧瞧这可笑的谎言!”她拖着伤手,却斗气升腾,尖刀依旧抵在武氏咽喉,半寸不让,分明不再是那娇美舞伎,而更像一只将搏雌豹。“当年唐军解送时何等掠夺欺压,若非巧遇薛公,我早已丧命。我们胡家儿女只管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唐皇杀我,薛公救我,此一大恩,我合该还与薛氏!”

赵敬尧眸光微动,去看薛绍。薛绍亦正看他,傲然间目色堂堂。

她盯着他们,掌中尖刀愈紧。

正此时,但闻一声呼哨,一道黑影由高墙跃下,以突厥语向她大呼。与他同出同没的,还有数十条人影,俱是胡卒,挽弓跨刀,为其援护。

“钦诀?!”她浑身一颤,由不得呼出声来。

阿史那钦诀一身胡袍,发辫,额带,腰挎胡刀的弯度,无一不散射着大草原特有的气息,野性,强劲,浓烈异常。他已电掣般闪上前去,伏腰时如扑猎之狼,胡刀寒光耀起,直掏武氏心窝。

但那杀锋却凝滞于夺命一线。

赵敬尧掌中三尺青锋堪堪比在她颈项,周身已是寒气大盛,勃然吼道:“贼胡敢伤神皇,我必杀她!”

阿史那钦诀生生顿下胡刀,又并不撤回,眸中恨意毕现。

一时,钦诀比着武氏,赵敬尧比着她,她掌中尖刀仍在武氏颌下,武氏双手却又扼着她手腕。四人相持,局势诡秘难断,三方健儿无敢妄动,只得呆呆观望。

赵敬尧眸色急变,时清时浊,竟似天人交战,良久死寂后,开口劝道:“你我一同放手,就此互不相犯便罢。”

钦诀闻之冷笑,满脸不信。

赵敬尧兀自禀道:“请圣母神皇先抬尊手。”寓意严正的玉佩之上,“章宪”二字依然光华不减。他是神皇亲手擢拔的悍将。

武氏沉静一瞬,看着面前年轻的将军,片刻眸色莫定,而后,竟真松开双手。

眼看尖刀在喉,若要鱼死网破,必遭大乱。众人神色登时大紧。

赵敬尧又对她道:“请娘子收刀。”

沉佥
沉佥  作家 微博:@沉佥||读者Q群:219544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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