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07 16:49:53

世情

出了名大嗓门的B城大巴车上,难得安静的连个打呼噜的声音都能听见,平时狂躁的司机都压低了声音。

因为车上有一个很美的女人,哪怕用丝巾遮住了半张脸,那双杏眼也是美的如潭深池,仿佛如同塞壬的歌声,一旦对视就万劫不复。

坐在女人旁边擅长交际的老太太沉默半晌才没忍住打破平静:“姑娘去B镇?”

软糯的声音伴着缺乏水分的干涩,从鼻尖哼出个嗯。

“从A城来的。”

“C城。”

“C城好地方啊,怎么来这么个乡下地方?”

女人久久没说话,双眼放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老太太又没眼力劲的补了一句:“来找亲戚?”

“没有,想找个房子养蝴蝶。”

“养蝴蝶?”

“对。”

大巴车上的阿姨婶子莫名其妙的相互对视,脑子转了十八弯才共识她说的养蝴蝶应该是养蚕,B镇的丝绸全国闻名,满车的女人几乎都养过蚕,屁大点地方一家致富隔壁几家哪有不跟的道理,于是硬生生将个水乡变成养蚕基地,养蚕倒是说得过去,但打量着那双细腻白皙的手,婆娘们一眼就看出她的谎言,没有茧子与伤口的手怎么可能是干活人的手,半开玩笑的问:“长那么好看从C城回来,逃婚?”

“没有,就是养蝴蝶。”

没什么好聊的,车里又陷入了沉默,虽然大家都不相信,但长得跟画上一样的女人真的用不多的钱在油腻的有些脏的老糖厂旁边筒子楼租了个小隔板养起了蚕,那些长相凶悍却毫无自我保护功能的物种蠕动着肥腻的身体,白花花的全是脂肪堆积的肉体,毫不知累的日夜汲取着桑叶的汁水。

这个快餐的机械化时代,很少有人会在家里养蚕,更别提靠它致富,正如母亲说的她就是有点不正常。

这种说法伴随了水杨梅很多年,但这不是A城,这是在B镇上,B镇上的水杨梅是有文化、有气质的美女,说话低声细语,总是在阳光下看书,细腻的手腕与菜市场粗糙的茧子是完全不可相提并论的,这样一个封闭的落后小镇里,对于上等人的认知还是在看手的阶段,肤浅而又充满科学道义。

A城的水杨梅叫水杨梅,B镇里的水杨梅叫胡蝶,连姓都不一样,自然不会是同一个人,再用一样的生活方式就有些浪费了水杨梅改名换姓的苦心了,在这细腻温润的水乡里,她是浮萍里的一株荷花,清透的散着淡香。

镇上的每一个都说胡蝶美,无论男女。

镇上的男人都喜欢帮助她,因为她的柔弱与不可侵染,美人尖的头颅不骄不躁的在天鹅颈上微笑,外地人看了,还以为她就是这水乡土生土长的女子,身上清冷的气质更像世道里的最后一丝清新脱俗的尘烟,是家里婆娘一辈子也学不来的人气,回炉再造也炼不成的肤若凝脂,没有受过苦的样子堪称腹有诗书气自华。

平时说话小声小气的,没法采桑叶就每天都去路边捡菜叶子喂蚕,不气不恼的听着中年妇女的调笑。

哪怕她是靠拾菜叶子过活,也是男人心中的白月光,没有人对她拾菜叶子有丝毫的轻视,背后都编造着多个富家小姐为爱逃离到穷乡僻壤为爱守候的故事,更何况胡蝶在养蚕,买蚕花了她大笔的钱,但她被那个卷款跑了的老板所蛊惑,始终坚信蚕宝宝吐丝,她就有钱了。

老天赋予了她足够的美丽,间接给了她天真的资本,美而自知却不愿利用的奇妙结合体最打动人心。

按说来了这么个美丽的女人,镇上的女人早就如临大敌,常年养殖种地外加拉拔孩子一条流水线,个个都是不习惯擦脂抹粉的现实主义者,美丽的同类生存于她们之间,或多或少都会心里有些比较,但水杨梅不同,女人们不惧怕她更不讨厌她,除了她毫无攻击性的气质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她那隆起的肚子。

小镇的男人,哪怕再色的也不会动一个怀孕的女人,何况水杨梅这肚子看着也不止一个种,这是骨子里的坚持,是这水养得,是这风吹的,是多年沿袭下来的。再加上天生的母性关怀,对胡蝶总多了一分怜惜,傍晚卖不出去的菜也会给她留些,剩的菜也会给她堆在街头,多的也没有,顺水人情积善积德。

没有人知道胡蝶的孩子有多大了,隆起的肚子就跟山头的鼓包一样,说来也是奇怪,平时胡蝶半个月才买一次肉,就靠着吃蔬菜这孩子长得还格外的快,比家里老母鸡汤伺候的儿媳妇肚子都大,就是胡蝶的脸色跟菜差不多,孩子吸着她的精血,壮大的不可思议。

对于胡蝶的孩子几个月了,没有人知道,这年头孤身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肯定是有故事的,更何况还是怀孕的单身母亲,喜爱八卦的街头巷尾传遍了胡蝶的故事,可细问镇上的人,得到的回答都统一的像是背的答案——不知道。

早晨街头有些秘密傍晚街尾就都知道的小城,偏偏就猜不破这个秘密,好事者旁敲侧击,胡蝶也只是微微一笑,眼眶泛红,高雅的做派与凄楚的面容让习惯大喊大叫的婆娘们不禁动容,那些闺中密事也能摊在太阳下的粗娘们不懂为什么自己的男人如此难以启齿,再看胡蝶的说话办事,估摸着也是段戏折子里的娇小姐误托薄情郎的唱段,一来二去也就不问她的伤心事了。

镇上的人对于陌生的高贵客人都格外宽容,更何况,她只租了两个月。

房东的前一任住户三骗两不骗的就让人以两倍的价格租下了这套房,等房东偶然回镇上办事才发现换了租户,两人鸡同鸭讲说半天反应过来时人早就跑了。

许是良心没有泯没,走之前这骗子发现她一直盯着发出“擦擦擦”的簸箕,难得将簸箕拿下来递给胡蝶。

白色蠕动的无骨线条横着竖着排成不规矩的格子,拼着命的嚼碎绿色的汁水,见她如此好奇,那位走南闯北的破产老板“大手笔”放言要将糟心婆娘养的蚕全送给她,说是把它们养大了,就有钱了,关于钱的一番论断说的胡蝶面无表情。

对于养蚕,胡蝶是一窍不通的,正如她对眼前销售界错失的精英谋划的挣钱妙法毫无概念一样,没有可对照的东西自然没有欲望。

见眼前的人对金钱没有兴趣,讲的人一肚子的弯弯肠子又开始捆绑游戏,估摸着这种娇小姐比较猎奇,话锋一转直接说:“你知道吗,等65天后,它就会由茧变蝶了。”

“蝶?”发着呆的人瞳孔猛地一聚神:“是蝴蝶吗?”

“不是,是蛾子。”

“蛾子?”

“对,就是跟蝴蝶挺像的,没蝴蝶漂亮,但是能挣钱。”

没蝴蝶漂亮,但是能挣钱。

一句话说到了胡蝶的心坎上了,于是多给了几百块钱,凑了个整给人送去了,从那夜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口中的大善人,哪怕后来房东带她去报案,她依然言辞间希望能对骗子从轻处理,因为他给自己留了希望,本性不坏。

胡蝶没养过蚕,没做过饭,不懂一切生存技能,除了会花钱就喜欢在河边看书,拿着剩下的几个子儿,傻乎乎的去废品收购站买了一堆报纸杂志。

收破烂的三儿说,从来没见过人买这些无用的废纸笑的那么开心,别人的垃圾,她跟个宝贝似的,大太阳下挺着大肚子给三儿鞠躬,说这么珍贵的东西这个价格给她,是三儿的善良。

后来三儿还说,要不是她脸上的表情这么真诚,光听那文绉绉的词他感觉跟说反话似的,大太阳下巴掌似的扇的自己火辣辣的疼。

把书拖回家后翻开带来的大包,胡蝶才知道原来钱没有那么够花。

翻来覆去数包里的钱,左看右看都难以挨下余生,愁了好几天偶然看见她的蚕宝宝她才反应过来,她可以捡菜叶子喂他们,也可以自己吃啊,反正又没有人知道。

这一捡,就捡了半个月。

其实谁也不傻,一亩三分地都没的外来客,怎么可能从来不买菜还每天炊烟起,捡的一箩筐的菜一天准没了,照这个速度,家里至少得有个几百只蚕。

小镇人心善,只不过都不说破了。

除了下午晒太阳看书,胡蝶也喜欢周末的时候一圈圈的绕着街散步,听街头巷尾的老婆婆给她讲曾经的风流韵事,过了年纪的人,讲风月都失了浮躁的味道,沉沉的铺开讲,逗引着胡蝶讲讲自己的爱情。

软软的声调里粗着嗓音调笑:“叶小姐,侬故事肯定更好。”

除了微笑脸红,胡蝶无话可说,叽叽喳喳的参与者,她更喜欢偶然路过听别人的家长里短,闭塞的地方都是熟人,每天操持家里都是满腹怨言,讲起谁家男人最糟心恨不得抓紧每个尾字的机会,不等上一位说完就比拼抢话头,爱讲的人是不少,愿意听故事的人还真没几个,话少的胡蝶融入圈子是水到渠成的事,有些人家还教育自己家孩子,没事多去向胡小姐讨教问题。

可胡小姐客气啊,拿着孩子的书本认真的说自己配不上教孩子,连书本都不愿意打开,加上以怀孕推辞,也就没家人让孩子去叨扰了。

傍晚时分,各家的开始张着嘴要吃的,局就迅速撤开了,胡蝶托着肚子回了家,她家里没有那口子,但她恍惚间觉得快了,眼前甚至出现了跟她喊要吃饭的宝宝了,脸上挂起微笑,那样也挺好,至少会有人等她回家。

以前的胡蝶害怕夜,但现在不怕了,相比于有人等她,她更喜欢一个人,她不孤单,虽然母亲一直说夜里有人等才是好事,没人等,就废了。

但她可以跟她的蚕一起吃饭,它吃叶子,她也吃叶子,吃着同样的食物,她在孕育,它们也在孕育,胡蝶甚至觉得她就是这些蚕,都在等破茧成蝶的那天,哪怕是扑棱蛾子她也认了,至少能飞。

长得再丑,它们都是她的宝宝,摇曳不清的灯混着灰与擦擦的吃食声,安宁又温暖。

时间一长,吐着丝不长眼的傻子什么不懂的就凭着原始本性给自己编织雪白而温暖的梦,胡蝶不懂,问了人才知道这破茧的才能成蝶,出不来的,那茧就是坟墓。

知道这事的胡蝶大惊失色,但她依然改变不了屋子里越来越多的白的毛线球,阻挡不了自然规律的发展,更何况最近她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一部分是肚子顶着夜里睡不好的缘故,另外一部分来源于冬天的寒冷。

第一次经历水乡的冬,胡蝶完全不知道怎么要准备什么东西,这个娇滴滴的小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只能躲进床里的破棉被瑟瑟发抖,老房东于心不忍,给她送来了多余的炭火,念叨着蚕成茧了,屋里温度不能太低,一句话就让胡蝶无言拒绝,临走时还念叨,这烧炭的时候记得通风,孩子得少闻一些烟子。

一句话,倒是让胡蝶想起不少往事,比如冬日里喜欢喝杯烧酒的母亲,比如孩子的父亲。

她遇到他,好像也是这么一个冷冰冰的冬天。

那时候的他低着头去弄炭火,留下被窝里咯咯笑的她,满墙的书杂合了刺鼻的气味,嘴里都是他的味道。

她更记得,他无奈而悲伤的样子,妈妈破门而入的样子,混沌着调和成五彩缤纷的酒,晃晃荡荡的在脑壳里眩晕。所有的东西杂合成一起不断的筛检分离,她才记起忘了在医院问一问他,以后小孩的名字了。

她不知道怎么问,也不知道如何写,去向他述说自己的遭遇。

又或者,根本就没有立场去诉说。

她更怕要是母亲得知了她的消息她该怎么办,一幕幕恐慌下的回忆伴着凛冽的风,吹的人心寒,梦里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不停的瞪着腿,翻来覆去的疼痛将她从噩梦中拉出。

对着其中最细最小的蚕她突然想取个名字,有个名也能让它挨过去这个冬天,左思右想又找上了三儿,暗想若是说给蚕取名,估计三儿会以为自己疯了,索性说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

三儿一个单身的大老粗被姑娘央求给孩子取名字,脸没来由的一臊,可胡蝶就是倔的不行,挺个大肚子顶着寒风来了几次,三儿搞不懂为什么那么有文化的人老来找自己问孩子的名字,街坊邻居调笑说是不是三儿跟她男人挺像,姑娘还认真的点点头,也没啥反应,倒是三儿被逼的受不了了,胡口绉:“叫书吧,他爸姓什么?”

话一出口,胡蝶立马低着头不说话了,给三儿鞠了个躬就匆匆离开了。

剩下三儿跟个鸟似的,披了一身雪。

从那天起,这蚕也有了名——书,没有姓,只有名,也就只属于胡蝶了。

冬天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白昼越发的短,夜晚却拉长了维度,一转眼,屋子里的虫都成了茧,睡眠中的茧等待成蝶。

镇上聊天的人逐渐散开了局,缩在自家里取暖,唯有菜市场的人还能时不时见一次胡蝶,蚕不吃食了,她捡的次数也少了。

听人说肚子挺的特别高,脸却一片青色,跟菜叶子一模一样,人跟个棍似的干瘪的厉害,脸失去了一开始的神采变得近乎透明,有时候挺不起腰就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捡菜,嘴里还不断的咳,食的菜越发少了,好像还没有蚕吃的多了。

但是,形容词里依然离不开她的微笑。

有卖菜的鳏夫不忍心,没事给她块肉,给她卖剩的鸡,她就扶着大肚子鞠躬,皱褶的皮囊压缩肚子上的肉球,除了鞠躬,她也不知道怎么谢谢人家,只能费力的挺着肚子拿着捡的菜送的吃食往家走。

最瘦弱的那只蚕最后一个结好了自己的茧,尽管已经没有蚕陪她吃饭了,她还是准时傍晚太阳落山时吃饭,除了炊烟,几乎分辨不出她是否还在这个镇上了,几家好事的女人夜里推着睡熟的男人询问是否应该去看看这位病重的小姐,又带着不惹事的心缓缓睡去,每晚都坚持三分钟的“热心肠”。

当然,这份善良除了月亮与她的男人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风言风语起来,传话从富家小姐变成哪个有钱人的包养情妇被正室逼到乡下,一个女人独自怀孕来到这里,又是这个模样,必然是得了什么病了或是有点什么事,最好还是不沾惹。

说来也是奇怪,快到月末了,这胡小姐突然又开始收拾整齐的出了门去菜市场捡叶子,似乎与来时无二,只是少了些精力,浑身乏力的努力拉着地上的箩筐往菜市挪,一脸的粉抖落的像个筛面簸箕,有人看见了,热情的问候:“胡小姐,心情不错啊!”

“嗯呐,56天了,蚕要出来了,我给他们弄点吃的。”

“喔唷,”年长的婆娘调笑道:“胡小姐要发达了。”

一听这话,胡蝶手足无措的嗫喏道:“阿姨不要取笑我了,我只是,只是高兴成蝶,高兴……”

“我逗弄你呢,给你急的。”

胡蝶也不反驳,只是浅浅的笑,蜡黄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了,除了高高的肚皮,整个人没有一处看着有肉。

每个人看着都心惊肉跳,每个人也看的面不改色,这是胡小姐的命,与他们毫无关系。

年轻的小伙看不下去,拉过胡蝶的箩筐,憨笑着说胡小姐你拉不动,我给你拿吧。本想拒绝的人看着如柴的手臂点点头,满心感激小镇的热心。

善良的小伙子把筐给她拎到菜市场,老阿姨们把菜叶子拾掇干净成堆给她放进去了,每个人都笑着如同往常,却都明白胡小姐怕是大限将至,脸色发青没力气,老人都知道怎么回事,胡蝶不知道她们的心思,除了感激更有烦恼,拖着来都没有劲,更别提拖着回去了,有开电动三轮车的过来给婆娘送菜,又顺路把胡蝶送了回去。

每天吃晚饭前,胡蝶都会对着远方的落日感谢小镇的善良。

所有人力所能及的付出善良,却被人一把就捏成废纸扔进了粪坑。

躺在血泊里的胡蝶是三儿最早发现的,这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左思右想觉得给别人的孩子随口取个书字还是太过草率,于是夜里踏着胡乱的雪来这从未到过的地方,纠正口舌上的误会。

还没过街,站在每晚窥视的位置,三儿透过没有拉的窗帘就看见纹着刺青的汉子拼死砸着胡蝶家的一切物件,几个大汉往死里踹着胡蝶的肚子,家里砸了个七零八碎,三儿没见过这几个人,他们不是本地人。

看着凸起的肌肉,三儿似乎也听不太真切哭声了,转身就往废品站走。

门没有锁,全镇集体失聪。

唯有躺在地上的胡蝶面无表情的看着骂骂咧咧的人,她早料到他们会来,甚至比她想象的还晚了几天,唯一遗憾的是母亲没来,虽带着恨,临走了,还是想见见她。

毕竟这世道上,她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为她收尸的人了。

可母亲没来,怕脏了自己的手,送她走找几个不相熟的人,算给她个教训。

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说过,千万不要跑,跑了死在异乡就是野鬼,会被恶鬼一片片吃了,下地狱都不能轮回,特别是陌生人的地界,没有你的气,你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

那时候的胡蝶还不叫胡蝶,她叫胡姗姗。

一句话,胡蝶记了一辈子。

她不跑,认认真真的给妈妈做活,从她被卖进来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谁都可以惹,只要伺候好了妈妈。

这是跟着她赌鬼老爹学的手艺,这叫眼力见,买都买不到手艺,是他们家祖传的致富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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