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虞美人令】长殊途/阿星
1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阁楼上檐角的风铎轻响,朱红的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灯烛照进殿内的黑暗中。
身披墨色斗篷的女子,踏足步入,脚步极轻地向着黑暗走去。
“九郎……”
垂帘后的烛台被点亮,微弱的灯烛下,可见一个蜷缩着的身影,瑟缩地伏在地上,似乎不太适应突然的光亮,皱着眉疑惑地看向来人。
她伸手,将头上兜帽放下,现出一张白玉无瑕的容颜,朱唇鸦鬓,霎时间,仿佛整个屋室都被照亮。
“九郎,是我。”她走近地上的男子。
那人只惊恐地退后,已完全失去了神志。
曾经的风姿,曾经的仪态,曾经的明朗端方,曾经的意气风发,全变成了今日的狼狈不堪。
他已认不出她了,女子终于绝望地哭了出来。
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是那样熟悉,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些疲惫。
“这是最后一次,”身披大氅的男子皱了皱眉,“过来,跟我回去。”
女子突然笑了起来,颊上还有泪,那笑却如罂粟花般惑人:“给我解药,我就跟你回去。”
他嗤笑出来:“你以为回不回去,由得你吗?”
她还是笑着,没心没肺,却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拔开瓶塞仰头倒出里面的朱丸吞了下去。
立在门口的男子终于动容,冲上去捏住她的下巴颏儿,可已晚了。他咬着牙问:“是什么?”
“你知道的,不是吗?”她忍住那股剧痛,看着他道,“你给他下的毒,要么给我解药,要么就让我陪他受苦。”
那毒的效力慢慢发作起来,她疼得缩着全身抽搐,姣好的容颜也因此扭曲,却还要挣扎着对他道:“顾琰,你输了……”
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时一样愤怒,也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般无可奈何,良久,他伸手将地上女子抱起,而她已在他怀中昏了过去,一头如瀑的黑发披散下来,轻纱般微摆。
她说,顾琰,你输了。
对,他输了,从遇到她的那刻起就已注定,可她不知道的是,他所在乎的,从来就不是输赢。
2
一路抱着她回了西苑,雪花如扯絮般飘落,有副将等在院内,肩头覆雪,可见等了有些时候,必定有要事。
“侯爷,云州张贺反了。”副将脸色凝重。
“枢密院是干什么吃的!”顾琰脸色沉得可怕,看都没看那副将,直接踹开门。
副将瞧了一眼,心下明了,必是那位又出了事,此时恐怕天塌了,顾琰都不会理,只能无奈退下。
他们都是跟着顾琰一路走过来的,豁出性命挣得军功,踏着多少白骨走到今天,如今皇帝成了傀儡,政令皆出自威远侯府,整个天下尽在掌中,可好像,这些都已不在顾琰的眼中。
她昏睡了一夜,缩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他半点也不敢动,任她的指甲掐进自己掌中,背脊被汗水浸湿。
外面数十个太医束手无策,因为哪怕昏睡中,她也咬紧牙关,一滴药都灌不下去。
醒的时候,正对上他凝视的双目。立即有下人端来漆盘,他拿过盘中盛药的玉碗,递到她嘴边:“把药喝了。”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分明痛极,却偏过头去:“你不给他解药,我便不会喝。他生我则生,他死我便死。”
她从来就知道哪里是他的软肋,总有办法挑出他的痛处,再狠狠戳上一刀。
他的脸在刹那间冷了下去,扬手就将药盏摔在地上,冷冷道:“好,那我成全你。”
3
她服的毒叫“尽欢”,起初不会致命,刚服下时痛得厉害,到后来就慢慢缓和。但这毒能令人神志丧志,所有的记忆一点点散去,最后痴傻无状。
当初他就是这么对付皇帝赵熙的,留着性命,却让他成了废人,挟天子令诸侯,如今天下都是他的,她却要他放过赵熙。
怎么可能……
顾琰拿她没有办法,整个侯府却遭了殃。东阁那座楼除他之外不许任何人进,尤其是她,他不过去了一趟渔阳,外面那么多守卫,就由着她拿着一张从书房摸来的手令就放她进去了。
一怒之下,所有侯府守卫,皆被他发到下三营去了。
这几年里,她在他身边的时候情绪总是不稳定,有时还会变着法儿激怒他,外头人人都怕他,偏她没半分惧意,越是人多的时候越不给他留脸面,可他在她这里脾气却出奇的好,总是纵容她。
他从未对她发过一次脾气,除了这一次。
身边的人似乎也瞧出了端倪,与西苑有关的消息也没人敢在他耳边提起,加上又出了云州的事,要商议平叛之事,他甚至直接宿在了枢密院。
张贺是云州知州,打着勤王的名号,已有另外几州响应。
当初他开始把持朝政,对外道是皇帝病重,人人都知道赵熙是被他囚禁起来了,于是朝中争斗,各地起兵一直不绝,漠北又趁机作乱,耗尽了心思。这几年在他的铁腕之下,局势总算是稳定下来,四海升平。
可还有多少人,想为赵氏皇族出头,张贺不足为惧,但就怕他成为燎原最初的那点星火。
等回到威远侯府时已是两日之后,下人迎候在府门外,又跟在他身后进府,他却不知为何停了脚步,半晌,身后的管家才听到他压低的声音。
“夫人怎么样了?”
管家低声答:“那毒发作了几次,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立在那里,看不清面上的情绪,高大的身影却有一种难言的落寞,半晌一声低低的叹息,声音满是疲惫:“我去看看。”
侍候她的丫鬟说,她时昏时醒,刚刚睡过去。
去时,正看见她合眼躺在锦被里,额上一层薄汗。他抽了手帕细细地去擦,心无旁骛仿佛这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
她这样乖乖躺在那里,不哭不闹,太难得。
她可知他去一趟渔阳,归来时心慌得连歇息一刻都不敢,日夜兼程赶来,她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去见那个人,甚至用性命相要挟。
像极了那一年,三月初春,他奉皇命去江陵,接当时还是吴王的赵熙回京。
江陵那时草长莺飞,沿江的垂柳下,吴王府的车马排了长长一队,回首蓦地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那个他寻了数年的人。他怔怔地走去,梦一般的不真实,就在要走到她身边的时候。他听见梦里响过无数次的声音,对着另一边那个锦袍男子唤道:“夫君!”
柳絮一般纷飞的裙裾,墨云一般流泻的长发,都遥不可及地随她扑进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年少相识,数年离别,他从没想过,再相对,她成了吴王最宠爱的姬妾。
回身见到他竟含笑道:“将军。”
不着一丝痕迹,仿若平生未见。
私下再相见时,他便问:“你可知我一直在寻你?当初为何要走?”
“不走,”美得胜过三月春光的眉眼笑开,“难道等着嫁给你?”
那样的话,像薄刃刺进血肉,她却恍然未觉地继续道:“顾琰,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吧?这也未免太容易了一点,远不及你父亲率兵攻破西京,血染宁王府费力。”
4
顾琰刚走出西苑,就收到部下的急报,南边又有几个州郡归附了张贺,平叛大军大败,确如他所料,云州,只不过是这场动乱的起点。
而就在这时,东阁的侍卫就来报,赵熙被劫走了。
“传令九门都尉,立即关闭城门,在京中一寸一寸地搜,找不到人,也不要来见我了。”他的声音虽淡,眼神却令人发寒。
他立在那里,一言不发已足以让身侧的人畏惧,管家跟在他身后,刚走就几步,就见他蓦地折身又向西苑走了去。
进了院内丫鬟就迎了上来说,夫人刚醒了。
他面上没有一丝情绪,抬脚直接踹开了她的房门。
她被身旁的侍女扶着坐在榻上,闻声正抬头向他看开,他沉沉走上前来,伸手就掐住了她的脖颈,声音冷到了极致。
“赵熙在哪里?”
她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
自从赵熙被他控制后,一直有人妄图入宫救人,谁都不知道其实他已经将人偷偷藏到了自己府上,宫里那个,不过是个“赝品”。
张贺的人能将赵熙救走,恐怕她功不可没。
她不肯说话,仿佛是吃定了他不敢将她怎样,她嘴角的笑仿佛是在讽刺,讽刺他在她面前毫无办法。
“你信不信,”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漠然得近乎残忍,“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他收了手,偏过头去,吩咐侍从:“将她带下去,交给刑部李大人,告诉他,让她开口说出我要的答案,不拘任何法子。”
5
外头夜幕低垂,风雪声呼啸着,他走出院子,身子一晃,就倒在了雪地里。
等太医赶至侯府,解下他的衣衫才发现,他背上的伤口崩裂,血已将里头几层衣物都染透。
这一次他去渔阳,回程的路上中了埋伏,刺客虽都被诛灭,可他背上中箭,差一点就没命了。
可一回京,就听到她去了东阁的消息,后又为云州之事操劳,一直强撑根本无暇养伤,这才拖得如此严重。
直到第二日顾琰才醒过来,太医告诉他,伤口已生了腐肉,要用刀将其尽数剜去,否则性命堪忧。
他却恍然未觉,低着头,半晌抬起头看着部下,嘶哑着声音道:“去刑部……把夫人带回来。”
“侯爷,”一旁的幕僚上前,看着他缓缓道,“您可曾听到太医所言,伤口的腐肉,若因为害怕一时疼痛留着,时间已久就会危及性命。眼下南边动乱为何不止,是因为您不肯杀那个人,就给了那些叛党希望,而您为何不肯杀他,是因为夫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侯爷三思。”
顾琰默然不语,他知道那幕僚所言不假,若他当初直接杀了赵熙,登基称帝,就不会有今日无穷后患。
这些年,府中幕僚们也提过无数次,红颜祸水留不得。
他这样的人,是不能给自己留软肋的,只有什么都能舍弃才能什么都可得到,何况他的身后还背负着千万人的性命。
可别说是她了,甚至因怕她决意与赵熙同生死,他连赵熙都不敢除去。
他能以天下为棋局,偏偏与她对弈,步步错,全盘输。
那些刺客如何会知道他何时回京,知道他的行程,又布好杀招,与她都脱不开干系。
他又哪里不知道呢,这么多年了,无论是在当初他出征塞北时她截断粮草,还是在宫里设下陷阱,他一次一次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可这样的纵容居然都能成瘾。
夜里睡在她身侧,竟要比在军营里还警觉,总不敢睡得太沉,怕她一支珠钗就刺进自己心窝里,所以也从未有过梦。
可哪怕她只是将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只是看着她好好坐在碧影窗纱前,鬓侧一朵海棠滴露,都是他的岁月静好,都让他欢喜得近乎惶恐。
能怎么办呢,已经这样了,昨日终于决定狠下心,让人将她送去刑部,可就在看着她的背影走出院门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扶我起来,”他虚弱地道,“我亲自去接她。”
6
刑部的人并不敢真的对她用重刑,可她本就中了毒,刑讯开始没多久就撑不住了。
顾琰看到她的时候,她躺在草堆上,像没了生息,他慌忙跑去抱起来就往外面冲。
“太医,给我叫太医。”
西苑里灯火如昼,她却一直昏迷不醒。
底下的人来报说赵熙找着了,他却恍若未闻,只坐在榻边守着她。
没人知道此刻他心头的恐惧,就像没人知道这些年他一路走来,走到如今的权倾天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她,在宁王府的后院,那时她才十二三岁的年纪,跟着一群丫鬟踢毽子,他从一侧的长廊行过,终是忍不住好奇,偷偷瞥去一眼。
她抬脚往后一勾,那毽子就从头顶飞过,她的笑声也远远传来。
身侧传来好友揶揄:“怎么样,这个未婚妻可还入得你的眼?”
他转头正欲答,后脑勺一疼,就听见她一声惊呼,转头就见她笑着道:“对不住了小哥哥,我这毽子没长眼睛。”
说完,又打量着他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他竟窘迫得不知如何答,直到好友笑着出声道:“他姓顾,回首一顾的顾,大秦第一将门,和宁王府有姻亲,前几日到西京来做客,妹妹你猜他是谁?”
“顾琰,”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明明还是个小丫头,却倨傲得仿佛不将他放在眼里,“你就是顾琰啊,你跑到我家后宅来,莫不是想看看我丑不丑?”
他与她的亲事是自小就定下的,他随父亲去西京做客,才第一次见到她。
他跟她兄长曾一同在京中讲武堂入读,是多年好友,带他去后宅自然也是故意的,出来时还扶额道:“我妹妹这性子,以后有得你受的。”
然而再一次见她,就已是在十年前的西京,他第一次随父出征。
那时圣上削藩,逼反诸王,朝廷出兵镇压,剩下的最后一个异姓王就是镇守西京的宁王。
攻城前,父亲将他叫去,说宁王父子是保不住了,只让他将她找到,趁乱带走。
他找遍了整个宁王府,最后竟是在厨房的水缸里找到她的,盖子一揭,对上的就是一双大眼,没有一丝惊恐地看着自己。
他抱起她上了马背,一路飞驰,西京城在身后被战火淹没,天上飘起纷纷扬扬的雪来,她缩在他身前,一声不吭,温顺得令人心疼。
可她已然记不得她了,他听到她微弱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姓顾,”他轻轻答,“回首一顾的顾。”
7
后来,父亲将她安置在西山的别院里,因害怕被人察觉,一应衣物都是母亲亲手置备的,由他赶车送去。于是,她成了顾家最大的秘密。
他大约半个月会去一次,车上装着新衣,首饰,各式所需,而往往只要将这些东西交予管家,很少能见到她。
直到有一次,她突然跑出来,一身素衣,头上没有半点珠饰,只编了条乌黑的辫子,睁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望着他问:“下次能不能带几本书来?”
“你写个单子给我。”
她又匆匆跑回,再出来时,递上一张纸,上面秀气小楷,散着淡淡墨香。
父亲是武将,家中藏书甚少,她写的那些书名又偏,全是他听都不曾听过的,于是只能跑到书市上去找,总要西市东市寻遍,才能找得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