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芹出生在大雪那天,据说那天是整个蜀国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她就在那天出生了,便得名雪芹。
可是大雪既没有给她美丽的观感,也没有为她带来好运,反而带走了她的父母。
听说她娘本是身体健硕的女子,但那天实在太冷了,那个强健的女人没有熬过看女儿第二眼。而同时,她的父亲也传来战死的噩耗,不是那天死的,只是刚好传到。
生来克了父母,她从来不受欢迎。但由于父母都是大家,也有人给她饭吃,给她床睡,她就这样长到十五及芨。她小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少的,只等到父亲的战友把她接回家,当成亲女儿来养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没被人关爱过。
但是已经晚了,她已经不会感受呵护了,她觉得自己生来就该顶天立地,更像个男子。于是她主动提出要替叔父的儿子镇守边关,女子为将!她更想把那夺了父亲性命的边关拿下,一雪前耻!
镇守边关十五年,今年已经是她第三十个年头了,若是男子,该是而立之年了。可她尚未婚配,连中意男子都没有过,她估计一辈子也就镇守边关了吧。还好,她并不需要任何人关心。
在常年的征战之中,她逐渐变得狠绝血性,能撑起整个边关,不仅敌人对她闻风丧胆,连手下的将士们看见她都会吓得哆嗦。这没什么,她把这当成功勋,这是她数次用命换来的功勋!
她站在风口歇息片刻,轻轻对自己说一句“生辰喜乐”之后就转身回军营,军队少不得主将!
今天是京城那批文弱军医初来的日子,她还要亲自检查。
她最讨厌那些刚从京城调来的军医了,个个柔弱,没有战场的血性,与整个战场格格不入!不过也还好,等到一两年后,这批军医也会变得成长起来,到战场上捞人绝不手抖,这些是她这么多年来见惯了的。
她看到站成一排对着旁边的士兵颤颤巍巍的军医嗤笑一声,男子未必强于女子!
大部分军医还是知道军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的,也穿着玄色衣裳,倒也规矩。只有一个,一身白衣,就像个书生,长的一张小白脸,放在一群大老爷们中间甚为扎眼。
她没见过这么不堪重用的军医,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快步走过去,迎面一脚踹上那小白脸,“为什么不穿好衣服!你以为这是哪里?穿的什么样!”她还没有穿过这么亮眼的衣衫呢!
那个白脸果然不堪一击,一下就被踢倒在地,白衣染尘,泥泞不堪。
她的火气越烧越旺,指着他骂:“下次再让我看到你穿成这样,我让你光着在军营里跑步信不信!在京城里的一个个都是娇滴滴的,来军营至少也要像个样子!”
男人在泥地上挣扎好久,弄得白衣变黄衣才慢慢站起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脱掉已经脏了的外衣,露出一尘不染的白色里衣。
雪芹抬手还待再打,却听男人立刻服软,“将军将军,我出来并不知规矩,是我错了。下次....定不再犯。”他的声音不是她听惯了的很粗的声音,听起来很弱,很低沉,但是很好听,就像玉石碰撞的声音,有些沉闷,但又不粗,她的怒火几乎立刻就平息了。
确实,她今天太意气用事了,新人不懂规矩也正常,何必计较?她不再看他,转身要再操练新兵,“那你自己注意点,把衣服换了,然后找军医看看有没有受伤。”
她脚步很大,脚程也快,已经走了两步远才听到男人似笑非笑的声音,“将军!我就是军医啊!”
她再次加快脚步。
可能是三十岁不算轻了,她反应越来越慢,功夫大不如前了,这是战场上的大忌!拼性命的时候怎能有闪失?可是岁月这东西,光靠苦练是弥补不回来的。她眼看着同岁的手下更加强大,自己却无可奈何地日渐衰弱。
这天,她单独被困在战场,久久杀不出重围,她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了。
经过一场厮杀,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侥幸留下性命。可是也受了重伤,不得不停下修养。
她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营帐的顶棚,很是破旧,她决定好了之后亲自爬上去修。但是胸口伤口很疼,她知道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进来医治,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憋着火才没有下床大骂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军医。
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放弃的时候,终于等到一个穿着黑色衣裳的军医进来了。他轻轻放下药箱,就在旁边的椅子坐下了。
“将,将军....”她听出来了,是那个被她踢过的男人。
她叹了一口气,“过来给我治伤。”
“好好,我进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虽说男女有别,但是医者仁心,我,我,我们都,都别介意!”
她想笑,但是脸上受伤了,一笑就会牵动伤口,会疼,也就忍了。果然是只有新来的才会羞涩啊!
她刚刚到边境的时候,也是这样害羞,不敢和男人一起吃饭,不敢一起说话,不得不做的训练也会红着脸做完,然后自己躲起来哭。只是经过这些年,她心中女子的羞涩已经打磨干净了,无论是训练还是沐浴,她从不将自己当做女子。她知道,只有她对自己狠了,别人才会服气她。
就想着,军医过来轻轻挑开她的衣服。那衣服被血染的黏在皮肤上,必须很用力拔起,然后带起一片血肉,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疼痛了。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将军,和我聊聊天吧。我第一次,挺紧张的。”
“你不是当了挺久的军医吗?”
“第一次给女子,疗伤。”他先把衣服翻开一个角,然后就转身去捯饬身后的水盆。
“战场之上哪有男女?你待的时间还不够久。”她见过的,每一任军医最后都会平静的对待她。
“那可能吧,其实我来了这么久,已经学会很多了,刚来那会儿,见到狰狞的伤口都会想吐。”他拧了一片湿濡的白布转过来。
“你以前没见过伤口?”
“是啊!我以前是看病的,不看伤。”他轻轻把那块湿布按在她的衣服和伤口相连的地方,等着血液融化,那水是温的,挺温暖。
“只看病啊.....”真是娇气。
“是啊,就是那些富贵人家老是会生病。我见过一个商人啊,太过肥胖,走路都不稳当。最后终于只能卧床不起了,然后请了我,我也没办法,只好给他开了些利便的药,哦,还有我还给他开了消磨胃口的药,让他少吃些!”他慢慢撕开她的衣服,温水确实有奇效,血块重新变回血水,衣服在一点一点脱离皮肤,她也感到更加轻松。
她唏嘘着,“不只富贵人家会生病啊!穷人更虚弱,只是请不起你罢了。真是什么都不懂。”
“哦,原来如此。我以为穷人劳作,身体自会强健呢。”他看着皮肤一寸一寸露出,不由地红了耳根。她的肩头皮肤不见光,于是乎身子比脸白了不少,也有了女子特有的妩媚。
“强健之人生起病来才更严重啊。”她母亲还不够强健?
“嗯,有理。等我回去,我要给穷人看病!”他把衣服拉到她胸前,却不敢再动了。
“你有此觉悟倒是不错。对了,你叫什么?”
她听到他笑了,“将军总算想起来了,我叫董毕生,将军叫我阿生吧。”他停顿了好久,还是决定医者仁心,把衣服往下拉到伤口位置。
“唔,这个姓不错啊.....”父亲死去,也没有人为她赋姓。
他冷汗齐出,再也没心思转移注意力了。只能紧紧盯着横贯在胸前的伤口,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往下瞄一眼,明明受伤的不是他,他却已经一身冷汗。“将,将军,我要割掉腐肉了,可能会很疼,你忍一忍啊!疼了就叫出来,我会轻一点的!”
“少废话!我受的伤比你看到的伤口多得多!”哪里来的白脸,竟然还妄想安慰我!
“那,那我开始了啊!我会,会....”
“快开始!少浪费我时间!”
尽管如此,他下手还是很轻,很轻很轻,仿佛她也是一个需要被疼爱的小姑娘。
好像过了好久,久到她快睡着了,她听到他温柔的声音,“将军....”
她想着,不能躺了,要起来练兵,还要重新部署防线,这次敌军险些破了防线,兵贵神速,她丝毫都不能耽误!还有战死的将士们,还要安抚,还有.....
然后她听到他说,“好了,休息一下吧。”
然后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真的睡着了,失去意识之前,她想的只是醒来要好好教训这个耽误军事的小白脸!
这一觉她睡的十分安稳,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上一次这样好像是在?叔父家里的时候?不对,在叔父家中她只想着什么时候能上战场,替父报仇;那是在很小,蒙昧未开的时候?也不对,那时没人护她,她只有终日惴惴不安;上一次大概是在母亲的肚子里吧。
她睡饱了缓缓睁开眼,就看到模模糊糊的一人在她的床头忙前忙后,也不知在做什么,竟然喧闹到了她的床前!但是也幸而有人,她又累又渴,就可以直接唤人端水喝了,她还是伤员,这并不是借等级压制下属!
她还没张口,就看到那人转过身来,手里端着一杯水。水!她心中一动。可能是她眼睛尚未完全睁开,有没有动作,教那人识不清自己是否清醒,他似乎并不知道她已转醒。
那人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手中的水杯,把手指沾得湿了,然后用带着水滴的手指轻轻扫过她的唇,动作熟练又自然,水滴顺着唇缝流入口腔,带来丝丝清凉。
放肆!
她想要起来一脚踢开这人,但是却浑身没了气力。
然后她感觉自己的背被轻轻托离了床褥,身子被托得坐直起来,随后她竟然靠在那人的胸怀中!这时候,男子和女子的身形差异就很明显了,别看她平时总穿着战甲,身量又高,身形瞧起来和男子不差,但这时候她的头顶竟然刚好只到男人下巴,此时稳稳靠在他的肩头,竟还十分合适!
那人就这样半抱着她,慢慢拆开她胸前的绷带!
她的胸部!她突然生起了羞涩之情,明明好久不曾有过了,连她自己都以为她已经没有那女子情怀了。
男人快要拆完绷带的时候,又拉起衾布,遮住了她的关键部位,再慢慢拆着,并不逾矩,这倒让她放下了心。
然后她就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认出是那个白脸了,“别担心,布防的事其他将军都安排好了,今日士兵已经就位了。”
她安下心了。
“然后啊,昨日京中来人了,皇上慰问了那些战死的将士,他们家人都得到了许多好处,往后日子可算能安稳了。”
她由衷的感到开心,征战沙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人了。
“军中一切井井有条,那几个将军都挺厉害的。”
是啊,他们都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就是为了能随时接替她,总算能有些安慰了。
“其实军中不是离了你就不行的。”他的声音突然有些落寞。
什么?她恍惚了,对啊,军中没有她也照样很好,甚至可以更好。那她呢?她征战多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吗?换了男子可能更好?这些没有意义吗?她皱起了眉。
又听他道:“所以啊,以后多多休息。将军们都说想尽快成长,好让你多休息。”他轻轻哼笑,胸腔震动了一下,“别不满意,没人能比你做的更好了,但是你总要离开战场的啊,总要,找个好人家。”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就攒着全身的力气打了一下那人的大腿,想要教训人,但是她还是太虚弱了,打的力气太小,反而像是女子的撒娇。
这样还是结结实实地吓到了那人。他连忙扶好她,让她轻轻靠在床头,然后自己退开。
她的背就这样被放在了床头,感觉很硬很冷。幸好醒了够久,眼睛总算能半睁了,看东西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她感觉这白脸倒是晒黑不少,颇有些男子气概了。
他蹲在她面前抬起头,看起来很乖,和刚才完全是两个人,“将军,你醒了。可还想要什么?”
她刚想说水,就想起自己已经“喝”过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没什么,出去吧。”
他似乎有些落寞,头都低了下去,“哦。”
然后他就出去了。
于是她打骂下属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产生了欺负人的羞愧。
那次她受伤以后,那个白脸,不,军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有事没事给她送汤。她觉得她一辈子都喝过那么多种汤,日子过得比坐月子的女子还仔细。