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是青山，一个女子，年轻时，赫赫战功，守得边关城门安然无恙，皇帝器重，臣民信服。
人的一时好光景，不过须臾数十年，说打不动仗就打不动了，青山也是说老就老了，她待在深山一处自家的院子里，躺在垫了毯子的藤椅上，怡然自若地晒晒太阳，半寐瞌睡。
忽然，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意料之外地降落在她家的院中，在一旁玩耍的孙子孙女，看到了新鲜的事物，连忙去抓信鸽，信鸽胡乱飞扑着翅膀，小孙女委屈巴巴地说：“哥哥，它好凶，咬了我一口，我的手都被它咬出血了。”小孙子摸摸妹妹的脑袋，心疼且义愤填膺地说：“妹妹，不哭啊！看哥哥抓了它，晚上给你加道荤菜。”小孙女止了欲哭的表情，展露一个笑颜，点点头。
青山闻声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两颗糖纸包好的糖，分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块糖，顺便救下信鸽，她苦口婆心地说：“鸽子有什么好吃的，瘦不拉几的，还不够塞牙缝的呢，小孩子还是要多吃点甜甜的东西。”
小孙子接过糖，先不着急吃，小心翼翼地问青山：“可是奶奶，自从上次妹妹闹牙疼，爹爹已经不许我们吃糖了。”
青山看了看两个可爱到犯规的孩子，堆起满脸的褶皱，笑容慈祥：“那就下不为例，奶奶不会向你们爹爹告状的，赶紧趁你们爹爹回来之前吃吧。”
小孙女迟疑地一口塞进了嘴里，瞬间眉开眼笑，她催促着小孙子：“糖果真的很甜，哥哥快吃，不然爹爹回来，被逮住就不好了。”
她嘱咐他们在外面玩要小心点，自己有点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两个孩子乖巧懂事，齐刷刷点头。青山放心地抱着信鸽回房，关闭了房门。
信鸽的脚涂了特殊的颜料，即便千里迢迢，遇水也不会消退半分，她一眼就辨认出来了。
她解下信鸽腿上绑着的信，逐字逐句看了一遍，仿佛是一位故人写至此的，她一时无法控制情绪，潸然泪下。
“娘，娘……”院子外有声音大呼，火急火燎，她把信鸽留于屋内，若千金之重的信纸藏于腰际。
她走出房门，才见儿子领了一个身着富贵的老头回来，那老头虽老，眼珠布满红血丝，但眼神十分清澈。
那打量在她身上的眼神，似曾相识。
所以有时候，人不服老是不行的，青山吃饭时，也在绞尽脑汁，却想不到过往还与哪个富贵的人物亲切地打过交道。
晚饭过后，贤惠的儿媳包揽了收尾工作，青山掩袖微微一声咳嗽，儿子审时度势，扶着儿媳的手，一脸笑意灿烂，他说：“娘子，你把桌子收拾收拾，碗我来洗就好。”
青山点点头，不愧是自己教养多年的儿子，懂得疼人，体谅人，缘分才会长久。
青山领着老头到西厢房，她说：“穷山恶水，没什么好招待的，只能请贵客委屈些日子，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寻你的，好生歇息。”
“青山，你还记得我吗？我找了你好久。”
他从饭桌上起身的一刹那，袖口处掉落的香囊，绣着一尾白龙，正是自己女红的第一件作品，绣的过程惊险刺激，一个十八般武艺俱全的女将军硬生生笨手笨脚，毫无技巧地刺穿了自己的十根手指，血迹斑斑，无一完好，亲历亲为的受苦受难，她怎会不记得？
青山欠了欠身，佯装糊涂，“不知贵客在说什么，还请早些歇息。”
2
老头赖在青山住处好一阵子，直到又一只识途的信鸽飞到她屋檐下，老头解下信件，一看，眉头深锁，青山心中一紧，上前去，询问：“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
老头抓住青山的手，他说：“青山跟我回去吧！你不愿也无妨，我绑你回去也可。”
青山甩开他的手，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具，还是那个楚楚动人的女子，即便穿着粗布麻衣，也时时刻刻叫他神魂颠倒。
“好啊，我跟你回去，看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皇帝哭笑不得，“青山，我在你面前坦坦荡荡，既没有葫芦也没有药。”
青山摇摇头，“每次一见你，我心里就堵得慌。就算你说起那么多，好像真实存在的过去，全凭你一人胡诌，我一件也记不得，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必须提防你。”
青山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他回了宫，宫中危机四伏，内忧外患，一面人人要他娶丞相的女儿，为子嗣着想，帝业需后继有人，另一面蛮夷驻扎边关玉濛，蠢蠢欲动，虎视眈眈，大有挑衅之意。丞相的儿子恰恰是新任的兵马大元帅，掌控着五十万兵马，皇帝接到的信件，正是丞相一家掌握了兵权，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威胁皇帝，继续抬高丞相一族的势力，传来的威胁信件。
青山跟随着皇帝，走过文武百官的身侧，人人抬眼注视，汇聚成无数道惊恐的视线在青年皇帝和青山身上，青山颇感不自在。
一老臣偷偷瞄一眼，睁大了浑浊的双眼，一见是她，确认是她，惊呼出声：“是将军的魂魄归来，继续来佑我大夏了吗？”皇帝头疼地按住太阳穴，吩咐近侍，“太傅年事已高，因早朝缘故，没有睡饱，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还不快请太傅回府邸好生歇息，这一个月都不用来上朝请安了。”近侍应是，恭恭敬敬地下去请了老太傅出宫。
丞相一反平时懦弱的常态，质问站立皇帝身侧的青山：“你是人不是鬼？”
青山噗嗤一笑：“我的样子很像青面獠牙的鬼吗？”
丞相不屑道：“你是人是鬼又能如何，真龙当配天凤，将军你从前是猛虎，如今武功尽失，不过是被人豢养的一只小小麻雀，如何与天凤相争。”
青山冷呵，“我的事情，丞相倒是比我本人还清楚。不过我的事情，我会解决，不劳丞相费心了。”
丞相吹胡子瞪眼睛，仍想说点什么。
“你……”
皇帝适时发了一通火，丞相哑然，文武百官跪地不起。
3
是夜，皇帝喝得醉醺醺地，来到了青山的住处，他酒后真言，“青山，不要任性了。你说欠你一个过往，我陪你演戏，从青丝到暮华。”
“你告诉我的过往，不是真的啊！暮华之岁，你我之间也不会有这样的交集。”
“不是！”
“……”
“青山，我曾设想，你我老去，子嗣继位，我们便归隐山涧，你我为伴，生死契阔。”
“那你就应该告诉我真实的过往？而不是欺骗我。在你的关注之下，我只能向你去了解，过往发生了什么，根本无法向别人打听到只字片语。”
皇帝落下一颗举足轻重的泪，紧握住青山的手，他点点头，“是啊！你知道就好。”
皇帝脑袋支撑不住，一晃悠，歪歪斜斜地靠在了青山肩膀上，轻轻地呼气又吸气，他缓缓道：“我的青山是最好的，不能拱手相让，所以我的青山只能和我待在一起，哪儿也不能去。”
青山气郁攻心，沉默不言，静静看着他，暗暗发问，“从前的青山，你心目中的青山有多好呢？”
4
过往只有皇帝清楚记得。
他十分体恤下属，误以为青山镇守边关，年数已长，已是岁大当娶的年纪，出于一片好心，亲自为青山指亲，娶一个宗室嫡女匹配他威远将军的名号，显示皇恩浩荡。
正巧，青山不日打得胜仗，回了京都，请君复命，听得皇帝龙颜大悦地公布这一则喜讯，青山只忧不喜，五味杂陈在面容上铺展开来，并不好看。
青山担着欺君之罪，在朝堂上，于众目睽睽之下，她迫不得已脱盔弃甲，如瀑垂下的青丝从此猝不及防入了他的眼，乱了他的心，阅人无数的皇帝，第一次遇到这样不同寻常的女子。
另有一次，诸国来贺，献上贺礼以后，礼部设宴盛情招待外宾，不料刺客潜伏于舞姬之中，一片歌舞升平里，毫无防备，一把利刃被刺客快准狠地丢出，直直向皇帝飞来，生命垂危之时，她飞跃至皇帝席前，空手接白刃，眼神凌厉，命令道：“捉拿刺客，格杀勿论。”
皇帝的心思专注在她流血的手上，他看着都嘶嘶地替她叫疼，他紧张地招来经验颇足的御医诊脉疗伤，且亲自取出上等的金创药为她涂抹均匀，她硬是连闷哼一声都不会，他提醒道：“其实女孩子可以不那么要强的。”
他还没有见过这样不要命拦刀的姑娘，女子为弱，男子为刚，皮糙肉厚的男子理应守卫柔弱的姑娘，到今天他这儿，这件事上，却成了反调。
皇帝呼吸匀称，看样子，是熟睡了。
青山慢慢托着他的脑袋躺下，为他认真掖好被子，盯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这样近的距离也会产生疏远的感觉。
青山苦涩的淡然一笑映在烛火摇曳的窗扉上，伸出的手又缩回。
“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亲自和我说出那些真实发过往，也许那时候，我才能够真的坦然面对你。”
青山掏出怀中的信，又细看了一遍，落款是叶青黎，好像自己本该就认识他的，而且很亲近，不排斥，犹如真正的故人。
信中言语简略，“幼妹亲启，兄经历大是大非，大起大落，一切安好，现于一息道馆修行，勿寻勿念。”
梦中，皇帝傻傻地笑着，似乎做了一个美梦。
皇帝单独召见青山在书房，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只叫她吃点心，悉心问及她的伤势，还问她喜不喜欢这样模样精巧的点心，她不明所以，木讷地只答了：喜欢。
皇帝一听青山的回答，不管是迫于他的帝威，故意说了喜欢，还是刻意敷衍他，皇帝只在意听到了满意的回答，他笑得更盛，若春风里的桃李，一树一树开了般绚烂。
此后日日，皇帝都要单独召见她，不是赏花喝茶就是看星星月亮，天晚了，还要微服私访送她回府邸，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转不过弯的脑回路只能停留在可能自己上次打了个胜仗，皇帝犒赏三军，还问她个人要什么赏赐，她委婉拒绝了，所以皇帝在拐着弯给她赏赐。
皇帝梦语呢喃，“傻丫头。”
青山眼皮耷拉，困意渐有，靠在床沿上，睡着了。
两个人在睡梦中做了同一个梦。
青山连日作战，体力不支，寡不敌众，不小心入了敌军的圈套，在山洞里被困七天七夜，水尽粮绝，加上伤痕累累的身体，寒冷哆嗦，青山自知坚持不了多久了。
皇帝收到急报奏章的第一时间，说要御驾亲征就立马动身御驾亲征了，对外宣称是鼓舞士气，实际私心是不管死活，都要带她回家。
他来到前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也许老天怜惜他一片寻人的赤诚之心，跌跌撞撞，总算找到了她，把她带回了京都，找最好的御医诊断，御医看皇帝阴沉的脸，吓得断断续续禀了实情。她一生不能再动武，她的身体羸弱，需常常进药滋补。御医退下，皇帝独自默默然掉了许久的眼泪，默默然地说：“你守护了我这么久，总算是轮到我来守护你了。”
5
晨光破晓，鸟鸣如歌，皇帝悠悠转醒，按着疼痛的脑袋。
想必昨夜酒喝多了。
他一动身，青山也醒了，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到梳妆台前。
轻声道“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原本我是你的将军，正如被你赶出宫廷的太傅所言一样，可是我打了一场败仗，武功尽失，犹如废人一样。”
皇帝低头问，“你恢复了一点记忆吗？”
青山瞧着铜镜里憔悴的自己，“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在等你亲口和我说。不然就都当作一个梦吧，我是假的，千辛万苦找到我的你也是不存在的。”这份说不出的情分亦是虚的。
皇帝顿了顿，把系于腰间，绣着一尾白龙的锦囊交到青山手中，他说：“里面有些名堂，你打开来看一下，决定留下，我护你周全一世，你要离开，我们就相忘于江湖吧！”
皇帝让人进来服侍，穿了朝服，匆匆忙忙去上朝了。
青山犹疑了一下，打开锦囊，里面有一枚血色晶莹的药丸，她嗅了嗅，对中药还算知晓几分，里面没有毒药的成分，她干干地吞咽而下。
过往波涛汹涌，翻江倒海而来，叶家忠烈战死沙场，母亲受辱，撞柱逝于蛮夷府邸，叶青山自小长于叶家，原名叶青漪，只会闺房绣花，描绘山水，琴棋不敢懈怠的大家闺秀。后来祖父命其学武，改名为叶青山，祖父更要她女扮男装，将叶家遗风带往疆场，为母报仇。
学有所成的她，是赫赫有名的将军，驰骋疆场，阎王催命，待杀到蛮夷脚下，皇帝勒令全部班师回朝，蛮夷求和，送来和亲的公主，蛮夷君王最宠爱的小女儿。
祖父郁郁寡欢而终，不能瞑目，逝去之际，眼泪哗哗地流淌，唉声喊道：“叶家的好儿子，好儿媳，叶勋不能为你们报仇雪恨，以何颜面面对九泉之下的你们。”叶青山守孝三年，期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祖父的死和皇帝的决断有一定的联系，就差一步，她便可手刃仇人，祖父是遗憾致亡的。
三年之后，复上战场，蛮夷生变，以为大夏落寞，群起而反之，不料叶家阎王还是那个无情冷血之徒。
青山一举夺下被蛮夷烧杀抢掠空的边关城池，战报喜讯连连，皇帝欣慰，犒赏三军，青山上京领赏，皇帝赐她姻缘，她以何故才能违抗君命，唯有开诚布公。
皇帝对女儿身的将军格外上心，逐渐表明情意，青山都懂，只是心中有一根刺，消不了，更回应不了，她佯装糊涂。
后来不安分的蛮夷再次进攻，青山于那场战役里失利失势失忆，皇帝带她回了京都，她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对他颇有抵触。哪怕他对她表现得情意绵绵，深情款款，她都出自本能地抗拒。
一切原来是因为那个蛮夷领主，当初辱母自杀的畜生，是皇帝不许她杀了他，君命不可违，为了忠，舍了孝。
皇帝上完早朝回来的时候，青山的住处空无一人，近侍打听了一番，禀告皇帝。
“青山姑娘骑着一匹马，拿着您的令牌，朝城外走了。”
“她的行李可带了什么去？”
“一只绣了一尾白龙的香囊。”
一尾白龙的香囊，是她拿起兵器多年后，她最后一次出征前，练习之作，回馈给皇帝而绣的，虽技艺不精，但皇帝很喜欢，日日佩戴在身，这也是她唯一留给皇帝的念想。
皇帝一拳抵在桌子上，苦笑连连，“相忘于江湖，好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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