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条鱼,身不在江河湖海,而在山洞之中。
当然,我并不是山洞唯一的鱼,这里有很多我的同类。
我对父母没有任何概念,事实上,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是孤单一人。
我也问过族长为什么我们不生活在水里,族长摆了摆鱼尾不说话,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洞里的日子枯燥无聊,没人能进来,我们也不能出去,千年如一日般的死寂。
偶尔有个小男孩会来,有时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地念书,有时爬上树摘山间的松果,有时会救下被山中网子捕住的鸟儿,有时背着一捆柴哼着曲子载着夕阳回家……
他的眸子很清,像一泓泉。
我时常等在洞口,等那死水中的一点涟漪,等那冷寂生活里的一声清啼。
可是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后来,我听人说他病得很重,几乎死于那个冬天。后来,来了个云游的僧人救了他,说他与佛有缘,渡他入了空门。
我摇了摇鱼尾,日子怕是越发无聊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又见到了他。此时他已成高僧,身着佛袍,手执金色法杖。
那个少年已褪去了稚气,带了几分脱离世俗的禁欲,唯有那双眸子依旧如一泓清泉。
一粒石子跌入了湖心,一阵风捎来了春天的消息。
我想要逃离,我想要离开这个山洞,我厌倦极了这日复一日的循环,此时洞外正是春天,有四季轮替,有人间悲喜。
某一天,不知从哪儿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想要离开这里吗?
当然,我想。
“你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吗?
当然,我愿意。
山塌了,山洪卷着泥沙陷入一个漩涡,也卷走了我的同类,那些鲜活的生命。我的耳边还传来了他们的哭泣声,仿佛看到了他们绝望的脸,仿佛看到了族长那悲痛又无奈的神情。
可我没有回头,我逃了出来。
我化成了人。
我是个罪人。
2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遇。
我占山为王,成了个土匪头,此时正逢乱世,并未有官府管我。
寨子里的人许是会很好奇吧,我命他们每日抓路过的和尚来,抓了又放,放了又抓。
终于有一日,他们把他抓来了。
我命人打扫出最整齐的房间,取了最好的茶水,可他只是安静地在房中打座,闭着眼,夕阳洒了下来给他的脸庞渡上一层金光,无惧亦无喜。
每日的饭菜都是我送去的,我并不说话,只是坐在一旁,偶尔会昏昏睡去,醒时身上披着一件黄袈裟。
我勾着他的脸,“小和尚,你既已脱袈裟,何不趁此还俗,留在此当个压寨大王,岂不快活?”
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我笑得愈发爽朗,是啦,他曾许下鸿愿,渡天下可渡之人,岂会为我一个土匪头子停留。
山寨的二把手原就不服气我,趁了这段日子笼络了下面的人,逐步架空了我,最终在一个夜晚举了反旗。
秋夜沉沉,厮杀声打破了山间的宁和静谧。我拽着他的袖子逃了出来,虽然他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在他身边的逃亡竟如此安心。
我们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坑里,洞口很小,却能看到墨色的帷布上点缀的几点星星,洞中偶尔飞过点点的萤火虫。
“小和尚,我以前也住在一个洞里,洞里没有萤火虫。”
我说到了那个念书砍柴的少年,那双眸逐渐浮起了困惑之色。
我眨了眨眼,和他讲起了另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东海有鲛人一族,年十八可化为人,于岸于水皆可居。鲛族有个小姑娘叫灵汐,灵汐在十八岁生日的夜晚化为人上了岸,于月光下遇上了个男子,他吹着笛子,系着发的青色发带随着海风飘动着。
男子看着她衣着单薄在海边,上前问她可是有事,她抬起怯生生的眼,只是摇头。男子心有不忍,带她回了家。
后来,灵汐爱上了这个男子,留在了岸上,与之结为连理。可惜好景不长,男子染了重病,缠绵病榻,命悬一线。灵汐望着月亮呆坐了一夜,第二天回到了海中,偷了鲛族至宝鲛珠救了夫君的命。
“后来呢?”难得的,和尚问了一句话。
我闭上了眼睛,侧身靠在了他的肩上,“后来啊,他们就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他的肩膀挺得很直,一动也不动,我疲惫极了。
故事的后来啊,鲛珠是东海镇海之宝,鲛人一族本就是守护鲛珠的灵族。鲛珠失窃,东海浪翻云涌,席卷村庄,酿成大祸。天帝大怒,鲛人一族不可化为人,囚于山洞之中,离水而生,日夜忍受剧痛。
我鲛人一族,因灵汐一人私情全族受罚,又因我一己之私无端丧命。那个小姑娘可曾后悔过?
我喃喃问了一句,“你立志渡苍生,那你可愿渡我?”
3
第二日,我们抓着藤蔓爬出了洞。
他在洞口向我伸出了手,身后阳光扑面而来,他逆着光不辨神色。
“施主,你我缘尽于此,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我笑了笑,他是和尚我是鱼,他是高僧,我是罪人。世间万物,想来太多强求不得。
“好。”
他转身离去,我盯着他的背影,恍然若失。
他身子一晃,竟向下倒去。我瞬时跃至他身边,他倒在了我的怀里,眸子失去了光彩,慢慢阖上了眼,嘴角挂着一泓微笑。
我背着他走了好多好多路,大夫们都摇摇头,告诉我节哀顺变。我咬着牙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从天黑走到天亮,布鞋被我磨破了,露出了脚趾头,可我还在走着,或许翻过这座山会有希望。
天与地还是原来的颜色,可是少了这一泓清泉,所有的一切瞬间变成了灰色,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已经死了。”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我面前出现一个纯白色的人影,少女约摸十八九岁的年纪,面色冷漠凄楚,手中握有一只长笛,长发飘扬。
“是你放我出来的,你是谁?”
“我叫姽婳。”
原来,那一夜灵汐盗得鲛珠,为救夫君耗尽灵气显露鱼尾,男子醒来认其为妖,趁其身体虚弱囚于笼中,村中商议,妖人降世,施以火刑。
她冷漠的眼中浮现不屑和痛惜,“那个女人实在太愚蠢了,竟然相信人间的情爱。我是她死时的怨念,原本只是一缕凝聚的魂,可后来,那个负心人又娶妻生子,抹杀了她的一切存在,这股怨气就越来越深了,我以鲛人怨气为生,怨气越深,我的实力也就越强。”
“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飘近了几步,低头盯着我的眼睛,“因为你太蠢了,像那个女人一样,执着于爱情终会被爱情所伤。所以我觉得很有趣,就帮你逃了出来,不过你那些族人的怨气确实也滋长了我的力量。”
我心里一痛,又想到她如今法力深厚,“你可能救他?”
“你想救他?”
当然,我想。
“即使为此付出代价?”
我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即使为此付出代价。
一道白光闪过,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在山顶,还是人形,但我知道我已回到山塌之前。
这时,我们尚未遇见。
山石从四周向我围来,天空上头也有巨石向我合拢。
一层一层的合上。
我知道,这是我的罪孽。
我看着我身处的空间越来越小,天空越来越小,一片蓝天逐渐变成一个蓝点,可是这一次,再也没有萤火虫在我的身边飞起。
我只是想着,他,还好么?
那一天,他拄着法杖,爬着山路,未曾有一点改变,如一泓清泉。
我知道,他看不到我。
他就那样安静地走着山路,眼睛看着前方。
即使看见了,他也不会认得,不会知道我们曾经有那么短暂的相遇。
我想起了年少的他曾在山中摇头晃脑地念书,其中有一句叫,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小和尚,我们就此相忘江湖了,你一定要渡尽天下可渡之人,完成你的心愿啊。
而我,纵身闭佛塔,不为天下。
余生日日空对山,不怨相思不怨君。
尾声
西方极乐世界,如来佛祖金身辉煌,问道:“金蝉子,你可后悔?”
“不悔。”
“姽婳本想使她对你生怨,谁知她心思澄明,只有救人之心,却唤起了本体灵汐念中的良善,净化了怨气。姽婳此刻已是本座莲花池中的一尾鲤鱼随本座一同修得佛法。”观音手持净瓶,拈指点头笑道。
金蝉子端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可她的罪孽本该此生潦倒至死,堕入轮回受劫。你替她受劫,九堕轮回,换她囚禁百年,她却毫不知情。”
“我佛慈悲。”
“你有兼渡天下之志,为一鱼而身死,可值得?”
“一鱼不渡,何以渡苍生?”
跃进轮回池中,他想到了那个萤火虫的晚上,她问他,“那你可愿渡我?”
他闭眸低头。
“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