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缓缓降落的时候,我似乎还没缓过劲儿来。
时间显示告诉我,时间已经过了五个小时了。
感觉倒像是一辈子。
在过去的五个小时里,我一直把头靠在飞机的舷窗上,眼睛半睁半闭,脑子里思绪翩飞。
大概是我在过去的五小时里表现得实在太过乏味,那个本应该看守我的人已经酣然入梦。
那是个相当年轻的小伙子,估计比我小个七八岁,活像个晚熟的高中生。
他的样子差点让我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高中时代,眼前的这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一场非常刺激,又注定永远不会发生在现实中的梦。梦醒,我会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枕着没有写完的作业,身边全是熟悉的人。就连吹在脸上的风,都是年轻而充满希望的。
只是对我来说,安定祥和的氛围总是维持不了太久,随着飞机落地,莫家当家带着几个人出现了。
他已经换了衣服,气色已经缓和了一点,看来伤口对他的影响并不大。看到我还瘫在座位里,露出了一个非常不满意的表情。
“起床了,该干活了。”
他拍拍我。
这次拍的是脸,不过用的力气跟打耳光也差不多。我几乎是立刻被迫清醒。
我也奇怪了,为什么这种人总是能准确地感知到对方是否心虚,难道说这也是成功人士的要素之一?
没等我做出进一步反应,那个睡着的小伙子也被拍醒,旁边的两个人立刻解了我的铐子,把我架起来,把我往飞机下拖去。
“等等……”
我不得不叫个停。
“又有什么事?”
他不耐烦地回头。
“在下飞机之前,我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交待一下。”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的确有了一些重要的推论。
这些推论和莫菱的直接关系并不大,但是对于我们此刻的安危却是极为要紧。
“在你即将降落的地点,你有没有足够的防御可以抵抗大规模的进攻,我是说,非常坚固的那种?”
莫回首一惊,显然没想到我会从这个角度切入。
“这是我们莫家的实验基地,一般来说不会有外人进入。”他坦然回道,显然对于自家的防御系统很自信。
“一般来说?我觉得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在一般情况之内了吧?”
我立刻反问。
他不置可否,沉吟一会儿,叫来了身边人。
“我们身边只有这么多人,再加上空姐和驾驶员,一共八个人——当然,你这个小犊子不算。”
余光里,我看见金发空姐撇了撇嘴。即便是浓妆之下,两个大黑眼圈也几乎呼之欲出。赶快下班回家是她现在最迫切的要求。显然,她对于情况的严重性一无所知。
把这种局外人拉入危险之中,是及其不负责任的。
“我要说出我的推论,但是你可千万别觉得我在胡说。”
莫回首没答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把手下暂时驱走,算是答应下来了。
我使劲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如果没有猜错,在我被莫家强行带走的那一刻,我们所有人就算是入了局。
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莫菱的失踪很可能是那个吴老师口中的神秘力量所为。
我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个遍,实在无法接受莫菱是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失踪的。
考虑到那姑娘一身本领,不太可能是让小毛贼或者仇家绑了要赎金。否则,她老爸也不可能这么久都收不到勒索消息。当然,被人直接杀害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只是我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如果真的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倒宁愿她死在莫家势力的斗争之中,而不是随机的暴力之下。我无法想象莫菱是被一个残忍的连环杀手所杀,就像是对待街上的任何一个女孩一样。可是那是莫菱,文武双全,世间罕有,背后还有庞大的家族支持。我不愿意相信她会有那样的命运,即便那是事实,我也会不断地催眠自己不去相信。
也许,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同病相怜吧。
而且莫回首也一定早想到了这种可能,他之所以大费周章把我绑去给他调查莫菱的失踪,他就应该掌握了她还存活在世上的消息,只不过一直没有对我透露。
莫菱很有可能还活着,只是被人扣押住了,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才会放出她已经被人擒获的消息,再用她的性命来要挟莫家做什么事情。
至于要挟他们什么,我可以大概猜得出来,胁迫的事情极有可能和联合会或者我们张家有关系。
说得夸张一点,那些人很可能用莫菱要挟莫家把联合会连根铲除。
说起来也真是一报还一报,当初我们也是这么计划来着:抓住莫菱,要挟莫家。
只是,我们双方到底都入了别人的局。
而且,到现在为止他们很显然把我们玩得团团转。就连莫回首这么精明的人,都没有看出来事情有异,所以事情更加复杂。
我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语言去描述这种情况,又唯恐莫回首会一时激动做出什么事来,吞吞吐吐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到底要说什么?说明白点,词要达意懂不懂?“
莫回首频繁地查看手表,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我要是再不把话说明白了,他应该马上就会一脚把我踢出去。
我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不断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再犹豫。
“刚才,吴老师跟我说了一件事情,你有没有兴趣听?”
“你说吧,那个姓吴的我心里还有点数。”他叹了口气,也非常无奈。
我咽了咽口水,方道:“吴老师说,他觉得之所以我老爹开始对你们赶尽杀绝,是因为受到了某些势力的挑拨,也就是说,张家和莫家之所以反目,是因为受到了外部势力的干涉。”
“势力?”
“说白了,就是有人在挑拨我们自相残杀,最好两败俱伤,莫菱应该是被那些人控制住了。”我很快地说完这句话,随后观察他的表情。
他震惊了两秒,随后恢复常态,问:“所以?跟我们现在不下飞机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我死命地活动了一下脖子,“我们来做一个最坏的打算:既然他们能准确地把莫菱捉住,那么他们应该是早就摸透了我们的所有行为,换句话说,咱们所有人都在他们掌握之中,如果咱们现在下飞机,估计很快就会被追踪,还有更坏的可能……”
我指指窗外,“他们很可能已经集结在外头,把枪指在莫菱的脑袋上,要你弄死我。”
“咱们”这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对于我和莫家到底算不算同盟,我没有做出更多的思考。我只是本能地觉得,对于救莫菱这件事上,我们至少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他先是用非常怀疑的目光把我打量个遍,然后终于露出了一些明白过来的神色。
“你小子,不会就是不想为我干活吧——或者单纯是怕死?”
“我干不干活其实无所谓,问题是我们都已经入了套,我们再做什么都是在别人的监控之下,这样你不觉得很被动吗——”
莫回首对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他皱着眉头认真地思索了片刻之后,突然道:“不对啊……如果说最有可能绑架菱儿要挟我的,不就是你们吗?”
我顿时心里一寒,刚才的话全白说了。心里一急,头也一阵一阵地疼。
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我。
他之所以把我找来不是为了信任我,只不过是为了利用我的能力,胁迫我为他们做事。
我也是真的傻,傻到会相信他们真的会把我当作自己人看,现在看来,就算我帮他找到了女儿,他不杀我就算是开恩了。
我活了三十年,终于开始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怎么就这么难?
不过我还是要把话说明白。
莫回首这家伙的话虽然很难相信别人的话,但是不至于顽固到摆在眼前的事实都不信。
无奈之下,我拉起舷窗的遮光板,让他往外看。
其实这是非常冒险的举措,但是事到如今,为了能把这个头脑顽固的老东西弄上了道,我也只能铤而走险。
外边早就被人团团围住,粗略看去,至少有一两百人的队伍,车子大概有十几辆,估计全都装备武器。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莫回首也看到了那几个人,脸色巨变,一下子就把我扯住。
好家伙,这下真的说不清楚了。
--
莫回首把枪顶到我的太阳穴上,咔哒一声卸下了保险。我脖子立刻僵硬了起来,冷汗不自觉地开始往外冒。
虽然之前已经经历了很多乌七八糟的冒险,但是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让人用枪贴着肉指着。
看来我还真是天生的胆小,而且胆子还练不大。传闻中我老爹那种杀人不眨眼的脾气我到底像到哪里去了?
“喂,姓莫的,放了我们少爷……”
喊话的正是老杨。
一个多月没见了,也不知道他们都忙什么了,有没有想念我?咳,想念有什么用,现在他真的要害死我。
我心里一热的同时意识到了危机真的来临了。
这下真的是生死一线。
姓莫的现在肯定彻底误会了。从他的表现来看,他对于联合会的几个面孔非常熟悉,知己知彼他肯定早就做到淋漓尽致了。老杨等人的出现,彻底把他对我的信任打得粉碎。
以他的自负,他这辈子是不会再相信我了。
不过也奇怪了,联合会会在短时间内纠结起这么多人马?
再说了,外边这么大的阵仗,我也无法判断是否全是联合会的人。联合会有这么多人吗?一个杀手组织?
面对喊话,莫回首没有做出什么回应,只是把枪在我身上努了一下,算是回答。
“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但是我们一定要保证张若鱼的安全。”
“把我女儿交出来,否则免谈。”
他也急了,对着嚷起来。
对面的人群陷入了小范围的讨论之中。实在是距离太远,我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我要是有罗杰的听力就好了,或者罗杰现在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也真是佩服我自己,这个关头还能胡思乱想。
只见对面像是很快有了结论,老杨再次架起喇叭,道:“你把他放下,莫菱的事情可以慢慢谈,我们这么多人,你跑不掉的。”
该死!
这下更不好办了。
老杨这家伙脑子还真是缺根弦,竟然看不出来这姓莫的从来吃软不吃硬。混到了这个身家,又到了这个年纪,他更加不会被这种话轻易吓住。更何况他现在一门心思认定是我们弄走了他的女儿,搞不好他认为就是我策划了这一切。莫回首对人的判断虽然不一定准确,但是一旦下了结论就很少会被动摇,这是自负的人的通病,也是身居高位之人的普遍特点。
而且现在信息不对等,对面估计不知道此刻莫菱已经失踪,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莫回首这么说的意思。
“我说了多少遍了,莫菱失踪跟我们没关系。”
我不断地小声解释,即使知道这无济于事。
“你可闭嘴吧!”
莫回首把我勒得更紧,几乎要把我肺里空气全部挤出来,“你们姓张的嘴里就没一句实话,我再信你们一次我就……”
他没说完,显然是一惊。
我也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对面的人群突然分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由于距离实在有点远,我看不清那女人的具体长相,只能大概看出她身材很高,曲线玲珑,穿着一件深色风衣,里面套着一件深色的绒线衫。
她走出来的时候,人群自觉肃穆,周围只有风声,还有郊外夜里的那股彻骨的凉意。
我离得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震慑人心的力量。那是一种在普通人身上绝对找不到的气质。
被震慑的同时,我还感到一丝异样。
女人一步步地往我们的方向走来,仿佛她是个大杀器一样被祭出来了。
直到我差不多看清了她的面貌:那是个中年女子,年纪至少在四十五岁以上,不过保养得很好,尤其是身材苗条更显得年轻。
同时,莫回首也看清了她的长相。
“坏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声。
我立刻察觉到气氛陡然生变。
他居然怕这个女人!
只见他把我撂下,踉踉跄跄地往驾驶舱的方向跑了几步,随后大喊:“快升空,往回开!!”
我愣在原地,全然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莫回首居然怕她!而且到了这种地步!
她是谁?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吗?还是被请来站台的??
不过看姓莫的那样子,这女人该不会是他的前任老婆或者现任老婆吧?那可就有点好玩了。不过这人是个浪子,就算老了也是个老浪子,不至于被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女人吓得这样。
更有可能是,他对于这个女人有着深刻的恐惧。那种恐惧几乎可以和失去女儿的恐惧不相上下,为了逃离这个女人,他甚至愿意接受仇家的庇护,在大庭广众之下仓皇出逃。
关于有钱人之间的恩怨,我从来没有兴趣过问。只是这个反转确实有点毫无道理,如果这是一部小说,那么这个作者一定脑子被驴踢了。
飞机再度起飞时,莫回首拒绝了手下的照顾,一个人坐在靠近窗户的座椅上,陷入绝对的沉默。
关于那女人是谁,我估计就算是我怎么问,他都不会答腔。不过看着他这么沮丧,我突然有了点同情心,便尝试性地安慰他道:“我说飞机不能落地吧?”
他先是非常厌恶地瞥了我一眼,随后特意走下座位给了我一记耳光。
--
就这样,在天上盘旋了十来个小时,我再次回到了之前的那所庄园。
吴老师还是在迎接我,不过身边已经多了很多荷枪实弹的保卫。
我们很快被保卫团团围住,莫回首被乖乖地缴了械,见此,他身边的人也都乖乖地交了枪,被带下去看管起来了,就连驾驶员和空姐都被人带走了。
吴老师面无表情地走过来,问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挨打。
我估计我脸上的巴掌印估计非常引人注目,便也没做否认,只是说身体还可以,就是头疼还是厉害。
他点了点头,随即对莫回首说:“我们需要谈判。”
莫家当家居然头一次流露出一丝失败者的气质。
他没说话,只是苦笑道:“全听你的,刚才受了点刺激,我还有点没缓过来,另外——”他指指自己的后背,“身体也有点小状况。”
“我知道了,不必担心。”
吴老师一挥手,立刻有人扶着莫回首走了。
我猜他是被带下去包扎伤口,因为血迹很明显地在他新换的外套下扩散了,就连在夜晚的光线下都无法忽视。
莫回首走后,吴老师很快扶起我,小声道:“他的伤很严重,这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我点点头,算是回复,不过看上去他也没在等我回复,只是注视前方,时不时地小声指点一边忙来忙去的工作人员。
也不知道是不是夜深了,而且刚刚下过雨,小花园里花香十分浓厚,像是把人生生包裹进去,但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恬静。潜意识里,我感觉他似乎对于我们的回归了如指掌,为此他还做出了十分详尽的应对措施。
刚才我们下飞机时,显然他们早已提前列队迎接,就连飞机要降落的地方都提前打扫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过来访问呢。
那么那个把莫回首吓走的女人也是他的安排吗?如果是那样,我该怎么应对呢?
吴老师一路无话,只是把我拉得很紧,不过力道一点也不过分。我们很快进入之前的那个房间,我再次被安顿在那张橡木床上。
虽然只离开了大半天的工夫,房间里的陈设没变,但是氛围已然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刚刚装好的防弹玻璃还有窗口的监控摄像头。
马上有医生给我检查身体,对着我研究了一溜够,随后给我很仓促地补了两针。
那打针的大夫手法相当野蛮,也不知道是哪个野战医院的手艺,打针跟扔暗器一样狠辣,但是两针下去我立刻觉得头部舒缓了一些,情绪也安定了下来。
“你的身体不能再经历颠簸了。”
吴老师还是坐在之前床边的那个座位,对我郑重其事地说,“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你不能离开这里半步……关于安全的问题,你可以放心,这次我们已经把安保加强了数倍,除非他们下决心把这里夷为平地,刚才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第二次。”
吴老师说着,脸上仍旧看不出情绪。
我很难想象他经历过什么,是什么样的经历会让一个人拥有如此淡定的情绪和清晰的思维呢?
“这算是一种软禁吗?”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问了一句。
吴老师的表情有微微的凝固,不过还是很淡定,道:“这当然是一种监禁,不过是为了你好。”
我玩味了一会儿他的话,实在不愿意不相信有一种微弱的可能性是确实存在的。
本能地,我无法容忍这种可能性存在,哪怕它的概率非常小。在我的底线思维里,吴老师这样一个人只能站在我这一边。
“我想,我在这里不光是为了疗养吧。”
“你的第一要务还是恢复健康——当然,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接下来的工作我都有安排,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可以随时找我商量……”他开了门就要走出去。
“等等,现在就有问题——“我连忙举手,”莫菱失踪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
吴老师回头,“已经知道了。”
“她的失踪,咱们有没有掺和进来?”
在吴老师的气场之下问出这种话是需要胆量的。
“这种事情现在还是不要讨论了,”他冷冷地回绝,“我现在要跟莫家当家谈。”
“我也要去。”
吴老师猛地回头,嘴已经抿成一条线,脸色也暗沉了几分。对于一个极度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应该算是情绪爆发的临界点了。
“若鱼,我希望你能无条件地服从我们的安排。”
“不好意思,我都不认识你。”我冷冷地说。
“我们确实认识的时间不长,只有一个多月而已,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无条件信任我——”
“对于我是十几个小时,过去的一个多月,我只清醒了十几个小时。”我很不耐烦地打断,眼皮已经沉重起来。
“如果你非要这么讲,那么对于我来说,是三十年,从你出生起我就密切地关注着你……”
“你……你这么说完全是强词夺理……”
我嘴上还说着,眼睛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合上了。
我还想想出什么诛心的话还击,却已经是一只脚踏入了梦境。
唉,又着了他们的道。
刚才一定给我注射了什么让人快速入眠的药物,等我醒过来,我一定要……
我一下子就陷入睡眠,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被人用非常野蛮的方式推醒。
我勉强睁开眼,看见一个人形的东西盘踞在橡木床的床帐顶,正在观察着我。
--
我甚至没来得及判断我是不是需要尖叫,那东西对着我的要害就来了。
忘了交代了,这架床非常高大,其体量超过我生平见过的所有的床,比中式最豪华的南京拔步床还要高很多,差不多是那种纪录片里古代欧洲王公贵族睡的制式。
靠,难道这床显灵了,被我这个平民百姓睡了,感到不服气吗?
那东西虽然来势汹汹,但是被我下意识地一闪,它就扑了个空,落在一边,很快被床的弹性弹到地下。
那东西一到了地下就像瘫了似的,匍匐在地上,四肢乱划,发出长指甲和地板摩擦的声音,让人听了不适。
我乍着胆子去看,但是周围实在是一片漆黑,我对这房间的布局也真是不熟悉,摸了半天才摸到台灯开关。
我打开灯,那东西却不见了。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下床,怎奈腿脚实在不听使唤,没走出半步就栽歪到一边。同时,我看见窗帘后面似乎有东西在动,身后有一丝呼吸声。
这东西盘踞在床顶,所以刚才推我的那个人是?
“又来了。”
我身后有人低声嘀咕着。
我猛地回头,只见一个人以一个同样的姿势半趴在地上,几乎就贴在我身后。
紧接着,他以一个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了窗帘后面,捉住了那个东西。
月光照进来,我看见那人穿这个白大褂,竟然是刚才给我打针的那个医生!
那人的语气很不耐烦,但是没显出任何的惊慌,我有点放心了。
“这是怎么了?”我战战兢兢地问。
“发了梦魇……对了,忘了介绍,我叫林越深,刚刚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他头也没抬,把那东西直接夹到胳膊肘下边就要走,轻松程度不亚于夹一个大娃娃。
我才看清那是陈尔萌。
“等会儿!”
我追上去,叫了声停。
他回过头,眼中还是显露出很不耐烦。“干嘛?”
“她……她是我女朋友……”
“你……”他惊讶了半晌,看了看胳膊肘下边的陈尔萌,“原来你跟这东西是男女朋友关系,怪不得大半夜地她要找上你……”
说着他还笑起来。
这一笑彻底把我给惹急了,我立刻反驳道:“什么叫东西,她是个女孩好不好,放尊重点,否则我可真不客气了。”
“好好好,尊重尊重,我这人最尊重妇女了……”说着,他把,“我这就送妇女回屋睡觉,然后给妇女的男朋友讲故事。”
他嘴里念念叨叨地转头,显然没把我的威胁放在眼里。
“等会儿……”
“又干什么?”
“你能不能让我再看看她……”
“最好不要了。”这次他冷冷地回绝,“这女的还没有好透,搞不好会把她身上的东西传染给你。”
“我知道,但是她现在的状况如何,什么时候能痊愈?”
“不好意思啊,我是个医生,我只管治病,不管算命。”
“医生?没听说过医生还兼任安保的……”我很不客气地反击。从刚才到现在,这家伙的话没一句正经的,他这种态度实在让我怀疑他的身份。
“当然,病人的人身安全当然算是医生的职责范围之内。”
“你打针那水平顶多算个实习护士,还是不及格的。”
那人微微一惊,随即冷笑道:“观察得挺仔细,不愧是张家人——不过,你还是自求多福的好,你现在要面临的局面需要非常大的精力和体力,这个庄园是在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休养生息的地方,还不赶紧睡觉,你再不睡觉,我可就不客气了……”
看着他面露狰狞地比划着要给我打针,我心里还真的有些发怵。
我十分听话地上了床,几乎是马上就睡着了,日上三竿才起来,吴老师已经等在床边。
我下意识地往右边看,莫回首居然也在.只不过这次,姓莫的好像没被拷着,他半躺半坐在安乐椅上,仿佛在闭目养神。
“若鱼,起来了,感觉怎么样?”吴老师递给我一杯水,并且端上了早饭。
短暂的寒暄之后,吴老师简要介绍了今天的安排。
原来,勒索信终于到了。
--
视频里的场景是个非常干净、没有任何陈设的房间,莫菱出现在这个房间的正中间,对着镜头说自己现在被囚禁,请自己的父亲赶快到某某地点去交接。视频很短,莫菱的话也没有太多可以研究的余地。整个视频里,最惹人注意的是她身体上打着大片的马赛克。
起先我非常奇怪,紧接着才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一瞬间,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莫菱竟然被人裸体拍下了视频。
这些人为了不让视频里有任何的线索居然出了这么阴损的主意。
为了避免尴尬,这视频拿给我看之前已经做了打码处理,不过,终究是有人看到了……
整个过程,莫回首都没看我们,一直盯着壁炉发愣。
作为一个父亲,他一定是快要崩溃了。
视频播放结束之后,吴老师立刻把视频关了,轻声告诉我,“我们已经把她在视频里说的话都打印成了文本。”
我也松了口气:这样我就没必要再去反复研究那段视频了。
“首先,你从视频里能看出什么端倪吗?”
我搓了搓脸,镇定了一下,脑子却还是一片空白。
首先,视频是在非常严密计划下拍摄的,目的就是不让我们找到任何可以追踪到他们的蛛丝马迹。莫菱在视频里说的话自然也是那伙人授意的,不能多透露一个字,同时要把信息转达清楚到位。
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为什么他们选择现在这个时间才放出这个勒索视频。
难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我往莫回首的方向看了看,他还是没有看我们,执着地看着窗外。
“喂……”
我尝试性地跟他联络联络感情,却被吴老师拦住了,他用眼神示意我暂时不要去打扰他,小声问:“你暂时没什么发现?”
“没有。”我摇头道,“而且,我有一个疑问,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我是说为什么他们选择今天才发布这个视频?据我判断,莫菱应该已经被囚禁很久了。”
吴老师低头想了想,然后叫来了身边的秘书,交待替他查阅资料。
同时,我脑子在飞速地运转,
“吴老师,我把手头现有的一切资料都查了,今天实在没什么特殊的,甚至连一点线索都没有。”过了大概二十分钟,秘书敲门进来汇报。
吴老师和我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候,莫回首突然插话:“今天,是那件事的十周年。”
--
莫回首很艰难地在安乐椅上,喝了一口递上来的温水,才开口道:“十年前的今天,我在一个拍卖会上买下了一件东西,结果,那件东西给我们莫家带来了很多麻烦。
“你买了什么?”
“哼,那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我爷爷辈的人从玉矿里采出来一块带水胆的缅甸玉,成色据说是几十年间最好的,请了当时最有名的玉匠雕成一个玉璧,本来想做个传家宝,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盗了,五十年后才出现在一个拍卖会上,我小时候对那东西印象十分深刻,长大了也一直惦记着,所以一得到消息就赶去拍卖会买下了,再加上莫菱十岁生日快到了,她过了这个生日就要被送出国读书了,我把玉璧买回家算是给她庆生。结果,在莫菱生日会上突然出现了一拨人,说什么要把那东西买回去,还说什么无论开多少价都付得起,而且是当场交钱,我当时就急了……”
我能想象得到场面该有多尴尬。
莫家是个大家族,有的是人,可是来的这拨人虽然人不多,但气势却压倒他们一头。在场的很多人居然都不敢上去理论。
莫回首说他差点以为是我们张家派去的人让他难堪的,但是一想我们那么穷,哪有那种闲钱,便打消了这种想法,我听了直翻白眼。
他请了那为首的女人去自己的书房里谈话,那女的却不去,只说自己就是来要东西的,不接受任何谈判,态度十分冷硬。
莫回首这下翻脸了,毕竟是枭雄本色,掏出枪来就对着那女的,女儿抱住他的腿哭着说不要,他也一下子甩开。
事实证明,这伙人是真的来者不善。
女的被枪指着,毫无惧色,倒是冷笑了起来,
“结果我跟这个人就结了梁子,在之后的几年,她几次要夺回玉璧,甚至几次要暗杀我,每次都是就差一点点就成功了,而且她放出话来,只给我十年的时间……”
“所以你怕她吗?”
他猛地回头看我,脸色露出几分尴尬。在场的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这话的意思:我是在问他,那女人是不是就是刚才在停机坪上见到的那个。
莫回首冷笑一声,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当然怕,这女人简直是魔鬼,而且要不是我走运,我早就死在她手里多少回了。我死了倒没关系,只是现在菱儿还没回来,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之后呢,那玉璧一直还在你手里吗?”
莫回首苦笑道:“你说呢?”他指指壁炉的方向。
我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壁炉上方,一个紫檀木的支架上,一块雕琢精美巴掌大的碧玉正闪着微光。
我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据我对珠宝玉器微薄的知识,一个满翠的手镯市价就要一千万了,巴掌大的一块,真的是有市无价了……
真想不到,我这种从小吃不饱穿不暖的孩子还能跟这么值钱的东西共处一室这么多天!
“姓吴的,我都要死了,你还是不愿意告诉真相吗?”
一边,吴老师紧抿双唇,眼神闪烁。
--
“你现在不需要知道那个玉璧的事情。”
现在算是午休时间,我也终于被允许从卧室里出来,来到一楼的大餐厅和吴老师吃午饭。
吴老师午餐吃得很少,甚至还不够我一顿早饭的。
在他整个进食过程中,我的话基本上没停。真的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差跪地祈求了,但是他擦擦嘴,只撂给我这句话。
莫回首刚刚被人抬走了,他的伤非常不妙,而且他似乎还有别的病,加上年纪大了,竟然有可能挺不过来。
必须找到莫菱。
是他失去意识之前,用最恶毒的语言逼迫我发下的毒誓。
“我们面对的敌人是非常大的一股势力,但是……”吴老师看了看莫回首的那间屋子,“如果他真的倒下了,我不确定他们真的会放过张家、放过联合会,我们要是受委托寻找莫菱,就是明着跟他们作对了,这样的后果你想清楚了吗?”
我心说你这话怎么不早说啊?搞得我被迫答应下这么后患无穷事情。
“不管怎么说,那女孩还是不能见死不救的。”
吴老师没回答,只是用餐巾擦着碗碟周围,其实那大理石桌子干净得要命,根本没什么可擦的,看上去应该是他的习惯动作。
沉默一会儿过后,他缓缓地说:“当然可以救,但是不能以受莫家委托的名义——从现在开始,你要接受莫菱已经是张家的一份子,否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我都不能控制。”
“我不懂……”
“你确定你不懂?”
他眼神闪过一丝锐利。
突然的反问倒是让我吃了一惊,他的下一步不会是……
我用眼神去询问他,他很快就会意地点了点头,道:“你没猜错,先下这是我们唯一的自救之法。”
他的意思是:张家和莫家从此成为了一回事。那股势力再也无法挑拨我们两家。
我是绝对没有信心统领莫家那样的家族的,我甚至不能确定我还能不能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张家的男人。
从吴老师的态度来看,这算是历史的必然。
我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在椅子上一动都不能动,巨大的压力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降临了,压得我几乎窒息。
“莫回首如果真的死了,那么莫家就不复存在了。”
吴老师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起这句话,声音轻得像是在耳语,随后就离了餐桌。
那之后一连几天,他没再见过我。
莫菱交接的日期就在四十八小时后,我不知道在那之前,我还能翻出什么波浪。
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干成。我除了躺在那张远古巨床上发愣之外就是在研究壁炉上的那块玉璧。
我在某个时间听到了直升机升空的声音,然后又是直升机降落的声音,我知道莫菱应该是安全回来了,但是从心底里我却不能面对她。
那个叫林越深的医生兼保镖一直守在我的门外,除了每天对我扎两针之外,没有任何交流。
我估计他对我加大了剂量,每天我都要睡死过去至少十二个小时。然而充足的睡眠效果显著,我的伤很快痊愈,头发也长出成了板寸。
差不多是一周之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我被带往莫回首的病床前。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我和莫菱两个人。
“我都跟他说了,他同意了。”
一旁吴老师轻声解释,说完就走到了门口,似乎是不愿意打扰我。
我看了看莫回首的样子,他脸上完全没了血色,呈现一种病笃的青灰,我见过我老爹临终的模样,心里知道他也即将告别历史的舞台了。
虽然这老头子为难过我,几次差点把我弄死,但是作为一个晚辈,我也必须在这个时候表示一点尊重,我挨着莫菱蹲下来,一面握了她胳膊一下。
莫菱一直盯着她父亲看,脸上却没有一点悲伤。人在巨大的打击之下,会呈现一种木然的态势,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内心早已崩溃。
莫回首虽然已是弥留,但对于我和莫菱并肩蹲在他床前表示很满意,居然还挤出一丝笑容:“我打拼了一辈子才有今天的基业,万万没想到要被你这个混账小子接盘了,不过我也管不了了……只有最后一件事不放心……“他拉拉莫菱的手,对我道,“不如你就娶了菱儿吧……”随后闭上了眼。
在我不知所措之间,他又睁开了眼,对我一笑说:“说着玩的。”
然后又闭上了眼。
这一次是永远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