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康王府里的一个药人。
母亲为了给弟弟治病,将我卖了当丫鬟。我在这里待了五年,如今已有十八岁。
康王府里有一个地窖,里面装满了各种毒药。
每到初一十五,府里的药王就会给我喂不同的毒药,我疼得额头冒冷汗,满地打滚,肚子抽痛地让我喘不上气来。
有好几次,我甚至都要觉得自己挺不过来了,可就在这时,他们又会想方设法地为我解毒。
十五岁,我曾尝试着逃跑,可康王却抓了我的父母,以此作为要挟,要我留下来。
日复一日的试毒,竟使我的额头生出了一片红色的狐尾印记。
药王忙不迭地跑去告诉康王,自那以后,他们就没再让我吃药,还专门腾出一个院子来,教我琴棋书画,给我取了名字,叫白晞。
府里的人都说我生得好看,尤其是这狐尾长出来之后,更显妖艳。
十八岁生辰那日,康王对我说,明儿个宫里选秀,你要设法得到皇帝的宠爱。
重重迷雾被揭开,因为这张脸,所以教我琴棋书画,再将我送入宫中迷惑君王,之后还会有什么任务我不知道,但康王就是想要坐宫里的那把椅子。
第二日,我以康王义妹的身份进宫。
朱墙黄瓦,雕梁画栋,极其美丽。
和其他秀女不同,我还没见到皇帝的面,就直接被封了晞妃。
之后一连好几日,皇帝都没来过碎霞宫。其实当皇帝的人哪能这么容易就被算计,我是康王送来的人,他自然是不信的。
选秀结束之后,我这里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白妹妹醒了没有,我来看看她。”软软的声音搅乱了我的心绪。
“娘娘,姜妃来了。”侍女喜鹊在一旁说到。
我闻言放下手中的书,轻启朱唇,“让她进来吧。”
还未等喜鹊出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主就自顾自的进来了。
粉红色的上衣,配以烟纱散花裙,头发梳成了高高的美人髻,又斜插这几只流苏凤钗,每走一步都感觉柔弱不已,眼睛里水汪汪的能勾人魂魄。
姜媚,姜宰相的千金,皇上登基的第一年就被封妃,宠冠后宫。
“白妹妹,听说你前些日子身子不舒服,可吓了姐姐一跳。”姜媚迎上去,就要伸手过来。
“不知姜妃娘娘哪里听来的谣言,我的身子还好。”我不露声色的侧了侧身子,慢条斯理的站起身,走到桌子旁边坐下,端起白色的白瓷杯饮茶,杯中的茶叶起起伏伏,在白瓷杯中甚觉好看。
姜媚面上堆满了笑容,“妹妹进宫已有些时日,可皇上还未踏足揽月宫,我就以为是妹妹身子不舒服了,都怪姐姐妄自揣测,妹妹莫要生气。”
我摸索着茶杯的指尖突然一抖,暗自思忖着。
这是变着法儿的嘲弄我呢。
宫里的人真是厉害,不光嘴皮子功夫了得,心机也深沉得很。
除了姜妃,来我宫里的还有晚婕妤、安婕妤。
但不管是谁,我都一概认为她们是太孤单寂寞了。
是夜,我独自在御花园里散步。
哇,什么东西这么香?
寻着香味走,进了一处假山。
洞内一名男子身着湿漉漉的黑衣,衣服上被划破了几个洞,还沾着很多泥,但隐隐约约散发着一股檀香味。
他坐在石头上,身旁的火堆上架着一条鱼。
见到我进来,他有一瞬间的怔愣。
我却不理他的反应,大步跑过去蹲下来,一脸垂涎地盯着那个鱼,“熟了吗?好吃吗?”
没听到回复。
“糊了!”闻到焦味的我伸手夺过他手里的木棍,抬得老高。
他看着我得到反应,突然就笑了。
一条鱼,一分为二。
他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揽月宫的宫女。
“宫女穿上等的丝绸?”
“我们主子人好啊。”
我问他是谁,他说他是姜妃宫里的侍卫。
“哦~那难怪了。你们主子肯定时常虐待你,”我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刚才是不是把你踹水里去了?”
男子愕然,又是一顿狂笑。
虽说宫里的人心里深沉,但不得不说,我认为这里最幸福。
毕竟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一次笑。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他,可命运就是这么神奇。
近几日天儿热了起来,我就越发嗜睡。
天暗下来,我刚刚有些许睡意,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冷风袭来,夹杂着一股熟悉的檀香味。
我翻身望向门口,只隐隐约约看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明黄色!我连忙起身行礼。
一时间没有任何声响,没有皇帝的吩咐,我是不能自己起身的,所以只能继续保持着膝盖微屈的姿势。
在我的膝盖开始发酸的时候,眼前鎏金黑色长靴移动到了桌子旁边,“起来吧。”
低低的嗓音,好耳熟。
我站起身走过去,却依旧不敢抬头,只伸手为他倒了一杯水。
“这般拘谨,与当日的你着实不像。”
我一惊,抬头的瞬间恰巧对上那双深深的眸子,“你你你你!”
在皇帝面前,这样的举动算是失礼了,我忙跪下,“请皇上赎罪,臣妾无状了。”
“起来吧。”依旧是那日与我谈天说地之人的声音,我起了身。
“你宫里的下人很少,内务府没给你安排吗?”皇帝萧逸一手搭在桌上,手指轻轻敲打桌面。
我低着头,恍然间被他叫醒,“安排过的,不过臣妾不喜人多。”
“朕很可怕吗?”
“……”我低声回答,“没有。”
“为什么总低着头?”
我只能抬起头,却无处可看,只能盯着他身后的铜镜看。
“看来朕要去烤两条鱼来,你才会收起这清冷的性子。”
“啊?”我将目光转向他,他正玩味地瞧着我。
也许是他给我的胆子,也许我心里也不愿拘谨,我突然就松懈下来,“皇上千金一诺,下回可要记得给臣妾带两条鱼。”
自那以后,宠冠后宫的人就不止姜媚一人了。
姜媚第二次来我宫里,一脸怒气,一进门就开始哭闹。
她说萧逸虽时常去她宫里,却总是相敬如宾,从不越界。
她说我抢走了皇帝的宠爱,不知道使得什么手段。
翌日就听说姜媚被皇帝禁足了。
萧逸算是康王同父同母的弟弟,可二人自小就不合。康王狠辣,萧逸沉稳,先皇驾崩之时就讲皇位传给了萧逸。
我看着躺在身边的这个人,想起他与我一同钓鱼、烤鱼,完全没有皇帝的架子,外邦进贡的奇珍异宝也会先拿给我挑选。
我有点看不清楚他,我是康王的义妹,他真的会爱上我吗?
还没等我想清楚这些问题,大麻烦又来了。
今儿个早晨起来的时候,我的床头竟然凭空出现一包毒药和一张让我下毒的字条。
我赶忙将字条烧了,把毒药塞到床底下。
康王的人居然能够轻而易举地进入揽月宫,如此,我根本避不开他。
我该怎么做……
我一拖再拖,康王就一逼再逼,父母在他们手里,等于抓住了我的软肋。
思虑再三,我终于决定将毒药放进亲手做好的羹汤里。
我端着羹汤去御书房,抬眼所见是凝眉批阅奏折的他。
萧逸见着我进来了,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
屋里没有其他人。
“今日怎么过来了?”
“皇上贵人多忘事,明明说好了要给臣妾送鱼的,臣妾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你来。”我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右侧的椅子上坐着,“臣妾没鱼吃,就寻思着也想让皇上尝尝馋嘴的滋味。”
揭开盅盖,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你这丫头。”萧逸无奈地笑着,却瞄准了要过来抢我的食物。
我身子一闪,带着羹汤跃出几步,回眸一笑,“等皇上的鱼到了,这羹汤自然就是你的了。”
我舀了一勺羹汤,下了决心塞进嘴里,临了了还抬头对他笑笑。
康王一定找了人在暗中监视我,所以这毒必须下。慢性毒药而已,顶多就是与我体内其他毒素相撞,除了腹痛,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不管萧逸爱不爱我,我却已经将他放在了心上。
当晚,我趴在床上,腹部一阵阵的绞痛。我突然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这一世的生命怕是要终结在毒药上面了。
我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在屋内哭泣,却不知他在屋外徘徊。
第二日,皇帝封我为皇后的消息传遍了上京城。
他让我住在飞鸾殿,自他生母去世之后,那里就一直空着。
他说叫我信他。
我原先一直听不懂,直到他将我的父母带到我面前。
养育了我十三年的父亲,亲口承认收了康王的钱,联合康王一同骗我。
什么威胁,什么恐吓,根本全都是假的!
为什么连最亲近的两个人都要欺骗我!
在我进宫的时候,萧逸就已经将我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至于那盅汤……
“皇上明知道有毒也不阻止我?”
“朕不知道。”
我闻言浅笑,彻底打开了心扉。
我送给萧逸一块玉佩,雕刻着“逸晞”二字,算是寄托了我的心意。
从那以后我就断了与康王的联系,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温馨。
可萧逸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好。
太医院的太医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宫里来了位方外之人,他说皇上是中了毒,可究竟是什么毒,又无人知晓。
我是药人,以我的血来当药引,可解大部分毒。
每次给萧逸端药的时候,我都会偷偷放点血进去。
那一日傍晚,我在御书房门外等了许久,直到那位方外之人出来之后,我才进去。
萧逸一脸凝重地躺在床上。
我有点莫名的心慌。
“你放了多久了?”他抓着住我的手,撸起袖子,缠着白布的手腕显露无疑。
我微笑着,将手收了回来,“半月而已,不碍事的。”
萧逸揽过我,我们相拥在一起,很久很久。
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萧逸低沉的声音悠悠传来,“你身上香囊里装的是土目子吗?”
我一愣,回头看他,他依旧闭着眼睛,“是。”
香囊是我十五岁那年,娘亲送给我的。
“我闻着舒服,将它赠予我吧。”
第一次,他没有用朕。
在我将香囊交给萧逸后的第三日,皇帝下令搜查后宫。
太医院院正上报说御书房的檀香里混合着郁雪莲,虽有宁神静气的作用,可若同时闻到土目子的味道,身体里就会产生毒素。
听到消息的那一刹那,我有些发晕,那香囊,怕也是康王给父母的。
土目子不常见,所以宫里的人大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因此也无人怀疑我。
我跑去找萧逸,可侍卫们拦着我不让我进去;我让侍女将加了血的药送去御书房,却总被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禾嘉十年冬至,上京城迎来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我跪在御书房外,任由风雪吹落。
皇上不愿见我,他一早就知道土目子的危害,故意要走了我的香囊,所以他们搜宫的时候,什么也找不到。
他知道我日日划手臂放血,所以故意不见我,不喝我的药。
他很聪明,却唯独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他。
萧逸,为了你,我愿意牺牲自己。
御书房的门开了,我满怀希冀地抬头,却听到一声大喊,像利刃一样捅在我的心上。
“皇上驾崩了!”
雪还在下,红色的雪花漫天飞舞,落在大大小小的街巷中,落在岁月的沟壑间,将这一小段记忆,冰封在历史的长河里。
御书房外的侍卫看到天上飘着大片大片的红雪,而雪地里那位穿着红衣的皇后,躺在地上,嘴角流着血,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萧逸,等等我。”
“皇后娘娘去世后,咋们这上京城就再没下过雪咯。”
上京城已有百年未曾下雪,年年皆春季,季季有桃花。
“诶?”一男子猛的喝了口茶,对着四角戏台上的说书人问道,“那可恶的康王呢?”
说书人捋了捋胡子,“皇帝留了圣旨,将那逆贼处死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拍案叫绝。
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离开座位,向外走去。
上京城倒是热闹,道路两旁大多是小店铺,贩卖的东西多种多样。有人会寻着人口密集的地方,在路边临时立了小摊,卖烧饼的,卖油纸伞的,搭了凉棚卖酒水的比比皆是。也有人沿着路一路叫卖的,譬如扛着冰糖葫芦引得邻家小孩直追着后面跑。
众人围成圈看女子耍杂技,一个跟头便引来阵阵欢呼。
“好!哈哈哈哈哈哈哈!”银玲般的笑声穿来,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尤为突出。
众人寻找着声音来源,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一个红衣女子身上,女子倾城之姿,艳羡旁人,尤其是额头上的一片红色狐尾印记,总让人想起故事里的那位皇后。
直到女子离去,还有人未曾回过神来。
今日是花灯节,一到天黑就会有很多人来放河灯。
河边有个俊郎的男子,手捧桃花花灯,细心地将写了愿望的纸条放进去,小心翼翼地将花灯放到水面上。
“许了什么愿?”
男子一愣,抬头之时,发现有个红衣女子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一瞬间,他的心突然有点痛。
“家人安康。”男子起身,腰间系着的玉佩露出来,隐约可以看到有“逸晞”二字。
女子浅笑,正要说什么。
男子身边却出现一个面容姣好的人儿来,他抓着她的手,满含爱意地叫了一声“晞儿”。
二人对着红衣女子一笑,携手离去。
女子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睛有点酸。
女子转身,二人各一边,归自天涯路。
天上又下起雪来了,红色的,很美。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