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章临之,是在长姐的葬礼上,他一身素白衣裳,不是丧服胜似丧服。
嬷嬷告诉我,他是阿耶阿娘为长姐千挑万选的夫君,出身西北章氏,允文允武。
我趁着哭丧的人多且杂乱,甩掉了身边婢女,跑到他面前,问他:“你可曾见过我姐姐?”
他先是有些诧异,在听到我的问话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带着悲悯望着我摇了摇头道:“未曾!”
闻言,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我的姐姐,还未到及笄之年便去世了,本来要与她相携一生的人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是个什么性情。
我走上前拽着他的衣角,抽抽噎噎地问他:“我带你去见见我姐姐好不好,你总该见见她的!”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已不抱希望的时候,耳边传来他低沉的中带着令人信服的声音:“如此,便劳烦公主带路!”
我带着章临之去了瑶光宫,长姐的灵柩被阿耶放在了崇阳殿,长姐的寝宫瑶光宫则被阿耶下令封了起来。
我自小与长姐亲近,在瑶光宫中的日子比在我的玉衡宫中还要多些,我循着僻静的小路带着章临之去了长姐的书房。
长姐自幼体弱,多数时候只能静养,养成了写字画画的爱好,阿耶阿娘怜惜她,一些大家的书画作品都被送往了瑶光宫,就连许太傅都说:“宫室所藏书画,瑶光独占十八,余二归文渊。”
我看章临之似也为这书房的底蕴所惊叹,说道:“长姐自幼体弱,不能像寻常女儿家那样恣意鲜活,只能日日与这些比她年纪还要大的书画作伴,这些书画都是父皇母后特意为她寻来的。”
“昔闻晋阳公主善书画,一幅诸子学堂图画得惟妙惟肖、童趣盎然,想来公主亦是个天真乐观之人。”
我听到他说阿姐天真乐观的时候,突然恍惚了一下,我大概多久没有见过阿姐开心的笑了呢,两年多了吧,自从父皇送烟容姑姑去北辽和亲以后,阿姐就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浑身的鲜活,一日比一日衰败。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阿姐从不让我碰的檀木小箱子,里面只有一幅画,漫漫黄沙下,一身凤冠霞帔的女子对着身穿大齐军装的将士们盈盈一拜,女子眼神坚定,而将士们却纷纷掩面垂泪。
这是烟容姑姑和亲时拜别故国时的场景,从西北传到了长安,从民间传到了大内,每个有血性的齐人都为送公主去和亲而奋发图强想着有朝一日能用更加盛大的仪仗将公主迎回来,只有阿姐愧疚良多,只因兰陵公主独孤烟容是父皇选中的替阿姐去和亲的人。
我知阿姐心事,可却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让她如此地放在心上,以至于自己抑郁而终。
“诸子学堂图被父皇藏在了明章殿,公子怕是见不到了,这幅大漠红颜,是长姐画的最后一幅画,章公子可要看?”我将大漠红颜图放在桌案上,问章临之。
他点了点头,走上前来,待看到画作,眉目愈显沉重,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说了句:“何至于斯!”
我望着他有些发红的眼眶,有些不忍,却仍是坚定地问他:“我和你说说我姐姐的事情吧?”
他眼中有明显的抗拒,却在望向那幅画作的时候软化了态度,说道:“绥阳公主真是好一片姐妹情深。”
他语中带了些微讽刺,诚然此事我有些得寸进尺。他虽与阿姐有婚约,可这婚约不是他求来的,而是阿耶圣旨御赐的;订婚两年,他与阿姐未曾蒙面,阿姐的葬礼他能以夫君之礼戴孝而来,已算厚道之人;可我为了他能多记住阿姐一点,一直裹挟着他走进我对阿姐的回忆里,对他属实不公平;毕竟他与阿姐未曾相遇便是天人永隔,对于阿姐,他知道的越多伤心便越多。
我对他重重一稽,说道:“抱歉,章公子,是我逾矩了,君本是局外人,的确不该为此事再徒增烦扰;想来,此事亦不是长姐所愿。”
“既如此,我带公子回前殿去,今日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公子海涵。”既是我做错了,认错便是,阿耶阿娘就是如此教我的。
“公主若要弥补下臣一二,可否将这幅大漠红颜图送予我?”
“章君可否告知,为何要这幅画,你明明.......”你明明不想与我阿姐有牵扯的。
“晋阳公主所画这幅兰陵公主出塞图,让我等男儿汗颜不止,对于兰陵公主出塞一事,山甫先生曾作诗云‘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边疆战事本与两位公主无关,却使得两位公主一位远嫁他国、一位郁郁而终,实在是叫我等男儿捶胸叹息。这幅图我想将其挂在竹石书院内,让它鞭策着西北学子承担起家国兴旺重担。”
“若是如此,此画我便代长姐赠予竹石书院,惟愿竹石书院能为我大齐培养更多栋梁之才。”我取出长姐的印章,将其印在画作上。
“乐生.......”章临之念出这个名字,竟是出奇的好听。
“这是父皇为长姐取得乳名,想她能欢乐此生;后来又被长姐用做别号,她常说,虽病且弱、仍乐此生。”
我小心将画作封好,双手交予他,他躬身接下,说道:“谢乐生先生所赠。”
我顺着来路将他送往前殿,待要分别时,听到他说了一句:“公主,不用事事都放在自己肩上。”
我与他仅仅只有短暂的交谈,他却能看得如此透彻,种种事情我大概是放不下的,谁让我是阿耶阿娘的阿固呢,我要护住我的亲人啊!
我第二次见章临之,是在八年后,和亲北辽的兰陵公主魂归故国,被葬在西北的怀英山上,与十年前战亡的将军顾怀疆比邻而居。
我特地从长安赶往西北,只为亲送兰陵公主安葬。
此时的章临之已近而立之年,却仍未娶妻,我与父皇都有些愧疚,为此父皇也曾下过旨意,让他不用在意他与长姐的那桩未了婚事。
我则愧疚于不该让他与长姐有牵扯。
此时见他,我更是愧疚异常,在他转身告退时,喊道:“章先生,请留步。”
可若是让我直接问他还未娶妻,岂不是有催婚之嫌,我思来想后,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我有些踌躇,竟笑了起来:“此时的公主,比之前鲜活了许多,想来驸马定是个有趣之人。”
我还未开口,竟先被他打趣了起来,听他提起杜允,不由得有些羞涩,瞪了他一眼。
随后两人竟都笑了起来,像是多年好友一般。
“我仍觉得我儿时做了一件错事,造成君今日模样,对于此,我真的是十分愧疚,章临之,过去的事,你放下吧!”
“未曾拿起,何谈放下,公主!”
“那你为何还未......”还未娶妻,如此我实在是问不出来。
他闻言有些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说道:“世家之事终是讲究缘分二字,缘分未到,诸事莫强求。”
在之后,我只听说他从族内过继了一个女孩,取名乐阳。
我第三次见章临之,是在天牢,我将匕首推进杜允的胸膛,喷涌而出的鲜血迸进了我的眼睛,烫得我眼泪直流,看到躺在旧草堆上没有一丝生气的杜允,我竟想拿起匕首与他一起走。
这时候从旁边伸出一只手从我手中夺下了这柄匕首,我机械地转过头,便看到了章临之,他已经蓄起了胡子。
我有些疑惑,自言自语道:“为何梦中会出现一个这么老的章临之?”
阿豫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来,拿起手帕为我擦拭脸上的血迹,我抓着他的手问道:“阿豫,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血?”
才十六岁的少年,从怀中取出另一方帕子,展开在我面前,说道:“二姐,你刚才看错了,没有血的。”
“对啊,没有血的,没有血的......”在此时,我选择了逃避,自欺欺人道。
阿豫像小时候一样将头埋在我的肩膀上,不让别人看到他此刻表情,可我还是知道,他此时哭了。
怀中的少年,抬起头来,眼中有着我不曾见过的坚定,他说:“二姐,我带你回家。”
我被阿豫抱在怀中,我才惊觉发现,被我抱着长大的那个小团子竟也能为我撑住片刻世界了。
第二天我在玉衡宫内醒来,侍女告诉我阿耶和阿豫亦在玉衡宫内守了我一夜。
我顾不得穿鞋,便向外跑去,扑进阿耶的怀中。
“阿固,你吓死阿耶了,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可让阿耶如何面对你九泉之下的阿娘?”
“阿耶,对不起,我不知道杜允竟然敢撺掇二哥夺嫡,我做错了,阿耶。”
“阿固,好孩子,这不怪你,是阿耶的错,阿耶没有顾及阿延的心思,阿耶也不该过多疼宠阿嗣,致使他们兄弟阋墙。”
我是阿耶阿娘的第四个孩子,也是出生时最为康健的孩子,所以阿耶为我取乳名阿固,想因为我的到来能护住他们所有的儿女,也因为这,我时常将兄弟姐妹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长姐的死对我来说是一个打击,因为长姐的死,阿耶老了许多,阿娘更是旧疾复发、缠绵病榻,自此我发誓定要花更多心思在他们身上。
我出嫁的时候,大哥二哥已经在朝堂上为阿耶分担政事,阿豫也已经在学堂里跟着太傅们进学了。
我一直以为,大哥和二哥会想小时候一样,同心协力着做着同一件事。
我也一直以为,我选的驸马是一个无心朝堂、志在山水的人。
可我不曾想到,我的驸马竟暗中和二哥走到了一起,而他们的目的竟然是夺嫡;更没有想到,大哥竟然不相信父皇,选择了起兵诛杀二哥。
到头来,我竟是谁也不曾看顾到。
我第四次见到章临之,是在徽宁二年,我下嫁西北章氏嫡次子章羡之时。
西北章氏一直是阿豫新政的有力支持者,可相对于反对者来说,他们还太脆弱,经不起反对者的一些手段。
所以,我告诉阿豫,我要下降西北章氏,以我护国长公主的身份护住阿豫新政的一只有生力量。
起先,阿豫不允,他说他不想再看到我牺牲,他说他想我像其他的公主一样好好过一生,可我记忆中最深刻公主一个是兰陵姑姑一个就是长姐啊!
后来,阿豫没有拗过我,终是允了。
我大概是没有办法不做阿固!
后记:徽宁十年,元熙帝与元成皇后之女,徽宁帝之姐,绥阳护固长公主独孤明仪薨,享年四十二岁,徽宁帝将其陪葬昭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